第二十七章 禁庭春昼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庚新 本章:第二十七章 禁庭春昼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午后的日光,斜照在春庭上。

    高阳公主斜坐在阶前,手里捧着大唐西域记面上现出沉醉之色。

    长长的黑发,没有束起,而是任其自由散漫的垂于肩上,倾泻在书页上。

    充满一种不可描述的遣倦之感。

    苏大为站在阶下,看着高阳公主,其实颇有几分尴尬。

    他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才把书送来,说告辞,结果高阳公主说,请留步,我就随便看看,一会就还你。

    说是随便看看,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好像她一直沉浸在书中,保持着姿势不曾动过。

    若非高阳公主偶尔睫毛颤动一下,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遇到的是一座雕像。

    高阳公主可以一直保持不动,但苏大为确实是太无聊了。

    此情此景,脑中闪过李白的清平乐,不禁吟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深宫里春日的白天,只见到黄莹鸟长出了新的羽毛。

    在花下挖空心思玩“斗百草”,输赢的赌注需要成斗的金银珠宝。

    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岂料一直如雕塑般的高阳,修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你如何知道此事”

    高阳公主抬头,苍白的面上,一双幽深带怨的眼眸,还有殷红如花瓣的唇,形成极富视觉冲击的美感。

    依旧是脆弱之美。

    原本的高阳,是强势的,阳光的,是刁蛮任性的。

    脆弱这个词,好像从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但流放巴州十一年,岁月早已磨平了一切,改变了许多。

    “公主,你说什么”

    “斗百草,我幼年在宫中,常与陛下玩耍,那时媚娘还是父皇才人,有时在一旁看我们戏耍。”

    高阳眼中流露回忆之色。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你如何得知是媚娘跟你说的吗”

    “算是吧。”

    苏大为额头见汗,心想我只是无聊了,见你坐在春庭阶上,刚巧想起这诗首。

    对不住李白兄弟,来了个文抄公。

    日后你会少一首佳作,不过想必以老兄你的才气,应该不会太为难才是。

    岂料这随口一吟,居然也能与高阳幼年的经历对上。

    只能说是

    缘份呐。

    苏大为向高阳公主叉手道“公主,若是想多看几日,我可以过几天再来。”

    “不急,你先陪我说说话吧。”

    高阳仰起脸,苍白的面上,有一种凄然。

    苏大为也不得不承认,哪怕经过十年流放巴州的生活,高阳依然很美。

    不愧是当年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公主想说些什么”

    “就说说法师这西域记吧。”

    高阳将厚厚的书置于膝上,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

    这衬得她的肌肤越发晶莹雪白。

    “我刚看戒日王梵授幼女被父王指婚嫁给大树仙人,大树仙人嫌弃此女不美,遂发恶咒,使其九十九个姐姐瞬间伛偻曲腰一段。”

    高阳轻捋耳畔碎发,向苏大为凄然道“人生于世,忧患实多,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号为高阳,若是死在太阳真君诞辰,可谓死得其时。”

    苏大为心中剧震“公主慎言。”

    一句话冲出口,他忙补救道“陛下既召公主回长安,必然已赦前非,公主与陛下自小便感情很好,现在可以重头开始,可以好好生活,岂可说这种不吉之话。”

    “前非”

    高阳公主笑起来。

    她这次笑,显得有些魔障,有些肆意。

    银铃般的笑音,传遍庭院,一直笑得花枝乱蹿,几乎喘不过气来,高阳突然住口,向苏大为冷声道“我有何罪”

    “这”

    你特么卷入谋逆之案,什么罪,这还用说吗

    当然,说高阳谋反,或许有些夸大了。

    但按唐律,高阳当时私问星相,这就有巫咒的嫌疑,是犯了大忌。

    换任何一个君王,将她流放,都算不得冤案。

    “你觉得我是大唐公主,所以就应该循规蹈矩,就应该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这样,才是合格的大唐公主,对吗”

    “这个,我不知道。”

    苏大为看出来了,高阳有病,还病得不轻。

    这种病,不是身体,而是心病。

    看来十多年的流放生活,也并未磨平她心中的不平之气。

    如果不是顾忌对方明天将会见大唐皇帝李治,苏大为恨不得现在掉头就走。

    他已经有些后悔,不该招惹高阳公主。

    “我母亲名叫高惠通,是太宗身边的刀人。”

    高阳不理会苏大为的想法,手捧着书,倚靠着庭院,仿佛陷入梦呓般的回忆,自顾自的道“刀人不是侍卫,是后宫嫔妃。”

    “我知。”

    大唐皇帝的后宫除了皇后、贵妃、淑妃、德妃等高级嫔妃外,还有才人、昭容等中级嫔妃,以及御女、采女等下级嫔妃。

    除此之外,又有承衣、刀人趋侍左右,并无员数,皆六品下。

    高惠通出身名门,父亲高世达,曾是隋朝高密县令。

    丈夫也是当地青年才俊。

    高密被窦建德占领后,高世达和高惠通丈夫成为窦建德下属。

    唐武德四年五月,大唐与大夏在虎牢关展开决战。

    高惠通丈夫战死,她随父亲高世达,与窦建德等大夏官吏,被献俘于长安。

    武德五年,高惠通由于“立性温恭,禀质柔顺”,被李世民看中,纳为侍妾。

    其时二十六岁,比李世民大一岁。

    不过,太宗皇帝一向好人妻,女方大一点也无所谓。

    武德九年四月,高惠通在生高阳公主时,难产去世,年三十岁。

    此事对李世民影响极大,是他第一次亲见至亲死亡。

    以致高阳虽只是庶出,却受到李世民远超其他兄妹的怜爱。

    高阳公主从小丧母,长孙皇后将其接入宫中,视同己出,精心抚养。

    贞观二年,晋王李治出生,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病逝,十四岁的武媚娘入宫,成为李世民的才人。

    武媚娘认识了十岁的高阳公主和八岁的李治,三人的关系极好。

    苏大为站在庭中,静静等待着高阳公主接下来的话。

    谁知她却不发一言。

    日头渐渐西斜,将她的身影在壁间缓缓拖长。

    苏大为看看天色,脸色微有些难看。

    “公主”

    他抱拳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请先行告退。”

    “你要走了”

    高阳的目光投向苏大为,但眼中没有焦距,似乎魂还没回来。

    “公主,我家中还有事。”

    “哦,家,你有家的。”

    高阳的眼眸渐渐明亮起来,脸上浮起歉意,玉指轻轻将腮边发丝挑起,别在耳后。

    “是我为难你了,你有事,便先去忙吧,这书”

    “我过几日再来拿。”

    “甚好。”

    高阳转头看向庭院一侧,再不言语。

    苏大为心里觉得有些古怪,但一时又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总觉得,高阳公主人回长安了。

    但她的魂魄,却并不在此。

    家

    对了,这位大唐公主,虽集万千宠爱于一生。

    却像是无根的浮萍,找不到家的感觉。

    心所安处,即为家乡。

    高阳公主的心,无处安放,却又在哪里

    苏大为收起心中杂念,向高阳施礼,缓缓后退,正打算折身离开。

    忽见高阳双手抱书,仿佛梦呓道“你刚才的诗,只念了两句,能念完吗”

    苏大为犹豫了一瞬,开口吟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

    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禁闱秋夜,月探金窗罅。

    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

    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

    烟深水阔,音信无由达。

    惟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悬悬离别。

    尽日感事伤怀,愁眉似锁难开。

    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一口气念出大半,苏大为抱拳道“在下才疏识浅,只记得这些。”

    “尽日感伤怀,愁眉似锁难开,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高阳仿佛没听到一般,口中长声叹息“这诗真好。”

    苏大为站在庭院门前,等了半晌,只见高阳坐在春庭阶下,双眼迷离,一时竟像是痴了。

    他想了想,悄然退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等过几日把书讨要回来,这事就算结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苏大为照常去长安县点卯,再翻翻公廨里的卷宗,看看有没有积年没破的案子,又或者新案。

    正在翻着资料,突然见南九郎踉跄着冲入公廨,对着他近乎哀号般的喊“苏帅,公主公主她”

    “公主”

    苏大为停下手中的活,抬头诧异看向脸色煞白,两眼无神的南九郎“你说高阳公主她怎么了”

    昨夜记得高阳公主提及过,今日会入宫面见陛下。

    “高阳公主,死了。”

    咯噔

    苏大为心里猛然一震。

    仿佛一脚踏空。

    高阳,死了

    她怎么会死

    等等

    苏大为猛地反应。

    自己昨日见过高阳公主,结果今日公主死了。

    李治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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