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明回答:贤士?我的志趣够不上呀。把你的东西拿走吧,我还饿不死。
次年十一月,寒冷的冬天,渊明死于贫病交困。
村里的人死了……我们来吟诵他写给自己的挽诗,三首选其一:
荒草何茫茫,白扬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焦尧(两个字均有山旁)。
马为仰天呜,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焦尧(均含山旁):高耸貌。不复朝:不再看见太阳升起了。亲戚有悲伤的,他人有唱歌的,同是自然流露。这情景,再人性不过了,豪门大族的丧事有这等场面吗?杂心人能如此纯粹吗?死去的人不能再说话了,他的躯体托付永远沉默的山丘,入土为安。山岳在,人也在……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的妹妹因病去世,我把最后一句刻在了她的墓碑上。
渊明这首诗,鲁迅先生很偏爱的。先生写过,还在坟前照过相,发表给人看。研究先生的钱理群教授,写过《压在心上的坟》。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对死去的叔叔喋喋不休。罗曼.罗兰对死亡发出巨大的叹息。而海氏《存在与时间》的死亡研究,更是举世公认的杰出篇章……古今贤达,高度关注死亡,为什么呢?可能因为生命越是高扬,越能感受它的下坠吧?生命越是流光溢彩,越能感受它的油尽灯灭吧?
这话题,还是打住吧。
渊明去世的这一年,王弘做了车骑大将军,颜延之做了中书侍郎,他们在朝廷做高官,不会忘记渊明的妻子和孩子。悼念渊明的“诔”文,是颜延之写的。
渊明遗嘱:葬礼一切从简。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渊明的作品,在当时以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并未受青睐。钟嵘的《诗品》,将诗歌列为上中下三品,渊明居中品。根本不提他。中国文学自汉赋起,堆砌词藻、拿语言作排场的风气流行数百年,渊明贴近日常生活的田家语,用当时的标准看是很成问题的。包括后来的很多人质疑:怎么能用如此平淡的语言写诗呢?有个叫陈后山的文人,提的意见具有代表性:“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文就是修饰,讲华丽雕琢,搞语言排场。可见渊明当时,确实是孤掌难鸣,也是孤军深入,更是异军突起。他才是不折不扣的文坛外的大师。他喝他的酒,写他的诗,什么标准不标准,风气不风气的,哪管那些。他写作也不挣钱,不谈版税,不计较千秋万载名,如同栽花种地,一切出自天然。
什么是拿语言做排场呢?我们现在能看清楚了:这不过是权力的一种运行模式;或者说,是权力的伴生物。不是有个流行词叫话语权吗?赖有西学东渐,至今百余年了,我们凭着鲁迅讲的拿来主义,看事物的能力有所增强。我们看到——
历代知识分子,必须对权力作出回应,哪怕他转过身去,悠悠然闲庭信步,或拔腿就跑逃之夭夭,都一样的。
一千五百多年,渊明一路向我们走来,并非取直线走大道,他的身影也是由模糊到清晰。有趣的是,清晰又有清晰的问题。
和渊明同朝代的文人,像曹植、阮藉、谢灵运、颜延之,名气比他大。这个问题,到北宋还在激烈争论。文坛领袖欧阳修很生气,他针对散文及辞赋说:“晋无文章,唯陶潜《归去来辞》耳!”他这一杆子,扫掉了两晋多少显赫文人。
唐朝,渊明的名声和谢眺、谢灵运、左思、鲍照等人在伯仲之间。到宋朝,渊明作为一流诗人的地位稳固了,苏东坡明确讲,他在李白杜甫之上。而东坡本人,至少和李杜是同等级别的。近现代,推崇渊明的大师数不清: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章太炎、陈寅恪、闻一多、朱自清、朱光潜、钱钟书……以渊明为符号的文化谱系得以确立,传承下去,一万年不算太久。历代评论、阐释,足以堆成一座山。学者们引用最多的,还是苏轼的评价。针对人品他说:
“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联系渊明的生存背景,特别是晋代愈演愈烈的门第观念、面子思想,东坡这段话,真是说到家了。
针对诗歌艺术,苏轼又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表面质朴,其实富丽堂皇;表面清瘦,其实丰腴(如杨玉环似的美女)。历代学者叹服:坡翁的眼光太厉害了!
渊明是中国最纯粹的诗人。而与之相应,他也是最纯粹的人。
吊诡的是,由于他名气太大,历史也不会放过他,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向他,纠缠他,试图为其所用。官场,商界,文坛,不管是素心人还是杂心人,君子还是小人,在官还是辞官,一律打他的旗号以示高洁。比如汪精卫就讲过:干一番大事之后“掉臂林泉。”汪精卫要干的大事,却是出卖民族,他掉进坟墓了。贪官、奸商,也纷纷拿渊明做幌子,钱捞足了,跑到乡下盖别墅,摇头晃脑吟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官场风气越糟糕,越是有人高喊陶渊明。明朝,清代,民国,例子太多了。陶渊明被搞得七零八落,面目模糊。不过,这也正常,孔圣人怎么样?不是比渊明颠得更凶吗?尊孔祭孔和打倒孔家店,声浪同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