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后来写诗回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他行头不错,像个官僚人家的子弟。此间他父亲迁奉天(陕西乾县)县令,继续做他的后盾。齐赵山水雄浑,民风粗犷,杜甫也为之一变,骑马打猎纵酒。据说他的酒量不同寻常,他直接描写喝酒的诗不多,是因为这类好诗被李白占了先。他写《饮中八仙歌》,表明他自己就是出色的酒徒。酒徒观酒徒,方能入木三分。李白是剑客,杜甫是射手。他箭法不一般,有诗为证的。他打猎的地方是在山东益都的青丘一带,茫茫野地,狐兔出没。他和朋友纵马驰骋,豪兴大发的时候,弯弓射月。从冬天到初夏,他盘桓青丘半年之久,狩猎的兴奋连接着野地的神秘与空旷。有时睡在草丛中,半夜醒来,满天繁星大如斗。
所有这些体验,无不构成诗意的元素。陆游总结说:功夫在诗外。伟大的诗人,他的生活是个整体,没什么可遗憾的。
杜甫二十五岁登泰山,写下平生第一首传世佳作: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历代诗人写泰山,此诗公认第一。泰山绵延横跨齐鲁,好个“青未了”,没有比这更贴切、更舒服的文字了。诗名《望岳》,在古代,山之高而尊者称岳,泰山为五岳之一。决眦:裂开眼眶,形容归鸟飞来之势。
诗无达诂,但注释是必要的。我手头这本山东大学选注的《杜甫诗选》,由冯沅君、萧涤非等名家牵头,注释非常精当,品读再三,如饮好茶。
此后数年,杜甫仍在齐赵漫游,年谱上是空白。
两次漫游,七八年的时间,杜甫的生活细节令人费猜想。犹如考古工作,凭借一爪半鳞就要忙一阵的,还得展开想象。杜甫这几年,文学史一般概括为“裘马清狂”,这也挺好。持批评态度却没有必要。大诗人过点好日子,让我们这些伟大艺术的受益者能为他感到欣慰。何况,没有好日子,哪来坏日子?如果杜甫生下来就遭遇兵荒马乱,他会觉得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缺乏生活的幸福感,对苦难的敏感会大打折扣。
从二十岁到二十九岁,杜甫恣意漫游,年轻人朝气蓬勃,感受着帝国的繁荣: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当时,山东的丝绸天下第一。商贾不绝于道路,诗人们随意远行。豺虎既指野兽,又喻剪径的歹人。全国治安状况良好。男人乐于躬耕,女人栽桑养蚕,家是完整的家,没有突如其来的城市化让大批农民年复一年仓皇出走辗转异乡。
从此诗看,年轻杜甫的心境是非常阳光的。
帝国浓重的阴影,尚未进入他的视野。未入仕途,很多事他也不知情。
这近十年的时间,杜甫身边大约有过女人,他不大可能是处男。唐代妓女多且素质高,琴棋诗画是竞争手段。如果杜甫碰上一位红颜知己,他该怎么办呢?可以设想,他不会带回家:婚姻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白娶谁自己作主,杜甫不可能这么干。
杜甫二十九岁回老家成亲,夫人姓杨,杨什么不清楚。她父亲的名字倒传下来了:杨怡,官居司农少卿,地方政府管钱粮的副职。正卿为正职。由于两个因素,杨怡的名字流传至今:首先他是官员,其次他是男人。
即使在唐代,即使是杜甫的妻子,杨氏也未能向我们亮出她完整的名字。
杜甫自立门户,在洛阳偏北的首阳山下开辟了几间窑洞。杨氏为他生儿育女,家庭生活充满了温馨。窑洞冬暖夏凉,布置考究,杜甫参与了开辟“土室”的全过程,包括挥锄挖洞。洞前有个宽敞的坝子,摆酒待客,小孩儿嬉戏,夫人含笑忙碌。杨氏的年龄,当比杜甫小十几岁吧?她也算大家闺秀,我们不妨推测她长得漂亮,皮肤又白又细腻,两条长长的玉臂,一头浓密的乌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温情脉脉的丈夫,漂亮而贤惠的妻子,各自都有官员父亲的支撑,不愁日常用度。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光景,杜甫的幸福可想而知。晚年在成都,在夔州,他经常写诗回忆。姑母和继母在他婚后不久相继去世,他为她们守制居丧,撰写祭文、墓志铭。杜氏大家族,他无疑是文采最好的。为此他受到长辈的夸奖、平辈的尊敬、晚辈的仰慕。他不无自豪地说:“诗是吾家事。”可见写诗是家学的重要内容。他在山东写下的《望岳》,已经在洛阳流传,也许传到了长安。
远祖杜预、祖父杜审言的坟墓都在首阳山下,杜甫与光荣祖先的英灵同在。温馨的窑洞也是精神家园。
杜甫婚前婚后的生活,我认为是重要的。可是冯至先生认为不重要,用批评的语气说:“他又回到一个礼教家庭的气氛里,生活无从展开。”
怎么才算生活展开呢?是安史之乱提前到来吗?
作为个体生命,幸福总是好事。不能为了凸显杜甫的苦难,而将他的幸福打入冷宫。不仅冯至,当代众多学者也轻视杜甫的幸福生活。这么做,其实费力不讨好。苦难扎根于幸福,犹如冷色来自暖色。生活的落差,带来感觉的丰富……
天宝二年(743年),三十二岁的杜甫再度漫游了。有家无业,毕竟显不出男儿本色。父亲老了,不可能给他永久支撑。他自己也着急,求官的意志变得明朗。他游到洛阳去,一待就是两年。熟悉的城市忽然变得陌生了,他和李白相遇,写诗抱怨说:“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
这话有点蹊跷。杜甫为什么抱怨洛阳呢?
洛阳达官贵人多。长安的显贵们,大都在洛阳有府第,因为皇帝常到洛阳。碰上灾年,全国粮食欠收,皇帝就带着他庞大的官僚集团住到洛阳来,自称食粮天子。洛阳四通八达,不愁物质供应。天下士子奔前程,首选长安,其次便是洛阳。杜甫第三次出游,目标锁定洛阳,求仕的动机似乎不言而喻。童年、少年时代的美好都市,一下子全变了。人有多重面孔,城市也一样。杜甫奔走官府,怀揣父亲给他的那点钱财。他看见了口是心非,目睹了尔虞我诈。官场的常态,对他却是震撼。失望和厌倦随之而来。恰好李白过洛阳,杜甫慕名拜见,交上朋友之后,针对东都洛阳发牢骚了。
此时的李白刚从朝廷出来,人称李翰林。才高,名气大,怀揣玄宗御赐的金子,走路高视阔步。三十四岁的杜甫跟随四十五岁的李白,难免有些紧张。他竭力弄懂李白,渴望跟李白游。按常理,李白虽然在皇帝身边不甚得意,但是到民间摆谱,却有足够的资本。然而李白不能用常理推断的,这个身材不高的男人永远目光向上,越过了金銮殿,朝着神仙。杜甫年龄小,质量也小,被李白所吸引,不由自主跟他游。唐代读书人,谁跟谁游可不是一桩小事儿。杜甫若是夹带了一点私心,希望跟李白游出名气来,是可以理解的。
李白仰望着神仙,杜甫仰望着李白。李白到哪儿,杜甫跟到哪儿,无论到开封附近采瑶草,还是渡过黄河,到山西王屋山寻找着名道士华盖君,不闻仙人长啸,却听野兽咆哮。听说华盖君死掉了,两个大诗人,几乎抱头痛哭。不久,高适加入进来,三个诗人一块儿游,骑马佩剑,游到剑侠出没的宋州(河南商丘)去。杜甫很激动,用李白的口气写诗: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白刃仇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
所谓通都大邑,就是指宋州这类城市,州县常住人口加流动人口,数字巨大。舟车川流不息,各种口音都有。令人吃惊的,是杜甫笔下的杀气。李白自诩杀过人的,剑术了得。杜甫显然是用李白的眼光打量宋州。
寻仙,杀气,迷李白……此时的杜甫丢失自我了。
这种短暂的丢失,是为了赢得更丰富的自我。个体生命,往往暗藏这类诡计,近乎本能地朝着生命的更高形态。观察一群小孩儿玩耍、年龄小的追随年龄大的,很能见出端倪。一切优秀人物,都会经历丢失自我的过程。所以优秀人物会总结说:三人行必有吾师;谦虚使人进步;学习学习再学习……杜甫迷李白,与眼下追星族的瞎起哄是两码事儿。
秋天,三个男人到山东单县的叫做孟诸的湿地打猎。杜甫后来感慨:“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几年后高适从军,并成为着名的边塞诗人,他打猎的手段,想必不会输给李杜。
李白有一首《秋猎孟诸夜归》,其中说:“鹰豪鲁草白,狐兔多鲜肥。”杜甫替禽兽悲哀,而李白只知秋天的野味鲜美。旷野夜幕四垂,升火烤狐兔,李白大约是享用腿肉,吃得满嘴流油。杜甫、高适尊他为大哥。他也不客气,拿了就吃。月亮升上高天,酒气弥漫开去,三个音容迥异的男人醉醺醺上马,扬鞭驰往宋州城。
这样的日子,我辈是只能追慕了。以人类目前的处境看,再过一万年,此景也难重现。二十年前我尚能背着一杆枪在林子里转悠,现在,不可能了。
就生存的张力、生命的喷发而言,古人似乎拥有更多的可能性。科技进步,全球化,究竟会给人类带来什么,尚须试目以待。达尔文说:进化本身就意味着退化。活生生的生命,流光溢彩的个体,现在确乎少见。将来可能越来越少见。生活的统一模式抹掉差异……行文至此,我亦唏嘘。我是在水泥房子里,写茫茫大泽中的李白杜甫,黯淡的目光投向那熊熊火光。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尚能对伟大的生命展开想象。再过若干年,当人造物与互联网进一步覆盖这个可怜的星球,连想象都会失去凭据。
次年初,高适先告辞,游江南去了。
李白杜甫游至山东,在齐州(济南)分手。李白继续寻找神仙,而杜甫心忧前程。他转而投奔另一个姓李的男人:李邕。此人时任北海(山东益都)太守,名望在李白之上。开元天宝年间,李邕是全国名气最大的人物之一。他年轻时就冒犯过武则天,现在接近七十岁了,白发银须,声如洪钟。他的文章写得好,书法的名气盖过张旭和颜真卿。他认识的达官与名流成百上千,随手题字,润笔丰厚。他挥金如土,帮助过无数的穷朋友,每到一地,据说都能引起轰动。李白也曾拜谒他,写诗发牢骚。而见过皇帝之后,李白对李邕的兴趣减淡了。李白飘然寻仙踪,杜甫步他的后尘拜见李邕。邕读作庸。
杜甫跟随李邕游起来了,从齐州城游到大明湖中的历下亭,同登鹊山湖对面的新亭。李邕大杜甫几十岁,地位名望更不用说,可他仅仅因为杜甫的一两首诗就高看杜甫,与之漫游,谈诗论文。单凭这一点,就表明李邕的心态很年轻,不拿架子。这是古今中外优秀男人的共同特征。其实,拿架子很不划算,僵化、固化、老得快。——这也是古今中外善于摆谱的男人的共同特征。
李邕把酒论诗,历数当代诗人,从崔融说到苏味道(苏东坡的祖宗),佩服杨炯的雄健,批评李峤的华丽。杜甫紧张地期待着。李邕终于提到杜甫的祖父杜审言,称杜审言不错,风格既雄健又和雅。杜甫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避席,趋前,拜谢。
这段游历,对杜甫强化诗人意识,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天宝初年杜甫从二李游,历时一年多。求仕的意志和诗人的角色意识同步增长。二者又混为一团,难分彼此,受难者与大诗人即将登场。这几乎一目了然,奇怪的是,涉及杜甫的文章,鲜有在这个层面上展开的思考。
天宝四年(745)的秋天,杜甫与李白再度相逢于山东,一起到衮州寻访道人隐士。杜甫还是小弟弟兼仰慕者,但自信心有所增强了。他写《赠李白》,道出另一种感受: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白炼丹,杜甫也炼丹。别后重逢,炼丹是重要话题。杜甫自称愧对炼丹老祖葛洪,含有从此洗手不干的意思,也规劝李白。杜甫对李白傲岸的生存姿态,并不赞同。飞扬跋扈,此处指狂放不羁,不含贬意。
二人在山东揖别,从此天各一方。
时间显示出李白的份量。盛唐人物比比皆是,像李邕,更是堪称一流,但杜甫对李白的怀念,远远超过对李邕。李邕毕竟是官场中人,享有盛名,这盛名却是附加成份多。杜甫怀念李白,乃是杰出的个体,本能地受到另一个杰出个体的强烈吸引,是生命对生命的最高礼赞。
李白赠诗一首,《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其中说:“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杜甫排行老二,故称杜二甫。李白人称李十二。他的诗集里,有人叫三十六的,估计是庶母所生。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其热闹景象可想而知。李白是远离家族的一只孤雁,杜甫则负有家族的使命。
李白对杜甫,是否有大致相等的怀念,这并不重要。不必把李杜的友谊搞成双向对等。
杜甫下一个人生目标,锁定京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