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温柔抚过大地的时候,泥土里的种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它们艰难地冲破重压,将稚嫩脆弱的新芽舒展开来。春恩的雨水滋养着草叶生命力,根须疯狂滋长,万物开始复苏。
已是春日了啊。
不知何时来到的春意,安抚了在残酷寒冬里遍体鳞伤的北地,悄悄修复着龟裂的伤口,这一切都像是神的恩赐。
这一日,终日处于惶恐与不安中的北地人,福至心灵地看向云端,看到被镶上金边的纯白软云上,海市蜃楼般出现的神山虚影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跪下,狂热地流泪并叩拜。
恐惧战争却又在战争下毫无还手之力的百姓,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无力地向神祈祷渴求怜悯。
好像神听到了他们的祈祷
波涛般的金光忽涌而至,层层叠叠,像是在云端铺开了一条大道,霞光万千,漫天跃金。
还有冬眠的鸟兽冲破牢笼,咆哮震荡山林,雀鸣盘旋天空,天地生灵齐齐庆贺,喜悦在每一寸大地上生长。它们高歌着,欢舞着,生灵们发自内心的纯粹欢喜,引得无数人动容落泪。
是神迹。
看到一切的不只是北地的无数百姓,还有镇北关外,铁蹄铮铮的北越大军,他们也看到了神山与万物生灵的变故,就好像亲耳听到了神在叹息。
深深信奉神灵的北越军,竟然按下原定攻打计划,鸣金收兵,且放过了关外的数座城池村庄,一念之间也放过了数万条无辜性命。
是神赐。
今日在北地发生的一切,以贺报送到长安景元帝龙案上的时候,他兴奋不已,以为是自己的德政感动了上天,才带来这场福兆。
他甚至开始坚信大云与北越的这场战争,一定能够取得胜利,说不定大云的兵马还能反攻关外,打下北越王庭,拿到当年大云开国皇帝云太祖也未曾达到的功绩,让他景元帝在历史上立下赫赫美名
沉浸在自己美梦中的景元帝,看不到王朝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汹涌,看不到北越铁蹄下无辜哀嚎的性命也就更不会知道,这所谓的福兆,其实是天地为时隔千年才来到这世上的巫主,所献上的一份礼物。
经历了歌悦舞的大黑林巫匠村,早早在喜悦的晨曦里睁开了眼睛。
他们高兴地谈论着昨天听到的消息,感叹多年后巫医大长老楼尘与女儿灵稚的“死后重逢”,并且庆幸上天像是放弃了再给姜族施加苦难,而吝啬地给予了宽容,这个好消息就是一个兆头。
就连被安排在偏僻屋子的栖梧,都明显感觉到待遇有了明显转变,所有姜族人都待他和善许多,看他的眼神也不是总藏着憎恶,这让他多少受宠若惊。
就在他准备去找灵稚问个究竟的时候,突然听到村里掀起惊人的喧嚣。
欢呼如浪潮,卷卷袭来。
他走出屋子,看到每个姜族人脸上都挂着真切的笑意,他们载歌载舞,用最简单的方式向上天表示感谢。
栖梧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只看到一片被层层染金的天空,灼烧滚烫的红霞缭绕其上,那座巍峨的神山披戴着垂天之翼般的圣光,牵动着每个姜族人的血脉深处对神山的天然向往。
这片大地上,不管是守道者还是叛道者,他们都感觉到了久违的激动,和遥远的呼唤
姜族等待千年的时机,终于到了
姜族分散五百年,失去巫主一千年,如今终于等到了那个时机
不知何时,原本尚在睡梦中的姜羲,像是受到牵引一样来到了屋外,她听到震天的欢呼,听到无数人在喊着巫主。
她揉着惺忪的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地望向天上轮廓彻底清晰的神山。
“来了啊。”
她喃喃自语着,跟着迅速清醒了。
她才发现,自己仅穿着睡觉时的素净白袍,长发散落,脚下连双鞋都没穿。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或者说现在的状态才是最好的。
姜羲一步一步向前,那神山自然跟着光芒大盛,然后从天的那边架起一条虹光之桥,一直抵达姜羲的足下。
姜羲垂眸看了一会儿,小心地试着踩了上去。
虹光搭成的桥有了真正的质地,踩上去是冰冰凉凉的触感,像是踩在光滑的大理石上,丝毫不会觉得硌脚。
姜羲索性两只脚都踩了上去,白袍下雪色双足不染尘埃。
她开始慢慢往前走。
在一众姜族人盛满热泪的双目中,缓缓走向神山。
经过虹桥,就是封闭了五百年的神山之门。
五百年的漫长时间,已经足够沧海变成桑田。
对于这座神山之门来说,却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神山之乱那日的动荡混乱,就好像依然历历在目。
姜羲屏气凝神,一手按着神山大门,一边在心里呼唤着那个名字的时候。
天边一道流星划过,那道流星像是乳燕投林,乖巧地扑向姜羲,又轻盈地立住漂浮在姜羲面前,上下晃动两下,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周天星盘”姜羲另一只手握住了它。
冰凉凉的,沉甸甸的。
还有岁月留在星盘上,挥之不去的神秘跟苍茫。
它经历的时间太长,所以姜羲从一个时空跨越来另一个时空的时间,于它而言也不过只是转眼一瞬罢了。
姜羲不禁笑了。
两个世界,原来一直没有变的,除了天上的日月,还是你呀。
她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周天星盘上的纹路,就好像回到小时候,她独自把玩着周天星盘,把它当玩具似的滚来滚去的日子。
隔着冰凉外壳,周天星盘也向她传递来亲切的声音。
原来真的是你。
姜羲笑得越发灿烂。
她将周天星盘按进神山大门的金光里时,所有的禁制都被星盘吸纳,如鲸吞海水,眨眼间神山周围的迷雾消散得干干净净,挥手间神山的真切模样出现在姜羲眼中。
惊叹、感慨、激动、眷恋姜羲迈出了那一步。
她捧着周天星盘,一步步向前。
大白也长啸着盘旋在她头顶,领着她逐步踏上阶梯,向着漫长尽头的高大神座而去。
阿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她脚胖,机灵地绕着她跑来跑去,而没有受到神山排斥,惹得姜羲微微淡笑,在一猫一鹰的簇拥下,终于靠近了神座。
恍惚间,她想起了那个老人的样子。
他也曾站在神座旁,朝她微笑,告诉她一个巫主需要承担的责任,和她所面临的残酷命运。
“我不会后悔。”从她踏出第一步开始,就没有打算回头。
“我不会输。”不管是苍天,还是命运,她都不会倒下。
“我来了,我见了,我以我血换新天。”
她轻声的呢喃忽然变成洪钟大吕般肃穆庄严的声音,在每个姜族人的耳边回荡。他们明明距离神山很远,却都亲眼见到了姜羲踏上神座,转身坐下的场景。
一顶纯白的神冠从天而降落在姜羲头顶,金光凝聚而成的神袍披戴在姜羲身上唯独双脚还是赤着。
身为神衹,脚踏大地。
她是巫主,真名太羲。
所有姜族人都听到了那个神圣的名字。
巫匠村内的众长老,更是红了眼眶,激动难耐地按在心口位置,仰望着那张高大的神座。
此时,不管是谁,都发自内心地向着神座弯下了腰。
“见过巫主太羲。”
“见过巫主太羲”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大声嘶吼着那个名字,也无法发泄心里压抑的情绪。
太羲太羲
就像是在响应他们的呼喊,他们身上的某个位置,都不约而同的灼热起来。
有的人掀开衣袖,有的人扯开领口,有的人拉起裤腿那是属于姜族的印记,被叛道者视为耻辱,被守道者视为荣耀的印记。
印记名巫印,随着姜族人的诞生而附着在皮肤上终身不去。
从前他们并不知道巫印存在的意义,现在巫主归位,太羲巫主的浩荡神力激活了他们身上的巫印,他们才终于知道这巫印存在的价值
那是每一代巫主对族人的祝福。
那个印记,能够为每一个姜族人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在位巫主越强大,姜族人也就越强大。
或许并不是所有,在长安的某座寂静宅邸,也有一个人,在巫印被激活的同时,感受到了烈焰灼烧全身的痛楚。
他原本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不过中年样子,可是身上那块深刻印记却像是跗骨之蛆,不断吸收着他的生命力。让他的头发迅速花白,皮肤迅速干瘪,姿态迅速苍白,就连充沛强大的内力也眨眼间消耗殆尽。
“啊”他痛苦地嘶吼着,大声呼喊着下人的名字,却没人能回答他。
当追随者受到巫印的赏赐时,那背叛者当然也要接受巫印的惩罚。
作为罪魁祸首的黑袍首当其冲,跟随他作恶多端的背叛者自然也不能幸免。
转眼老了二十岁的黑袍,恨恨地趴在地上,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凄惨被人抛弃的老人,连爬都爬不起来。
与黑袍相对的呢
巫匠村里的无数人,尤其是以南桑为首的诸位大长老,都感觉到那块发热的巫印就像一颗蠢蠢欲动的种子,它的萌发源源不断地提供给自己以力量,原本寂静如死湖的血脉突然沸腾起来。
咔擦。
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南桑惊讶地抬起头,他感觉到体内的巫力疯了般的生长,就像是干涸一半的湖水,突然有一场暴雨填充了整座湖泊,还开山凿石,给湖泊辟出更大的空间,那些阻碍他的东西瞬间烟消云散,睁眼看到的俨然另外一个世界
“我体内的血脉,好像完整觉醒了”南桑不可思议道。
要知道,自从神山之乱,没有了周天星盘,失去完整唤血仪式的姜族,就再没有出现过一个完整觉醒的神血。直到数月前,姜羲吸走了长安地宫里祭坛的所有力量,成为了五百年来第一个完整觉醒的神血,还是嫡系。
其余者,就算强大如南桑,也是经历了生死磨砺,才堪堪觉醒了一半血脉。
连他都尚且如此,别提还有更多死在觉醒之际的那些姜族天才,这条血痕累累的路不知道积累下多少条性命。
可现在,像是天道规则一样威严不可逾越的半边血脉,随着巫印的灼热,轻而易举便觉醒了,巫力暴涨,枯木逢春。
年逾百岁的南桑,无意中看见水泊倒映里的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乃至于发根都隐隐生出了黑色,颇有返老还童的架势
“南桑大长老”旁边的凌云忍不住惊呼。
南桑回头,却见凌云的模样也与他差不多。
虽然凌云当年也是风华绝代的大美女,可是漫长的岁月早已经嗟磨了她的美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尤其是因为她的不苟言笑,嘴边还有两道深刻的法令纹。
而现在,所有皱纹都消失了,脸蛋变得充盈,花白头发变得乌黑亮丽,凌云瞬间回到了中年的风姿绰约的时候。
“我的血脉”凌云不可思议地摸着光滑白净的脸。
“你也完整觉醒了血脉”南桑忍不住问。
“我也觉醒了。”楼尘接话道。
“我也是。”宋鹤清喜滋滋地摸着头发。
“还有我。”戈青笑得牙不见眼的。
站在末尾的兰颂,怔愣在了那里,她在众人震惊的眼神里扯下了遮住眼睛的白布,睫毛轻轻颤抖两下,紧接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久违地凝聚起了光。
“我的眼睛能看见了”
兰颂那头雪白长发没变,但她的双眼却冲破了重重迷雾,得以重见光明。
同时充沛的巫力在体内沸腾,兰颂没有觉得因为复明,而实力有所削弱。相反,她变得更强大了。
黑暗里磨练出来的敏锐还保留着,眼睛能够看到的光明也还保留着。
两全其美,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得到好处的,不仅仅是六名大长老。
散落在大云各地,这次没能及时赶回的六部长老,隔得再远也感觉到残破血脉在不断复苏,假以时日必然能达到圆满。
就连那些尚未觉醒的族人,也感觉到血脉不断强盛,而自己距离觉醒不过隔了一层窗户纸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