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去了。
他陡然失了力,甚至差一点握不住寂灭针。
他缓缓放下手。
原先静止的藤蔓,又开始缓缓游移起来。
而他望着手中的寂灭针,鬼使神差地,拿起来,放在眼前看。
想着功亏一篑,因着心中疼惜,还是没有刺到小凤凰。
他终究没有办法去伤害萧韶。
浑身上下的藤蔓变本加厉,身体的反应是控制不住的,丢盔弃甲,乃至于溃不成军,喘息与呜咽也压不住,嗓子已经哑了,一望无际的汪洋欲海中,神思却是真的清清明明。
忽地,他痴痴笑了。
动作缓,却不容置疑。
他抬头,看萧韶。
萧韶也看着他,似乎怔了那么一瞬。
只这一瞬,他猛地使力,将寂灭针穿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脑海中刹那间雷霆轰响,惊觉这一幕与那镜子里何其相似。
原来冥冥之中,命格果然注定么?
寂灭者,虚无也。
这一针,往日的修为,灵力,道法,便尽皆烟消云散了。
前世鸡鸣即起,夜半方歇,晨悟天地,夜感阴阳,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水滴而石穿,聚沙以成塔,修得超拔修为,无双境界,重要么?
很重要。
可又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
远红尘,近红尘,出红尘,入红尘,祖宗教诲,师友劝诫,喋喋不休。
剑阁的心法,精绝的剑招,无情的道途,若想清楚了,其实也无用。
借了寂灭针之力,自毁经脉,自废修为,自弃道心。胸口血流如注,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痛楚,只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寂灭消弭,继而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冰雪气息,寒梅香气,忽然扑面而来。
前尘往事,贪痴嗔怨,蓦然浮上心头。
月夜里踏雪寻梅,灯火阑珊处,疏影横斜里,终是寻到那一枝。
他伸手,攀了萧韶的肩背,继而捧了他的脸,将自己的唇舌送上去。
藤蔓惹出来的余韵还在,衣服已然滑落一半,露出半边的肩背。昔日情热之时,他也曾被萧韶半是哄骗半是强迫抱到铜镜前,因此能想象出自己现在是怎样的模样与姿态,又是在做着怎样的事情。
意乱情迷,乃是先有意乱,而后情迷。
若要意乱,又须心动。
今日有情之林疏,对着心系之萧韶,想必会心动而意乱,意乱而情迷,情迷而神失,继而永堕红尘,与那纷扰肮脏的世间融为一体。
萧韶倒像是有些无措了,空洞冷漠的一双眼睛里,似乎流露迷茫。
林疏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眼睛,看他什么都记不起来的空茫神色,一时觉得可爱,想哄一哄,便笑。笑罢,却又是心中疼痛酸涩,不可抑止,落了眼泪下来。
落着泪,余光看见床头红烛摇曳不定,伶仃飞蛾兀自扑火,竟又轻而淡地笑了。
体内空空落落,经脉碎得漂亮,再也拼不起来,灵力一丝也无,想自己辗转世间,叩问大道,修二十余载,几经起落,最后修成一具肉体凡胎。
乡人粗鄙之语,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有道理。万丈的红尘,偌大的世间,他就这样栽了。
但他也认栽了。
“你不醒么,”他将自己的额头与萧韶的额头相贴,低低道:“我……回来陪你玩了,你还……不醒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
章节名取自这一句,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第192章 不可
话未说完, 猛地被压了下去。
他喉头涌出一股腥甜的血, 生生又咽了下去, 但终究还是没有止住那一声闷哼。
眼前猛地发黑,他整个人栽进萧韶怀里。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下一刻, 四肢百骸,全身上下仿佛被数以万计一尺长、无比锋利的细针扎进去,然后狠狠搅动。
他浑身都抖了起来。
被藤蔓缠住的时候, 他也在抖, 但这次不同——是出于极致的痛苦。
林疏反射性地紧紧抓住萧韶的衣襟,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寂灭针, 不只是青冥魔君耗费毕生之力研究出来的独门武器,还是他准备用来折磨多年宿敌月华仙君的东西, 怎么可能会手下留情?不仅不会在如何减免痛苦上下工夫,而且会专研如何让痛苦更加剧烈, 让人生不如死。
寂灭针所需的材料,那么多剧毒的圣物,恐怕有一半是为了让人去疼的。
多余的, 他已经想不出了, 他的身体蜷了起来,似乎被切成无数碎块摊在烈火上炙烤,下一刻又被扔进万丈寒渊,下一刻又变了新的疼法……浑身的痛苦似乎超过了世间一切疼痛的总和,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脑中一空,昏死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是被萧韶抱着,萧韶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似乎在微微颤动——究竟有没有抖,他不知道,太疼了。
而昏过去之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噩梦纷至沓来,种种奇形怪状的梦境,一会儿身游十八层地狱,听恶鬼的诡谲怪笑,一时又陷入尸山血海,无法呼吸,绝不是正常的梦境,而是有迷幻的影响。
林疏想,他的便宜师父,对月华仙君还真是恨之入骨——却被他这个徒弟给体验了一番。
他将魔君腹诽一番,又撑过诸多诡奇可怖光怪陆离的梦境,终于感到自己现实中的身体头痛欲裂,抓住那一线天光,醒转过来。
睁开眼,身上倒是不疼了,只是头昏目眩,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眼前东西。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唇齿间有丹药的芬芳。
这黑鸡崽看样尚存一分良心。
想到黑鸡崽,林疏抬头。
然后对上黑鸡崽的目光。
萧韶就站在他床头,对上目光后,不闪也不避,伸手按了一丸丹药进他嘴里。
林疏吃了,觉得身上又轻快了几分。
他坐起来,拥着锦被,打量萧韶的眉目。
——那熟悉的,华美又冷冽的五官,明明已习惯了,此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眼,大小姐、表哥、萧韶,学宫里、北夏境内、皇城中……前尘旧事扑面而来。
他从来规律跳动的心脏,陡然快了几分。
而眼前房间,虽因为天空漆黑而昏暗,却比修无情道时,色彩鲜活了千百倍。
红烛摇曳,灯光轻暖,四周墙壁裱着薄纱红绸,闪着细细的金色光泽。
与长明之烛火一起终年不熄的,还有房中的地龙。
现在无甚知觉,现在才知道这婚房的打造实在是精心已极。
那时萧韶说这是他花了好几年陆陆续续铺设好的。
林疏没什么可挑剔的。
只能挑剔房间里的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