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篇新作的赋。”
刘藻接过,自袋中取出竹简并未立即打开,而是先端详了一阵,仿佛因其中字迹,连同再平凡不过的竹简本身都显得珍贵起来。
谢文那不对头的感觉越发浓郁。他并未说这赋何人所作,陛下却知道了,这倒也罢了,然这不过一篇赋罢了,姑母文采斐然,堪称辞藻大家,但在赋上却无多少天赋,只中上而已,陛下得她一作,何以珍惜若此。
他总觉其中不同寻常,且隐约有些头绪,可这头绪又着实使人惊恐,他竟不敢深思。
刘藻摊开一些,只看了个题,便显出笑意,重又合上了,欲待无人时细读。她看了眼谢文,从前觉得这小子烦人得很,与她抢谢相,眼下看来,确是有些用处,不止能为她障群臣之目,使众臣不再叨扰婚姻之事,且还能为信使,为她和谢相传递消息。
刘藻觉得一颗心都和蔼起来,十分和气道“天寒,卿饮一杯美酒,去去寒意。”
长相思仅七瓮,一瓮只一壶,一壶仅两杯。她方才已倒了一杯,这时便将余下那杯赐予谢文。谢文正自惊悚,听皇帝赐他酒了,下意识地接过,一饮之下,大觉惊艳。
可惜仅一杯,三两口就没了。谢文蠢蠢欲动,望向剩下的。
刘藻命人取了片木片来,木签削得极薄,边角镂了梅花,是宫中专用于写名帖的。刘藻亲取了笔墨,在上头写下几字。写完吹了吹墨迹,见谢文目露精光,便笑问“你想要?”
谢文因方才生出的惊人念头,很有些畏惧她,轻轻地点了下头,不敢多言。
刘藻起身,亲手将写好的木签系在酒瓮上,将酒瓮连同夜光杯一并装进木匣里,道“这可不行,这是谢相的,你替朕带回去,朕酒窖中的美酒任你选。”
谢文原就惊恐,闻她亲近之语,更觉心慌,唯恐那猜测竟是真的,道“臣不敢。”
刘藻也不再与他多言,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去了。
谢文于是又从宫中回来。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相府,这时雪已停了,风犹在作。谢漪着一身雪白的裘衣,在庭中观雪。
谢文知晓这是在等他回来,老老实实地奉上那六瓮酒,欲言又止地望着谢漪,满腹心事。
他心思浅显,谢漪自不至于看不到。她收下了酒,这回不与他遮掩了,直言道“不毁社稷,不祸苍生,我与她两厢情愿,别无他意。”
谢文惊诧,继而愤怒“姑母岂能、岂能……这、这未免太过……”
这事荒唐,传扬出去,谢家哪还有颜面在,他有许多难听的话,可对上谢漪的目光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既不敢说,也不忍说,将自己的脸涨得通红。
与他坦言,一则是往后还需他配合,二则他也算是谢家诸多亲眷之中,最与她亲近的。
可他气恼与厌恶的目光实在叫人心寒。
谢漪没怪他,这样的事,任谁听了,都要不齿。她温和道“你奔波了一日,也累了,且家去。”
谢文不肯走,谢漪又说了一回“回去。”
他在相府住了十几年,几乎是记事起,就在姑母跟前读书习武入仕为官,往日是只有来此才叫回的,现在姑母却要他回别处去。谢文既觉疏离,又更愤怒,他飞快地说了一句“真是龌龊。”便甩袖而去。
总要有这一遭的,文儿尚且如此,不知外人会作何想。
雪意浸人,谢漪在庭中又站了一会儿,步入室内。
宫中带来的酒齐整地叠放在一处。谢漪打开最上面的匣子,取出里头的酒瓮。酒瓮上挂了一片木签。木头的香气伴着墨香在雪天格外清冽好闻。她捏住木签,将有字迹的一面转到眼前,看到上头的字迹,不由笑意温柔。长相思三字写得婉转缠绵,牵人心肠。
宫中刘藻也回到了宣室,她屏退宫人,将竹简自怀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摊看,一字一字,看得格外细致。
竹简最右侧,谢漪的字迹端正秀致,写着这篇赋的名字——相思赋。
第118章
刘藻察觉得颇快。
自发觉了谢文的好处,刘藻一得了好东西,便想送去相府给谢漪用,只恨能将她的龙床也一并搬过去。
能让她都以为好的,自非凡物。
赠酒后的第五日,方相氏献上一玉器,称有驱除邪祟,永保平安之效。刘藻接过了看,见是一枚璜佩,玉质细腻,莹和光洁,虽是冬日,却温润不冰手。再观玉上纹样,雕刻着夔龙纹。
周天子好夔龙,故而平王迁都前,周王室所用青铜玉器多雕夔龙纹。
刘藻在身上戴了一日,确认果真是古玉,便欲给谢漪送去,配在身上也好,悬在床头也罢,人养玉,玉亦养人。
她问过左右,得知谢文恰在宫卫营中,便令人召了他来。
召来一见,只一眼,刘藻便察觉了不对。
往日谢文来见,多敬畏不善言,偶有兴奋之语,侃侃而谈,皆明朗之人。此番他却从头到脚,俱是排斥。
他不与她直视,低着头,似担忧心思显露,为她所觉,但又忍耐不住,时不时悄悄抬头,望向她,眼中俱是打量。
刘藻将原先握在手中的璜佩随意把玩,似乎不过是一新得的玩器,而非赠人之物。她笑与谢文道“这两日忙什么?京卫那头,可上手了?”
“禀陛下,大致已整顿妥当了。”谢文回道。
他垂首对地,并未抬起。刘藻打量他两眼,不动声色,仍旧和善道“整顿不好也无妨,哪个不听令的,只管来说与朕便是,朕来为你出头。”
谢文跪坐在方褥上,忍耐不住地朝刘藻看了一眼,眼中有探究,更含了一股冷意,口中倒是顺从道“谢陛下厚爱。”
刘藻将璜佩放在御案上,道“召你来,也不过叮嘱一声,你既有数,便去。”
谢文毫不迟疑地起身,动作之际,带起了衣摆飘动,他行了一礼“臣告退。”便转身而去,虽竭力克制,仍旧走得颇快。
刘藻看他的背影一消失在殿前,便靠在隐囊上,轻哼了一声,瞥了胡敖一眼。
胡敖会意,趋步上前,恭敬道“陛下。”
“赐府时,朕令你安插两个人进去,那两个人今可还在?”时下海内生平,国中无大事。刘藻最关切的便是立后一事。谢文是谢相之侄,最要紧的是他自幼受谢相教诲,谢相知其为人。但也不是说,她便全然对他放了心,毕竟人是会变的。
胡敖陪笑道“在的,每隔三日,都有消息传回。”
“近日可有异常?”
胡敖回道“早便想禀与陛下了。汾阴侯自五日前便不曾往相府晨昏定省。”
谢文平日孝顺,每日晨昏皆会入相府问安,风雨无阻,冬夏不辍。忽然疏远,想也知其中必存了事。
可谢相不曾知会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