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强盛
当初生活在南开园里的时候,我从未想过去描摹身边这个园子。如今我已与它有了距离,园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不再走入我的周围,我忽然想将他们的背影,连同偶尔的笑靥,作一个意味深长的回忆。而这回忆,需要有具体的东西来承载,不管是乌黑的马尾辫,还是闪着汗水的脸。每个人在他的大学时候,都会有或甜蜜或痛苦的经历。那样的日子逐渐久远,这经历便会幻作一个符号,使我们在深夜无人时忆起。对于我来说,这符号的顶端,便是南开园的小家碧玉们。
当小家碧玉们跟着提箱子的父兄走进南开园的时候,她们或许不会意识到:未来的几年,她们会成为南开园里最优美的风景。她们的家乡遥远而略显偏僻,甚至在聊天的时候,朋友们对之都一无所知,但这并未使她们羞怯和自卑。反而,她们想,这正能使自己显得更神秘。小家碧玉们并非不识世面,她们在天津这样的陌生的城市里,一样从容地生活。她们从小都读过不少书,悄悄地喜欢上了张爱玲或者杜拉斯,与来自大城市的女伴们相比,尽管一样的并非出身名门,她们却收敛些,更懂得感情些。这是她们日后将会获得幸福的预兆。
小家碧玉们在大学的前两年是平静的,心如止水,坚持着自己的小快乐。这快乐的起源,无非是淘得了一件好看的衣服,一件小礼品,或是看完了一本书;在傍晚或是周末,和谈得来的朋友——也大都是和她们一样的小家碧玉——去逛街,或是看场电影。更闲的时候,索性坐在桌边,给曾经的朋友写信,完了,就将信纸叠成花的样子,这叠的时间,有时候竟比写信的时间长,然而她们乐意这么做。她们中有许多本来很清秀的,等脱了原来的高中女生的样子,再换上中意的衣服,便是很漂亮了。于是她们在常去的教室里,便会收到不怀好意的男生的信,信的内容让她们的脸上发热。有时,走在路上,也会有男生借故上前来搭讪,下次出来的时候,她们的身边便会多一个肥女生,以策万全。小家碧玉里的漂亮女生,若非机缘巧合,是不会走在一起的,这证明,美丽总是相互排斥的。总之,这两年,她们将时间更多地放在料理自己和学习上,生活仍然如清幽池水,波澜不惊。
西南村的菜市场,每天有许多女人在忙碌。她们都有一张失去光泽的脸和一双裂开口子的手。每天早晨,她们和她们的男人在菜市场的门口支起摊。每个摊位之间大都相安无事——卖大饼鸡蛋的除外,她们总是暗自警惕着对方,直到自己的顾客排成长队。这样的一个小群落,也会有温情的孕育,下午清淡时,除了邻近摊位的主人坐在一起聊天,还会出现卖米线的姑娘和卖米饼的青年一起出去走走的情形。尽管会有路过的清高的学生笑他们土气,然而这并不与他们的自我定位相悖。不像有些农村来的学生,除非是诗人和摇滚青年,大都忌讳别人说他们有张民工的脸。
大城市来的女生在西南村的女人面前,总是有着十足的心理优势。然而小家碧玉们并非如此,平等地看人,是她们气质的来源。她们天生就知晓这些女人的不易,所以在她们的摊位前买东西时,并不夸张地尖叫,或是将小指高高翘起。她们将欢喜带进每一件事情中,这欢喜,极可能来自一个小饰物,或是新出的饼干。这欢喜是真诚而不带一丝表演性质的,因为她们的身边并非男孩而是肥女生。
因为父兄的疼爱,小家碧玉们有着足够的零花钱。和大大咧咧的男生相比,她们在钱的问题上更为敏感,钱意味着很多东西,包括在别人面前的荣光。这是小家碧玉们的短处,也是女孩的真实处。她们大都没有乱花钱的习惯,和同伴们出去,心里都算得很清楚,但是如果有了不均,她们大都很快便会释然。有时候,她们之间也会有一个小规模的请客,无非是在西南村买了点心,一人一份在路上边走边吃。无论是谁,在和她们初几次的交往中,往往会发觉她们并无特别之处,一样的馋嘴、怕胖、喜爱浪漫和乐于幻想。只有在多次的接触后,你才会发觉,她们的这些性格有一个底线,这个底线被她们牢牢地掌握着。因此,她们从不过分撒娇或者倾囊买一样东西,她们已经隐隐然像一个从容的女人,任岁月流逝,不褪芳华。
一个完美主义者,他必定愿意将大学前两年的小家碧玉们的形象固定,不管她们是在穿着长裙去水房的路上,还是套着运动服出现在清晨的无尘土的操场上。然而现实存在的理由即是给人以希望和失望,无论何时,它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大三一开学,小家碧玉们仿佛一夜间彻底改变。她们的眼神不再清澈,她们的脚步变得招摇。她们正是20出头的年龄,已没有必要坚守樊篱,以抵挡感情的入侵。说到感情,她们似乎也曾经有过,那还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冬天里穿着红夹袄或滑雪衫,夏天里穿着连衣裙或白衬衣的她们,暗暗地喜欢过某个男生,然而她们有与生俱来的矜持——与其说是矜持,不如说是羞怯——令她们无法表白。她们毫无例外地有一个精致的日记本,那上面记录着她们偶尔产生激情的一瞬。这激情是如此的持久,以至于时隔数年之后,当她们坐在宿舍里和女伴谈心时,仍然会一边托着腮,一边清楚地回忆起那一瞬间。客观来说,她们的这种互相倾诉另有深意:她们似乎试图通过这种无内容的回忆,来表明自己有着健康的感情经历。然而,心中暗恋而无法直言,昭示着她们永远不会产生强烈的直露的感情。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们是矛盾而胆怯的一群。
更让她们矛盾而胆怯的,是身边的一切都在悄悄变化。
首先是她们那些来自大城市的女同学们,纷纷在宿舍楼下投入男生的怀抱。这些女生大都开放、热情、简单、衣着讲究,嬉笑怒骂皆成风情。她们虽然有些神经质,有些养尊处优,有些颐指气使,然而与敏感沉静的小家碧玉们比起来,却要生动得多。若不为婚姻记,这样的女生是很好的做女朋友的人选。
再就是身边的肥女生们。这些肥女生大多并非出自书香门第,她们的家庭也颇富足,她们眼界宽泛且为人谦和。对男生而言,她们肥胖的身躯虽可抵消她们性别的魅力,但良好的性格(几乎可称为豪爽)却使她们显得可爱、实在。若是有交往上的便利(譬如借书、运动、集体活动及其他),他们很快便互称兄弟,打成一片了。当然,不可忽略的是部分男生的居心——在大城市来的、开放的女生愈加稀少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大致锁定在小家碧玉们的身上。基于这一点,肥女生的作用便无比凸显。
小家碧玉们这时早已看不进张爱玲和杜拉斯了,她们传阅着的,是和《再见薇安》。她们发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令她们好奇,进而骚动不安,她们为自己曾经的修女般的生活暗自羞愧。当她们发现,周末的宿舍里渐渐只剩下她们自己的时候,这种羞愧越加明显。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讲,她们这时都需要一个男生来陪她们聊天、散步,进而拥抱和亲昵。这种愿望使她们几乎整夜难眠,然而她们哪里知道,咫尺之遥的男生宿舍楼里,也有人在做着以她为主角的梦呢。
是肥女生捅破了窗户纸,她们是天生的红娘。
当肥女生将几束花、几封信或者是几张电影票放在桌上的时候,小家碧玉们心中顿时一阵狂喜,然而她们几乎是凭着本能,重拾起她们的矜持。她们表现出不屑的神情,听肥女生描述这些物件的主人,同时在心中暗自权衡。然而她们选择的范围是如此之小:这些男生与自己理想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他们并无逼人的才气或者俊朗的外形。这让小家碧玉们跌到了现实之中。然而肥女生们喋喋不休地劝说,终于令她们有所松动,并羞答答地应允出现在由某位男生选定的餐厅里。当然,这样的交往并非吃饭一种,电话、网络和舞会都是极好的媒介。不论如何,我们的小家碧玉终于走出了她们的浅闺。对于人际关系,小家碧玉们有种天生的敏感。这种敏感的背后,是她们强烈的自尊心。这源于她们心中的隐痛——她们微不足道的身世或者其他。在人群中,若是有触及这些隐痛的言语,我们的谈笑风生的小家碧玉们,立刻会沉默不语,或者为了顾及他人而强作欢笑。这时的她们无需别人的关心,然而她们的新交的矮胖而缺乏才气的男朋友却无此等眼色,这让她们倍加痛苦。
先前说过,小家碧玉们对西南村的女人抱有深切的理解,然而她们却缺乏普遍的真实的爱心。她们也许会喜爱动物,却不会付出感情。养动物对她们来说,更多的是出于另外的目的——塑造自身的形象或者博得男生的欢心。自小的生活使她们知道:相比较漫长而困难的生活,动物实在算不了什么。当她们埋葬不慎死去的动物时,更多的不是悲伤,而是解脱。
揭穿这些似显残忍,然而却是真实的情景。这样的不真实的情感也将会被她们的男朋友深刻感受到:我们的小家碧玉,永远不会真心喜欢一个男人本身。她们惟一钟情的,是她们自己,或者男人背后的东西。
因此,小家碧玉们钟情《流星花园》并不奇怪:有一个拥有财富、俊朗外形、霸道的男人专一地对待自己,和她们原先的灰姑娘的美梦何其相似!她们守在电脑旁,将衫菜想成自己;当衫菜回绝道明寺时,小家碧玉们急恨交加;当道明寺苦苦相追时,她们又替衫菜高傲起来——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哟,可怜的女孩们!意淫并不可怕,要命的是我们的小家碧玉们,持镜自照,愈发感觉自己相较衫菜,更具魅力和可爱的风度,然而自己的身边只有一个形象不佳的平常的男生,诸多争端,便由此而起。
对于性,我们的小家碧玉渴望而精于掩饰。当她们的男朋友得到机会(这样的机会总是可遇而不可求,地点是问题,时间也是问题)急切地索取时,她们总会断然回绝。不是不想,而是委实看不上眼前的并不俊秀的男生,她们坚决地要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并不存在的或者遥不可及的男人。
对于衣服的选择,小家碧玉们倾向于品牌和外观。相比较衣服本身,她们更需要一个良好的、有品位的商标,来让她们得以小小的满足,这可以预计的满足足以使她们的手伸向荷包。与此对应的是,那些城市来的养尊处优的女生对此视而不见,商标对她们来说,只是路边男生频繁的回头,完全微不足道,她们更注重内衣的选择。然而小家碧玉们也看之类的书,并非全不了解,只是深刻的虚荣让她们难以自已。
大四的时候,小家碧玉们纷纷开始准备考研,这是她们在大学里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时期。晨起锻炼的男生,常常会发现蓬松着头发(这蓬松的头发,并非那种可爱的清新慵懒,而是一目了然的疏于梳洗)的她们,在通往自习楼的道路上,拎着水壶一路狂奔。陪伴她们的,是她们那些可怜的男朋友。很难说清楚什么更重要,但是处在展示风情的年龄,如此的自顾不暇,终归让原本默默钟情于她们的男生心痛不已。
学习之余,小家碧玉们也有心情利用自己的机时,坐在宿舍的电脑旁,整理她们的情感。但是结果令人失望,她们的笔端,再也没有当初看张爱玲和杜拉斯时的充满韵味的文字,她们的那种气质、那种来之不易、弥足珍贵的平民意识,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无端呻吟、毫无意义的文本。她们渐渐学会用“水银泻地”,用“洗却铅华”,用“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之类的词句。小家碧玉们不知道,此时的她们,已经堕落为最庸俗的女人,几和当街拌嘴的胖主妇没有二色。最痛苦莫过于她们的男友:他们苦苦守住的,是一个既不美丽也不脱俗更不可爱的无才气的女人。
小家碧玉们也参加聚会,挽住她们的男友翩翩而至(在精神上,可能与之相反)。在她们短暂的正襟危坐之后,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小家碧玉们知道许多游戏的玩法,并且酒量惊人。她们常常会端着酒杯主动敬酒,即使酒湿襟怀也浑然不觉。更加浑然不觉的是,她们正在向肥女生靠拢,不管是外形还是气质。
简直有如地狱般的上学期终于过去,小家碧玉们逐渐拾回原本属于她们的风致,这真让人慨叹。她们首先甩掉了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男友,对她们来说,埋葬一段感情,就像埋葬一只兔子那么简单。这当然并非她们的过错,而是因为这稍显绵长的相守,实在碰撞不出多大的火花。不管怎么说,她们的举动令女生楼前的树木饱受泪水浇灌,也让敬业广场和大中路上多了许多拎着酒瓶鬼哭狼嚎的男生,他们逐渐加入了南开怨男的队伍。不要以为躲进小楼的小家碧玉们正在“成一统”,她们对此无暇顾及。大学时间已经不多,获得一个有激情无操守的夜晚,才是当务之急。
可怜的肥女生们仍是单身的一群,她们是否有了心思,我不得而知。事实上,甚少有人关注她们。而那些养尊处优的女生们,男友换了一茬又一茬,男生在她们眼里,便是自己放出的风筝,随拉随到。这暴露了她们还算不错的外表下,还隐藏着一颗愚蠢的头脑。终有一天,她们会看到自己的俊俏的风筝,被另一个女孩牵在手中,正在小心地把玩。这个女孩便是消失了一个段落的小家碧玉。
我无意过多描述,然而小家碧玉终于在痛苦的煎熬后,在一个夜晚,遇到了一个男生。这个男生到底如何,已不再重要。她们甚至不愿意看到他的脸,便仓促地献上第300个吻和自己的激情。这是怎样的情景啊。第二天她们发觉身边的这个男生竟似乎不糟;不仅不糟,竟似乎身材甚好;不仅身材甚好,竟似乎有点童稚心;不仅有童稚心,竟似乎有些才气。她们爱上了这个男生。这爱,因为这些出乎意料的优点的存在,也因为她们久候而不至的痛楚和不甘。说到底,她们只是有些忧伤的姑娘,而并不是承担操守的妇人。而那男生,虽有做风筝的过去,然而身边的小家碧玉,面容佼好,低顺可怜,这便是彼此相爱的基础。很难说有绝对的爱情,然而男生和小家碧玉都以叠加的优点,去抵消各退一步的事实,最终成就了南开园内幸福而又各怀心事的情侣。
以上说的,不是我喜爱的小家碧玉,而是前面提过的正在向肥女生靠拢的一群。而真正受我喜爱的,是那些在暖色调的房间里,被男友怜爱的女孩。她们羞涩地闭上眼睛,她们的身段并未发胖,动作轻柔,语调迟缓。她们小心翼翼把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寄予身边的这个毛头小伙子。转天及以后的日子里,她们彻底成为美丽的小女人,她们的眼神都缩在男友的身上,不再移动分毫,叠加在她们眼神里的,是她们神秘而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乡、张爱玲发黄的旧照片和她们曾经的麻花辫……她们认命了。
女生即便有缺点,也不大愿意听到别人说出来。所以我尽量将这些写得模棱两可,这使得诸多女生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转而可以找到开脱的证据。不可否认,小家碧玉永远生活得不能自己,生活得在乎别人的想法,生活得很累。但是她们又是一群多么需要别人瞩目的女孩啊。
小家碧玉,这是个不太规范的指代。许多大城市里来的女生,因为莫名其妙的自傲,以为自己属于大家闺秀的一类,认定文章与她们并无相干。虽以不相干的心态看完全文,并发现言之凿凿的自己的影像,却也故作矜持暗加否定。
我在文中提到了三种女生:小家碧玉、肥女生和“从大城市来的女生”。肥女生大致不会有人争着来当,虽然有人的小肚上已经有了赘肉,但仍是初春,尚可遮掩则个。“从大城市来的女生”,这并非实指,只是用它来指代家境好而毫无心机的女孩子。事实上,许多从大城市来南开的女生,也大多在小家碧玉之列,这无须多说,想必大家也明白。
女孩子都是可爱的,当她们认识自己时。
愿上天佑怜她们,给她们一个好的居所,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和一个安静平稳的生活吧!
(沈强盛,南开大学1996级信息与计算机科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