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去年在房地产上的亏损相比,九牛一毛,甚至根本算不上亏损。
除非价格跌破七便士……
棉价已经疯涨了几年。每年都有唱衰的。但是每年,价格都气势长虹地节节蹿升,打肿所有悲观之人的脸。
就像一个青春期的小孩,一年比一年长得高。会有谁认为,他会突然矮回去?
尽管道理都懂,但身经百战的颠地大班也知道,林玉婵的这个提议,对他来说,风险颇大。
他和几个朋友窃窃私语,交换着意见。
苏敏官脸色微微一红,瞬时间理解了林玉婵的意思,心中剧跳。
这个小坏蛋……比他想的还敢玩。
苏敏官不由分说上前,有分寸地揽住林玉婵的胳膊。
“你喝醉了,林姑娘。”他眼露警告之色,半强迫地夺她手中的空玻璃杯,低声耳语,“跟鬼佬唔得咁大方,要买地以借贷……”
林玉婵白他一眼,半真半假地撒娇抱怨:“边个银行比我女仔开呀?”
苏敏官向众人团团告罪:“她累了,我送她回去休息。”
半拉半拽,把这小戏精请台球厅,按在个沙发上。
后头几个洋人都觉好笑。只有颠地大班耳朵一尖。
这小两用广东白话咬耳朵,他要是漏听一个字,白在香港混了二十年!
“喂,等等。”
在林玉婵即将走台球俱乐部的时候,颠地大班终于忍不住,胡须飘扬地追了来。
“林小姐……你的七便士约定,还有效?”
林玉婵回头一笑:“到明天晚上。”
“好!明天烦你在贵公司稍等。我会派人去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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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苏敏官在账房里挑灯夜战,认真落实着跟洋商签的数份合约。
和沙逊洋行的仓储租赁合,约期一年,存放棉花千担,定金五百两白银,现钞已经到手。
和怡和洋行的仓储租赁合,约期样是一年,存放棉花六千担,定金样是五百两——唐廷枢嘴皮子太厉害,比沙逊的买办高明多了,苏敏官也只退让。五百两白银的等值英镑支票正躺在他的抽屉里。
此外,唐廷枢还坚持,如果怡和洋行需要提前取棉花,博雅公司也得满足。条件是支付相当于每磅三便士的违约金。
和宝顺洋行的棉花供应合,约定以每磅七便士的价格,供应棉花至五千担,一年后交货。定金八成,按当前汇率是白银万千两,分三批付清。如果一年后英镑对白银升水超过一定幅度,则剩两成尾款取消。
合约的每个条款、每个字词,都经过资深买办的商讨核对,没有任何漏洞和空子。其中宝顺洋行的现款定金由于数额大,额外有颠地大班的特批签名。
苏敏官理完最后一张纸,抬头,林玉婵倚着门框,微笑着看他。
“良心痛吗?”
“这话你该去问那些洋商大班。”苏敏官不动声色地翘嘴角,“他仗着人多势众,巧如簧,在弹子房里欺负你一个孤零零女孩子,还你酒,压价收棉花,剥削你的
仓储地皮。有点良心的睡前跟上帝反省一,但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在弹冠相庆,寻思着怎从这个无知女身上再榨一勺油。”
林玉婵忍不住笑,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一。
“换成果汁不行吗?那茶好苦啊!”
被他捉住手腕,改为在己脑袋上胡噜一番。
的确,所谓“对赌”的精髓就在于,只要坚持特定的预期,双方都觉得己会占便宜。
没有欺骗,没有造假,双方觉愿,都是明谋。
越是对棉花行情持乐观态度的,在过去赚了越多的钱,此时越容易铤而走险。
五天后,宝顺的第一批定金到手。沙逊洋行那些无处安放的棉花,也雇了力夫,一车一车的推来了博雅的空仓库。
苏敏官熟练地检查着棉花包,随问:“以借用常经理手的人吗?”
“不行。”林玉婵泾渭分明地答,“保罗正带人在宁波做孟记花行的清算,然后我许了他一个月带薪假。况且……”
她顿了顿,笑道:“况且,这不属于博雅公司的棉花买卖。这是你作为‘经销总代理’的独立业务。”
这是她和苏敏官两个人的单独冒险。最好不要牵涉到博雅其他人。
苏敏官点点头,不再争取什。
他独来独往,每天在外面跑到天黑。三天后,沙逊存放的千担棉花,被他改头换面,冠了博雅以及各杂牌小商的名,火速售卖给了欧洲纺织厂的代理商,尽量要的现银付款,平均价格六便士三花星,也就是每担十一两银子。除去佣金税费,待收款项共计三万五千两白银。
马上,怡和洋行存放的棉花也运到了位。苏敏官故技重施,把这六千担棉花转手卖掉,得到白银五万两。
然后立刻退掉这些租赁的货栈,收回原先的押金。
货栈房东不得,转手就提价两成,把这些空地租给别人。
在博雅跟几大洋行签约的消息传去之后,数日内又有几家投机型的小洋行派人来拜访,提不像宝顺一样,提前购买每磅七便士的棉花。至于现银定金,现在银行放贷宽松,倒是不愁。
林玉婵完全放手,让苏敏官己发挥。于是他又往回带了更多的合约。
直到林玉婵提醒他风险太大,果断叫停。
“到现在为止,如果咱预期有误,你我的股份价值,还有我的现银积蓄,还勉强够填坑。”
她这是把己的身家也押上了,尚不够还他放弃义兴的情分。
苏敏官不跟老板对着干,依依不舍地收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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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博雅公司大批抛售棉花,原棉市价小幅跌落,回到六便士每磅。但这个小小的跌价只是“假摔”,很快价格就被托了起来,甚至以更高的斜率向上攀升。
关于美国内战的新闻零星传到远东,其中颇多相矛盾的消息。有人认为内战有望在一个月内结束,然后一切回复正常;却也有学者头头是道,分析南方棉花种植园已经大多毁于战火,美国经济崩溃,势在分裂,成为又一个欧洲。
对于这些语焉不详的情报,市场的反应总是一致的——以
不变应万变,多囤点货总没错。
1865年的棉花行情,比过去几年加起来还要疯狂。
在最闷热的一个夏日,南市花行抛棉花十余万担,平均价格每磅八便士,相当于每担十三两银子。不及十日,价格竟涨至十七两每担。崇明半海沙一带各花行的价格也水涨船高,由十五两涨至十八两,只用了半日有余。
洋行彻底摒弃了“每日开盘价”的策略,新雇百余帮办,负责在码头临时叫价。所有齐价合一律作废,因为收一担棉花,就意味着十几倍的利润拱手让人。
一个月内几乎翻倍的原棉价格,吸引了前所未有的大量投机客。棉花有价无市买不到,心眼活动的洋商开始转到汇率市场。一时间,外汇投机风靡,汇率波动一日数变,银元与汇票买卖日以百万计,市场利率飙升,最高达到年息百分之十。
外资银行的股票溢价不断刷新。新成立的汇丰银行给各洋行提供大手笔融资,面额10英镑的原始股票,一经发行,市价立刻达到30磅。其他新老银行也大规模增资扩股,大量放款给洋行等商号。
一切剧情似曾相识。只不过主角由地皮换成了原棉。上海港又开始了新的造梦。
当然,不人也担忧,这次会不会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但是棉花和地产又不一样。相比于单薄抽象、以随意炒作的地契,原棉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宗商品。人以不住租界,不修豪宅,不圈地……总得穿衣服吧?
欧洲织来的洋布,还得运回中国卖呢!卖得还不错。
况且,不于地皮的产销性质,中国原棉的买家是欧洲人。他财大气粗,文明先进,有着源源不断的财富。他总不会带头掀桌吧?
再说,上次地产风波,就算有洋商亏本跳河,但也有人赚得盆满钵满呀!不赌一赌怎知道。
有的人吃一堑长一智,谨慎地退市场,甚至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告诫大众以史为鉴,不要重蹈地产的覆辙。
更多的人踏着“前车之鉴”,觉准备充分,气势汹汹地杀入新的竞技场。
这些率先吃螃蟹的勇士确实赚得盆满钵满。上海左近郊区的棉花都被订购一空,价格翻了三倍。他坐船、坐骡车,去偏远乡一亩一亩的收,累十天八天,回来转手就是几十倍利润。
一夜暴富的神话在坊间到处流传。就连先前那些持谨慎态度的看客,也禁不住银子的诱惑,一个接一个的场,后悔己为什不早点醒悟。
博雅公司属于那极数的“胆小派”。林玉婵早早取消了一切棉花收购业务。从洋行那里送来的大量棉花,又已经在泡沫的早期抛售完毕。眼公司里人员闲散,每天看着那飙升的原棉价格唉声叹气。
红姑最近完全没业务,闲得发慌,跑到玉德女塾去上课,好歹认识了几个数目字。眼她趴在一张报纸上,艰难地辨认上面的一行行价格,恨铁不成钢地道:“妹仔啊,你要是再等半个月,棉花卖到十八两一担!你的卖价多,十二两?——赚一半呀!太早了!”
林玉婵当然也肉痛。但她也是肉身凡胎,不是预言家。她仅有的神棍优势仅限于预测一“美国统一”、“大清要完”;至于棉花价格明天怎走,她还不如掷骰子呢。
她果断甩锅:“这些都是敏官在操作。他定有己的理由。”
苏敏官初涉原棉市场,知识储备够了,经验上还属于外行。以他旁观者的心态来看,每担十二两银子已经是罕见的高价。拿到原棉现货以后立刻手,符合他的判断。
况且就算现在后悔也晚了。红姑叹息:“敏官爷毕竟于棉花是新手。应该让保罗休假回来,带着他做,肯定等到更佳的货时机。”
林玉婵忍不住一笑。昔日那个织布卖鱼的淳朴大姐,如讲话也一套一套的,还“货时机”,不知跟谁学的。
她答:“这事只让敏官一个人负责。他风险担,亏了有他的股份顶着,不关在咱的事。”
和博雅签约的几家洋行倒是喜气洋洋,估计做梦都笑醒,逮到这一个冤大头。
有一次林玉婵路遇郑观应,后者以情的眼光看着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