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忽然眼眶发热。
上辈子她只活了十八岁,尽管是孤,但国家照顾着,让她吃得饱穿得暖,幸福得浑浑噩噩,不知人间疾苦。
记忆最深刻的大概就是生日。很多孤不知己的生日,于是每年统一过一次集体生日,大家围着蛋糕和蜡烛唱歌跳舞,就是盼上一年的节日。
蛋糕上奶油多,孩子玩疯了时,抹一指头在别人脸上,老师通常也宽宏大量地装没看见,不算浪费粮食。
而日,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晚清时节,过一个有蛋糕有奶油有蜡烛的生日,林玉婵喉头有些失语,不知该感谢谁。
她忘记吹蜡烛,低声说:“谢、谢谢各位……”
常保罗肃然起立,端起一张写满字的纸,抑扬顿挫道:“贺寿小令三首,请林姑娘赏光品评……”
苏敏官、容闳和老赵窃笑起来,不用说,想到保罗早年的糗事。常保罗脸皮一红。
不过大多数人不知往事。徐建寅满目期盼,双手托腮,等着听诗。
“记得前时……又是年事……人如醉……”
平心而论,写得真不错。至水平比年前没退步。
要知道常保罗近年专心赚钱养家,已经极划水偷懒,绝无上工时间构思小令投稿报社的行为。如此疏于练习,还保持了原来的水准,大家纷纷鼓掌。
吃到一半,忽有信差叫门。
奥尔黛西小姐深居简,不来凑中国人的热闹。但是送了林玉婵一副开了光的银十字架,作为生日礼物。
林玉婵笑着谢了,在胸前比划一,就不戴了,珍而重之地装到首饰盒里。
“等等,还有呐。”信差笑道。
居然是一副小型油画。土山湾孤院的油画课开了两年,培养一批有绘画天赋的孩子,除了绘制高端茶叶罐、给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绘制插画,不时也接点私单,给在沪洋人绘制肖像、给教友提供圣像之类,俨然已给足。近来孤院搞感恩活动,捐款超过一定数额的金主,不论华洋,都让孩子绘了一幅小肖像,作为回馈。
众人纷纷撂筷子,围上去看——
“哎唷,像那个西人圣母,怀里缺个孩子。”
“把林姑娘画老气了。”
“倒是有点像。你看着双眼皮……”
“而且林姑娘没穿过这华丽的洋裙,哈哈,估计他只会画洋裙。”
“这背景是哪?怎像是……噗,我说好像见过,是黎圣母院……”
林玉婵眉开眼笑,搬个凳子,把这画摆在柜子上头。
孩子有什坏心呢?就算是照着圣母像模板画的,画成这样很不错啦。明天再去捐点钱。
第三封信来康普顿小姐,是一张生日贺卡,上面简短地写了几句中规中矩的贺词。
不过另附一封长信,林玉婵读了两句,目瞪呆。
“露娜,我爱上了一个中国人!他是报馆的帮工,温柔和气,彬彬有礼,聪明帅气,是我见过的最理想的绅士……”
林玉婵快速扫过后面冒粉红泡泡的八百个单词,接着读去,“……如果父亲不意,我就私奔去香港……”
林玉婵疲惫地折
好信。
这大小姐真是不消停,天逃婚明天私奔,人生理想一月一换,天生不是岁月静好的命。
以预料,康普顿家里又一场硝烟大战即将开始。
看在多年友谊的份上,周末午茶,她决定多请几个靠谱洋闺女,好好跟康小姐聊聊。
………………………………
觥筹交错间,蛋糕上的蜡烛燃尽,众人吆三喝地把蛋糕分了,喝完了花雕,又开洋酒,各喝得脸红耳酣。
林玉婵给众人鞠躬行礼,笑着说:“明天照常上工,谁也别迟到哦!”
大家装模作样地抱怨两句,尽欢而散。
林玉婵也半醉,扶着栏杆上三楼,打算洗把脸。
一进门,她愣住。
几件大小行李箱,整整齐齐码在墙边。门边鞋架空了一半。
苏敏官从她身后追上,拉着她的手,轻轻吻了一。深夜的灯火明暗不定,照亮他半边漂亮的侧颜。
“义兴开张,事情很多。”他微笑,深情地说,“这一年多,叨扰了。”
林玉婵一怔,也许是酒精上头,忽然没来由的伤感,倚在墙边红了眼眶。
真是男大不中留。她一手托他重整山河,他挥一挥衣袖就走!
想想当初他卖掉义兴,跟她从天津回沪的路上,情绪波动得厉害,每天要抱住她,变着花样让她保证,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黏人得像个走失的孩子。
明知那不是他的常态,但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该死的怀念。
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合情合理的决定。长途船运不管白天晚上,只要轮船入港就得起来营业,何必每天浪费功夫通勤;更何况义兴内部诸多隐秘空间,得随时有个人看着……
道理她都懂,就是舍不得。
苏敏官略带歉意,抱住她,收紧手臂。
“博雅总账房的位置眼空置。我有个熟人,是个英国银行办事员,姓柳,当初给露娜跑贷款时认识的,业务熟练,人品靠。如他那银行倒了,如果你愿意,我……”
林玉婵闷闷点点头。
“等船运生意步入正轨,我……我每天来吃晚饭,好不好?周姨最知道我味,我还舍不得呢。”
林玉婵:“……”
“那我生意不忙的时候住回来,好不好?”
“……”
他打趣:“你住义兴去好不好?”
“不。”
这没的考虑。义兴楼又没花园,抬头低头都是大男人。林玉婵才不愿挪窝呢。
苏敏官无奈,捧着她脸不住吻。吻着吻着,衔住她的唇,受着她惩罚似的轻咬。他气息里有浓烈的酒意,醉了别人,却没醉他己。
墙上映两个缠绵的影子。路的煤气灯穿过晚间的雾,顾地亮着,平白给夜色增添了活力。整条街都浴了灯光。只要敞着窗帘,屋内住客的行动一览无余。
她羞红了脸。
“别、让人看见……”
苏敏官专注地看她,观察那双混着紧张和热切的眼眸。
他低声说:“来火是好东西。”
其实窗外也无人。但他照顾她意愿,将她抱了起来
,移了煤气灯照明的范围。然后单手解己外衫,铺在摞起来的皮箱上,轻轻把她放上去。
“抱歉,阿妹。”
房里的寂静放大了心跳声。他轻车熟路打开她床头的抽屉。
林玉婵脸酡红,迷迷糊糊地想,挂上窗帘不就行了……
七分醉让他侍弄成十分。她搂住他的脖子,齿不清地说:“你再考虑一嘛,我以后让你在床上吃东西……义兴的新址……其实也就二十分钟的脚程,也算是锻炼体质……”
“我从义兴过来看你也是锻炼。”他咬她耳朵,“说不定还练得更勤呢。”
“嘴硬。”她呢喃,骂一句。
“不止嘴硬。”他回敬,拥紧她。
林玉婵蹙眉,摞起来的皮箱剧烈地摇了一摇,她本地蜷缩,双脚没有着力点,只也拥紧他,埋在他怀里,这才轻轻呜咽一声。
他意识到有点粗暴了,停来,讨好地抚弄她后颈,顺手解开了她微微汗湿的纱衫。
林玉婵用力撑着朦朦胧胧的意识,哀怨道:“我还没冲凉……”
这话说得也未免太晚。他笑了,故意在她颈间嗅。
“香的。”他小心摘掉她的耳坠,“阿妹的味道。”
她心头一酥,方才那难受的突兀感慢慢消失。雨季的热风透过窗缝,安静地扫在敏感的肌肤上,让她不由主地战栗,只腾一只手,吃力地抓住皮箱把手,努力控制着姿态,一动不敢动,被他吻得有些缺氧,想抗议,上被堵得严实,漂浮的意识被一次次扯回方寸之间,只感到皮箱被撞得越来越歪斜,全身的重量悬在那一点点支撑上,随时会失重——
一声闷响,摞好的皮箱彻底塌了。她惊叫一声,身子猛地一沉,眼前一黑,被卷进地动山摇的海啸里,碾压成一团湿漉漉的蜜。
许久,才回神,发现己被男人安安全全地凌空抱着,抵死的力气攀着他,额头埋在他滚烫的胸怀里,控制不住凌乱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