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一本正经,众女工哄笑:“这都谁提的?”
林玉婵笑道:“我斗争的目的,是要解决迫在眉睫的需求。一旦目的达到,立刻结束罢工,继续愉快地挣钱。所以有些不切实际、或是无关大局的要求,还请大家暂时忘掉。这次斗争的诉求,我希望精简到条以内。大家投票表决。”
女工如醍醐顶,纷纷表示意。很快表决了条最紧迫的要求:
第一,厚葬吴绝妹,洋人老板佛南先生、买办、总管,都要在灵前磕头,并给抚恤金一百两银子;第二,开除孔扒皮,以侮辱妇女罪移交工部局法办;第三,以后搜身一律由女子进行。如果没有抄身婆,女工以拒绝脱衣;第,若有工伤,工厂需要赔偿医药费,养病期间不许开除。
在林玉婵看来,其中有些诉求算是很包子。譬如放到现代企业,搜身是绝对不允许的。譬如若是工伤无假无薪,员工反手直接告上劳动局,一告一个准。
是在十九世纪的大清,就连这些保障也是镜花水月。她掂量现状,只先试探着从零开始。步子太大,反倒触怒资本家。
当然,在讨论到最后几条的时候,女工意见还是很不一致。譬如有人希望适度涨薪,有人希望提前预支工钱,有人希望午休时间延长半个小时……
林玉婵提议:“不一吃个胖子。如果这次成功,以一步一步来,次再解决另外的问题。”
于是女工将这条要求编成顺溜,记熟。还有第三件事。
林玉婵:“我这是群众运动,需要有组织,有领导……”
景姑笑起来:“你有经验,我都听你领导!”
“那不行。”林玉婵笑道,“不是我胆小怕事。博雅公司跟大丰纱厂没有生意往来,他就算恨死我也拿我没办法;但我毕竟不在工厂做事,没吃过你的苦,配不上做几百人的头。而且万一有情况,不及时跟大家交流……”
她想了想,问:“纱厂有几个车间?分几个小组?”
女工告诉她,有三个车间,平时两班倒,一共六班。各有一个班长,都是年纪较大的熟练工。
林玉婵请来六个班长。其中招娣、景姑是林玉婵的熟人。另外人不认识。
“六位,有信心领导这次的斗争吗?”
三人立刻点头。另外三人犹豫,推脱己没主意,听林夫人的就行。要当牵头的就算了。
林玉婵立刻命令她推荐另外三人,作为领导罢工斗争的小组长,由各班女工投票通过。
这一招真新鲜。女工立刻分头扎堆,不一刻,推三个古道热肠的大姐。
林玉婵确认一句:“服不服这几个小组长?”
要组织群众运动,首先就要统一思想,不有人拉后腿。
女工七嘴八笑:“服,当然服!上次监工要整我,就是桂姐帮忙说的情,她说什我都听!”
所谓草莽中英雄。即便是受尽压迫的文盲,其中也有天生的领导。
方才大家又都已经盟誓,集体主义空前高涨,几个小组长人气满格。
林玉婵记了六个小组长的名字和籍贯,又看看百余女工活力满满的面孔,全身好似被注入格外
的力量,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呸。成功的希望就在远方。不在地平线。
她再带着姐妹喊了几句号,低头看会议提纲:“多谢!待会大家拿了小米以走,周日再聚,依然有小米拿。六位小组长留,我再细谈。”
…………………………
第一次群众会议圆满结束。林玉婵取手帕擦汗。
面前多了一盏凉茶。林玉婵闭眼一饮而尽,干渴的嗓子总算润泽。
一滴茶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到。她伸手抹去。
苏敏官定定地看她,觉得这个姑娘真是每日都在变化,每天都发现她新的美。
“值得吗?”他忽然问。
林玉婵许久回神,对上一双探究而深邃的眼眸。
她省。管这些闲事,值得吗?
她知道己资质有限。也许她永远做不了那些历史书上如雷贯耳的伟人,牵不起全中国的穷苦大众。这些纱厂女工都是底层得不再底层的、默默无闻的“万万民众”的一部分。就算这次帮了她,就算帮她一辈子,这里面也不了秋瑾、吕碧城、宋庆龄、何香凝……
她在历史上注定是无名的、聋哑的。华夏大地那的命定的苦难,不会因她的境遇改善,而缩短那一分一秒。
但是……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因她而改变。只要想到这些,她就头皮发麻,充满干劲。
这是她的性格,也许时是弱点。
林玉婵忽然眼眶微湿,用力握住苏敏官伸来的一只手。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轻声说,“当时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拎来,见我没死,吓得不行,却没把我就地扔掉,还是绕路送去了教堂——你想过风险和收益吗?”
苏敏官眼睫一颤,笑了。
“我定是被日头晒傻了。”
尽管已决心和这个荒诞的世界切割,尽管认冷漠无□□事计较,但有些东西还是藏在心底,万般苦难洗涤不掉,那是生而为人的本天性。
她给也斟一盏凉茶,笑看着他。
“如果是别人问我原因,首先,”林玉婵冠冕堂皇地说,“红姑被他误伤,这气我咽不。第二,博雅旗也有茶厂缫丝厂,工人福利都还不错。如果其他工厂继续压榨工人,无限制降低成本,势必在竞争中对我不利。要是全上海的工厂都对工人宽松一点,我的用工成本也不至于被别人狠狠比去。”
苏敏官不言语,明显觉得她这两条都没什说服力。
“第三,我的钱够用了。”林玉婵不假思索道,“我花时间赚钱,就是为了有一天以不为赚钱而虚度时光。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譬如,抢我天地会的生意?”
林玉婵一怔。
苏敏官笑起来,眼神朝外指一指。
“洪门在湘军里有不兄弟,讨薪讨饷很有经验,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各种闹事而已。日你这一席话,比他高明多啦……哪学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故意做“有好东西不告诉我”的气,其实心里舒坦极了。认识她越久,这姑娘越让他刮目相看,带来各种惊喜的新鲜玩意。
林玉婵叹气,故作懊丧:“我要是学就好了。欧洲那多工人运动,也没人写个介绍经验的册子。”
其实肯定有,只不过跟她无缘而已。林玉婵想起数年以前,己异想天开,趁着赫德要回英国省亲,想请他带一些马克思的著作。当时不过是猎奇朝圣的心态,想看看这二十世纪席卷全球的伟大思潮,的婴状态是什样的。
过几年,赫德回中国,趁着来上海视察,约她喝午茶,劈头盖脸抱怨了半个钟头。说他只是打听了两天卡尔·马克思,英国和普鲁士的军警侦探一齐找上门,非要他承认是什“境外势力”的“颠覆”共犯。赫德空有大清三品衔,在英国不过平民一介,差点被扭送苏格兰场,磨破嘴皮才证清白。
“林小姐,”赫德气哼哼地说总结,“我宁愿相信我当初是听错了读音,把你的偶像听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了。以后你给我找点麻烦,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林玉婵失望之余,反唇相讥:“我什时候给你找麻烦了?”
赫德想了想,好像确实,林小姐始至终,给他带来的机遇远远多于麻烦,这话说得有点不地道。于是赫德慷慨地买了单,还送了她一整套1867年黎万国博览会的展品图文目录。
但是那二十世纪以后脍炙人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工人运动的攻略秘籍?不好意思,门都没有。
林玉婵只晃荡她一点怜的存货,己摸索。
苏敏官拉着她的手,站起来。
“日‘把水’,一起去吧。”
“把水”是处理洪门会务,按照几百年前那繁复的会规,身为白羽扇,一年至得参加那十几次。但她一个妙龄大姑娘,要跟各老粗兄弟打成一片,毕竟太强人所难。于是苏敏官也就没强求,让她次次怠工,堪称史上最懒白羽扇。
她婉拒:“我帮不上忙啦。”
“去看一个卧病的兄弟。你也认得。”
她这一怔,“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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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一间富公馆里,床上躺着个面容富态的病号。他躬着腰,驼着背。林玉婵进门的时候,正抱着胳膊哼哼唧唧。
“哎唷……大舵主哇……哎唷,林姑娘啊……坐,哎唷哎唷……”
林玉婵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黎富贵,你被人揍了?”
耶松船厂的明星买办,浦东小金人变脸王。为了生计,好好一个天地会义士化身戏精,对洋人一副嘴脸,对工人一副嘴脸,因此深得洋大人欢心,薪水年年涨。年朝廷搜捕漏网洪兵,来势汹汹查了好几遍,从来没人怀疑他过。
是日,戏精翻车。黎富贵面部肌肉僵硬,跟苏敏官抱怨:“这些工人……哎唷,手真他妈狠……我、枉我还经常回护着他……狗咬吕洞宾……要不是您来瞧我,我这心啊,真是凉飕飕,透心凉……”
苏敏官诚恳慰问了几句,放几斤熟肉果脯,然后压着三分好笑,对林玉婵道:“韦尔斯桥塌了,知道吧?耶松船厂承建新桥,工人卖力几个月,如没拿到一文钱,都拖着,还开除了好几个人。据说是船厂老板把他的薪金都拿去
炒汇了。”
林玉婵哭笑不得:“工人就把买办打了?”
这耶松船厂真是武德充沛,不愧是跟苏敏官合作的船厂。
“带头打人的眼正关着呢。”苏敏官无奈:“船厂的工人也有数会众,但拦不住。黎老兄平时又……”
“确实很讨打。但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黎富贵跟着唉声叹气,接话,“舵主,爷,小的要是在上海混不去,否斗胆讨一张去香港的船票?”
苏敏官一笑,忽然附耳,问林玉婵:“耶松船厂的最大股东,知不知道是谁?”
林玉婵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