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甚至喊:“闲死人了,我要上工!答应答应,都答应好啦!让他赶紧发工钱!”
好在人数不多,立刻被姐妹劝了来。
过往小贩照例免费派发清凉饮料和零食。
而办公室外,围观群众也越聚越多。穷苦百姓生计所迫,耽搁不起太多时间;渐渐的,看客里多了穿长衫的闲人、文人、商贾、乡绅。看到一群底层女工不顾体面地跟洋人对峙,不人大摇其头。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个读书人愤怒地指指点点,“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来做工本就有违天理,还跟人吵架,还跟男人吵架!这种女人谁敢娶回家,养了孩子也都是一群刁民!平白拖累这世道!要是我婆娘如此不本分,我回家非打断她的腿!”
几个人附和。
又有知情人小声嚼:“我听这厂子买办说,死掉的那个女工,是偷带了纱厂财物,被发现,畏罪杀的!这些妇人不明道理,只懂得亲疏远近,不知道德大义。闹了这许久,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小偷!所以啊,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点没错!跟她不讲道理,只打!哎,这洋人哪,还是心软。”
几个谈判代表听在耳中,心烦意乱。
但很快,忽然一大群人涌进院子,护院大汉挡不住。
“谁是小偷?你亲眼看见小偷了?信雌黄,不怕遭报应?”一个明显大老粗的男人朝那几个读书人嚷嚷,“还有你,你既然知情,怎不说他厂子里监工是色胚,非要摸乃,才让那女工撞死的?依我看,这婆娘刚烈,比你这些怂蛋有血性!”
老粗嗓门奇大,言语流,几个读书人顿时被吼八尺远。
“支持罢工!奶奶的,舔了洋人靴子底,就随便欺负咱中国人了?摸大脚婆娘的艿,明就去摸你家太太小姐的乃!你乖乖看着啊!一群汉奸!”
读书人不跟老粗一般见识,顺墙根溜走。
河边一艘小乌篷船里,苏敏官听着己手兄弟“摸来摸去”,呷一茶,表情复杂。
这多年了,他居然还没给带歪,真是奇迹。
偏偏旁边还有人取笑:“没事,以偶尔说说,拉近和群众距离。”
苏敏官:“……”
死也不。
他欠身,隔个茶桌,轻轻吻一吻那无遮拦的小嘴。
“线人报知,吴淞官府晚上要查我的船。这里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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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群众的舆论完全扭转。办公室里,姚景姑听到那一浪浪的声援,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耶松船厂赢了。
“两点钟了,我要吃饭。日谈不,明天再谈。我不着急。”
说着要走。
皇帝不急太监急,买办忙道:“哎,回来……”
刚接到的信,耶松船厂那边全线溃败,资方被迫接受了工人的一切诉求。
其他几条还好,但是“立刻发薪水还带利息”这条,佛南先生要割肉止损,要高价贷款,妥妥的要大血。
这边纱厂还拖着不复工,没两天,他这买办薪金怕是也要拖欠了。
“姐妹,有话好说嘛……”
“谁跟你是姐妹。等明你被开了,咱倒以一块乐呵乐呵。”
女工底气足,笑着看买办,看得买办脸上肥肉耷拉着颤。
“老板,sir,”买办做小伏低,“要这条也答应……就是磕个头的事,我中国人天天磕,你不是讲女士优先吗……”
佛南先生头疼欲裂。合伙人已经跟他发了几次脾气了,甚至有人威胁,再不解决问题就退资。现在连买办都拖后腿!
他阴谋分裂工人群体,没想到最先分裂的,却是资本家内部。
但他怎向一群底层中国妇女妥协呢?船厂发工资就罢了,这边让他对死人磕头!
还有什“工伤赔偿”,这是长久之患哪!
他气哼哼站起来,拂袖就走。
“滚!都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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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厂的谈判陷入拉锯,艰难地进行了三天。终于,洋人有选择地答应了所有条款。
唯一的修改,佛南先生坚持不磕头,只肯对吴绝妹的灵位鞠躬。
谈判代表轮班替换,此时也身心俱疲,不想再争。林玉婵也告诉她,当年洋人见乾隆皇帝都不肯磕头,这一条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众人一致表决通过,鞠躬就鞠躬,不敷衍,必须鞠满九十度。
女工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盯着垂头丧气的佛南先生,在复核过的协议上签字。
协议一式三份。厂方和工方各执一份,另一份贴在纱厂外墙,示众三天。
“姐妹,我胜利了!”
走办公室,谈判代表被飞奔而来的工友拥住,不知谁起的头,嚎啕痛哭。
“绝妹如死而瞑目了!你没看到孔扒皮那脸色!哈哈哈……呜呜……”
“我、我真没想到他会答应……本来拼着挨鞭子,被扫地门的……”
“明天上工……呜呜,都别忘了,明天准时上工……”
“都回去睡一觉,什都别管……”
大家相互鼓励着,提醒着,安抚着涌到崩溃边缘的情绪。
走厂房的时候,人人侧目。
但女工已经不在乎别人怎看了。各种异样的眼神打在身上,只增添了她胸中的豪。
集体的力量,竟而强大如斯,强大得让无所不的洋人低头。
让洋人走狗睁开眼,头一次以平等的姿态,和她这些卑贱的、不识字的妇人对话。
如喝了酒,后劲十足。不人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飘然感中,大着头笑闹,想要发泄什。
卖紫苏水的小贩推车而来,笑道:“林夫人说了,晚上,还有小米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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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会大堂关起门,女工终于得以发泄情绪,喝着准备好的米酒,狂欢着庆祝胜利。
不止她。几个耶松船厂的小伙子也作为“工人代表”受邀前来,头一次见到了相隔一条黄浦江、却从未见过面的“盟友”。
都是贫困无
产阶级,没那多礼数规矩。大家很快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几个年长的女工开始调戏人。
“各位,”林玉婵等众人平静来,笑着问道,“有什心得吗?”
有意义的集体活动完毕,总得开个总结会。小学生都明白的流程。
工人畅所欲言,有的说坚持就是胜利,有的说发现己原来那勇敢,有的说,要是早点懂得组织起来,吴绝妹就不会死。
忽然又有人站起来:“是那几个福建……”
“对了。”林玉婵抢话,“不仅是福建姐妹,其他籍贯的姐妹,尽管不是小组长,但也在斗争中表现突——都有谁,大家记得吗?”
女工注意力被分散,忘记声讨“工贼”,七嘴八,顷刻间说了好几个人名。
所谓乱世英雄,只有被赋予极大压力的时候,很多人的潜力才会表露来。
林玉婵记这些人名。
“那我提议,这些姐妹,以后以作为副组长,辅助小组长的工作。另外我还注意到,杨树浦纱厂、还有其他几个纱厂,都曾有女工来支持咱的行动。以后咱和她多联络,万一再有事,也以互相照应。”
女工答应了,又觉得有点恍惚。
她还沉浸在过往的胜利中,林玉婵却在展望“以后”。
林玉婵继续引导:“罢工的过程,有什经验吗?”
姚景姑侃侃而谈,总结:“要团结。要一条心。有什情况都要集体投票,不搞一言堂。要有明确的斗争目标。要有靠的领袖,一层一层的传达消息……定期要通气,了解所有人的想法……”
“对!”耶松船厂的工人补充,“还有,贵在坚持。老爷会收买咱,不上当,也不闭门谈判。还有纠察队,一开始就要组织起来……”
又有人说:“次以分工更细些,最好找个懂律法的参谋,还有笔杆子,还有专门负责谈判的人……对了!不次次指望林夫人的小米,平时己攒一点经费,罢工期间保证大家不挨饿!”
一旦思路打开,工人七嘴八,顷刻间总结了一部细致的实战“兵法”,很多人己也惊讶无比。
“哈哈,姐妹,咱要是男的,有机会读书,现在怕是当官,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