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茫茫天命
以为要去什么茶馆子喝这杯茶,没成想开车到南城河对面停了下来,那儿搭着一家卖炒菜卤肉饭的铺子。
不是喝茶吗?林白路看店前支着几张方桌,旁边还有张大圆桌,围一圈人吃菜喝酒。
捎带吃口饭。
刚从车上下来,店家里一穿着花裙子八九岁的小姑娘就朝周雁辞跑了过来,凉鞋和大地发出了啪塌啪塌的声响,口里还喊着,周叔叔!
女孩儿要抱,周雁辞没抱,只是拉着她的小手往店前走,文文今天有好好念书吗?
有!
林白路站在他身后,听着他柔和的嗓音,来到这与他错位的地方,想这个人还有多少面是自己没见过的。
两人在店前一张方桌前停了下来,店主是一对老夫妻,文文是他们的孙女,她的父母在外地工作。店家阿姨一见周雁辞,脸上就泛起了慈爱的笑,拿起抹布说着话擦拭他们面前的桌子,雁辞好久没来了啊。
这位是?阿姨边擦边小心地看向林白路。
林白路未开口,等着听他会如何介绍自己,是朋友?还是同事?
白路。周雁辞拿起了文文摆在隔壁桌子上的作业翻看了两眼,带她来喝茶。
诶诶,好。阿姨脸上路出了一种像自己儿子终于带女友来家里的微笑,拉着文文说,今天就别打扰你周叔叔啦。又往店里走,对着正在炒菜的大叔喊,看茶,看茶,雁辞来了。
相对着坐了下来,没一会儿大叔就掂着一银色铝茶壶走了出来,脖子上还搭着毛巾,旁边圆桌点菜多,忙活得汗流浃背。
我们自己来就好。周雁辞接过了茶壶,对大叔说。大叔做了两个手势,脸上是憨厚的笑容,又进店里接着忙去了。
他不会说话。周雁辞将热滚滚的茶水倒入茶盏里,茶壶凹凹陷险,银色的壶底被火烧成了黑色。
桌子表面有一圈一圈被茶盏烫出的圆痕,林白路闻到了淡淡的茶香,水煮过了要发苦。
水温太高,茶叶会发涩,周雁辞怎会不知,却只在这里喝茶,道:苦些,就觉得没那么苦了。
什么意思呢......
文文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盯着林白路,小声说,姐姐你好漂亮呀。
见着文文乖巧,林白路觉得她的性格有几分像林漫,微笑着道:你也好漂亮。
文文害羞地低下头,又跑回了店里面。
茶水稍凉了些,林白路喝了一口,先入口确实是道苦涩的味,往后了才是清甜。白路茶...她低声在嘴里念了一遍这三个字,觉得自己的生活比起这茶来也只有短暂的一丝甜。
点了两份卤肉饭,夜晚吹着风,将蒸米饭的大锅上的白烟吹散,隔壁圆桌该是什么小公司聚餐,酒瓶子一地,吹嘘吵嚷。
怎么不吃?周雁辞见她不动筷。
要上镜。被他连带着说话开始直接。
你很瘦。
不够。林白路越答越快。
多瘦才算瘦?
体重容颜这种问题,男人从来不需要考虑担忧。林白路呛他,却以最苛刻的态度来要求女人,对吧?
她语气不善,他也不让着她,放下筷子,直视着她的眼睛问,你见过多少男人?
什么意思?
你见过多少男人,就觉得男人都是那样儿的?
难道不是吗?林白路目光并不躲避,像拿起了手术刀,一刀刀剖开这段路水般的结识,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脸,你会请我喝酒?
如果只是因为脸,我不会请你来喝茶。周雁辞却不像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任她切割,他一句话就按住了她握着的手术刀。
他并不否认见色起意,也不由她自我贬低,让人进退两难。
圆桌上的人开始划拳,扯着嗓子吼数,声震地酒杯都发抖,一个个脖子粗脸憋得涨红,不断劝着酒桌上一生涩稚嫩初入职场的姑娘喝酒。
来来来,小赵儿,再陪咱张总喝一杯。
对不起,我实在喝不下了。小赵眼神都有些失焦。
诶,哪有喝不下的道理,你这是不打算给张总面子?
小赵只得再喝,那劝酒的人见此大笑道:这就对了嘛。酒越喝越暖,你身子暖了张总心里才能暖!
一桌猥琐不堪的男人随即哄笑起来,继续说着卑劣下流的言语灌酒。
为什么请我来这里喝茶?林白路瞟了几眼那个被劝酒的女生,视线又撇开,加重了这里两字,继续拿着刀往下割,总裁与夜市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老套。
周雁辞被隔壁桌嚷得面色不悦,扫了兴致,扯松了领带,看着她故意刻薄,老套吗?我头一回带人来。
茶已凉透,林白路又小抿了一口,茶水湿润了唇角,紧接着划破最不能触及的那一层厚纱,冷声道:我结婚了。
在欲望横流的世界里,装傻充愣最易,许多事未点破前,人仗着胆子倒也敢做,可话一点破,若明知故犯,就要敢于承担后果,光责任二字恐怕就能吓退八成的人。
那又怎样?周雁辞不以为意,将冷茶倒去,为她重新填茶,什么伦常道德在他这里皆如那杯冷茶,弃之不惜。
她以为的厚纱,在他的人生法则里不过是些虚浮飘渺的三纲五常,刻板破旧。
我真的不能再喝了。隔壁桌那个叫小赵的女生扶着桌子往起站,身体晃荡,带有哭腔。
还没完全站起来就被旁边腆个啤酒肚,满脸油腻反光的男人一把又按了下去,手中拿着酒杯就往小赵的脸前硬怼,喝!再喝一杯。
文文这时拿着班上老师给发的小红花出来给周雁辞看,目光却不禁被那桌推扯的举动顿住,呆呆地望着。
我都说了我不能再喝了!小赵一把推开酒杯,酒水却洒在了她的前襟上,裤子上,她的声音焦急不安。
小赵你一个女人怎么这么不得体?张总叫你喝你就喝!桌上另外一个男人噌噌地抽了两张餐巾纸,递给张总。
那男人左手用着像掐准备被放血的鸡一样的力道死拽着小赵,嘴角斜抽着笑,就要将拿着纸的右手伸向小赵胸前。
周雁辞的眼里闪现出凶狠的目光又隐去,侧身叫文文,文文过来。
文文边偏着头边走过来,她显然不明白圆桌上的人在做什么。周雁辞掏出钱夹,拿出零钱对文文说,帮叔叔去给你买包糖好不好?
什么糖?
就你常买的那种,别跑远了。
好。这一片儿做小买卖的店家都互相认识,文文常帮婆婆去买袋醋啊或盐,路她熟也没多远,说完就跑着去了。
你别动我!小赵害怕地反抗。
你给老子老实待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拽着他的男人手上的劲儿又撕拉一下把她身上的雪纺袖扯裂。
周围的客人也都只是瞥几眼低声侧耳指点几句,林白路脸色一沉,怒火上升,就要起身前周雁辞却快她一步,一手拎起把四角凳朝那什么狗屁张总的脑袋狠砸了下去。
哗的一声,整桌人都猛地站起来,脚边酒瓶子倒得乱七八糟,咕噜着滚动,那男人疼得眼冒金星,一头栽向饭桌,盘子酒菜翻了一地,嘴里鬼哭狼嚎地嗷叫,我操你大爷!
林白路立即将小赵拉了过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又站在她身前挡着她,她的身体还在打颤。
酒桌上的人见有人找事儿,当下便抄起顺手的东西,那姓张的男的扶着被磕破的脑门儿费劲地转过身来,油渍酱汁糊满他全身,见周雁辞就一人,也不怕了,身形虽狼狈,气焰却嚣张,老子今天砍了你这狗日的命,剁碎了喂狗!
正破口大骂往前冲,却被身边一眼精的人拉了下来,怕是认出了周雁辞,紧张地嘀咕了几句,眼神满是忌惮与恐惧。
周雁辞将手里的凳子扔下,都断了条椅子腿,可想力度之大,拍了两下手里的灰,用下最后通牒的语气说道:把帐结清,就给我赶紧滚。
犹如落水狗般西下惊慌窜逃,柿子捡软的捏能行,要碰上那金刚石,还一头往上撞,那就是不要命。
这帮人走后,林白路问那个女生,酒醒了?
小赵点点头,低忍着抽泣,一群王八蛋。又满眼感激,谢谢你们。
对此林白路不置一词,为她打了个车也让她不用还外套了,酒醒了就回吧,保护好自己。
地上一片狼藉,林白路似闪回了什么记忆,脑袋里嗡嗡地响,她开口连讽带刺地说:你们男人是不是觉得暴力可以解决一切?
周雁辞本就觉得兴致败坏,她又始终将男女对立,彼此对峙。他也不是那脾气好的人,再无心与她好声说话,你是干新闻主播的,对吧。
店主拿来扫帚要来收拾被他拦了回去,他边收拾着烂摊子,边道:像这样的性骚扰事件你今儿上午不才报道了一则吗?
效果呢?周雁辞扫着瓷盘的碎片,像是常做这样的粗活,扫完倒垃圾桶里发着轰隆隆的声响,除了上涨的收视率。
他站直,眼神望着从远处跑来的文文,问林白路,你们能保证她以后不用遭受这样类似的侵害吗?
她无话可答。
如果不能,那你们以何底气大肆宣扬这世界无比美好,美好到当人们使用暴力来对抗不公时都会感到罪恶滔天?
文文手里揣着一把糖,一走近就拿出一颗五颜六色的大水果糖给林白路,姐姐,给你。
手心里是那颗亮晶晶的硬糖,借着光一闪一闪的,无力感自始自终都扎根在林白路的心底里,她做新闻快要十年了,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改变了什么呢?
文文懂事地拿过周雁辞手里的扫帚送回店里,周雁辞望着她手里的那颗糖道:暴力,是一无所有的人,仅剩的武器。
饭是吃不成了,茶也不想再喝,两人沿着南城河走了一阵子,在车前停下,靠着车前盖,听着河流潺潺流淌。
周雁辞点了一支烟,火星在夜晚中燃得格外的亮,林白路从他手中的烟盒中抽出一支来, 他将打火机点燃,她却抬手一把扣住,直勾勾地凝视着他,问,周雁辞,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周雁辞将烟雾吸入肺里,嘴里是比白路茶苦十倍的涩,不答反问,月亮是圆还是弯?
林白路抬眸望着那一弯冷月,有时圆,有时弯。
没什么差别,时好,时坏。周雁辞似从未与人说过接下来的这番话,颓靡却又清醒。
这世界从不像下盘棋那般简单,执黑执白,清清楚楚。人生在世,不过都是白里掺点儿黑,黑里染了些白。棋盘上你我皆执灰子,正亦邪,邪亦正,早就混为一谈。
听到这话时,林白路手里反复揉着那支烟的烟蒂,他的话与自己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所找的借口相差无几。她做新闻十年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反而让自己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她质疑着她原本引以为傲的一切。
于是,长吸一口气道:过活一生,手执白子,竟能叫那黑染了去,那是假高尚,手执黑子就算掺了白,也是假仁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正邪岂能混淆?
其实与他无关,她的字字句句,是在拷问、讨伐、鞭挞自己的灵魂。
而这同样也如狂风暴雨冲刷、吞噬、侵蚀着周雁辞的神魂意志,他的血性来源于他的不甘,而明知这份不甘无力回天,所呈现的便是他身上无处不在的麻木感。
他就如同陆斯回一般,甚至比他还要阴暗。
那把横在两人之间,明晃晃又锋利的手术刀被他夺过,刀刀见血地问下哽在他心头的话。
若生来就有选择,谁不愿手执白子?
若命真由自己主宰,谁不愿执白子到死?
若我此生从未见过艳阳白光,
该如何辨别?
又如何向阳而生?
高低贵贱,仁义道德,究竟由谁说了算!
这番话如同申辩一般猛烈又急促,可说完的同时,周雁辞就幡然醒悟,眼前这个女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聪明太多。
看似他坚不可摧,她被动无言,然而最后真正拿起那把手术刀的人是她。
林白路耐心地像在采访,一步一步让他先袒路出他内心暗藏的挣扎与沉痛。
烟快要燃尽,周雁辞重新点燃一支,在想究竟是她技法略胜一筹,还是自己在她面前忘却防备,可无论哪个,都足以吸引他。
他无奈地轻笑了一声,准备离开靠着的车却被林白路一手拽住,像他在酒吧门口对她做的一样。
她将那支烟含在了嘴里,忽然凑了过来,与他的烟头相撞,火苗在瞬间就呲呲地蔓延燃烧而来。
林白路侧着的颈部修长白皙,媚眼如丝,烟蒂处她的红唇诱人,燃着的烟草橙亮暗灭。气息在交织,缠逗,他垂眸望着近在咫尺的她,就要意乱神迷的时候,她却又倏然抽身而退。
林白路将点燃的烟夹在手中,吐出烟雾,意味深长地说,我要回家了。
夜凉如水,周雁辞却觉燥热难当,好似一场大梦将醒。
再坚不可摧,似水的柔情也在湍流,在逐渐寻着因碰撞而生的缝隙,填满残缺而虚无的你我。
许久以前,林白路曾问过林漫是否有人能预先得知天命这个问题,后来林漫也问过她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什么是天命?
林白路望着那盈缺交替的月亮,淡淡地说,在兵荒马乱,茫茫人海中,仍想要多看一眼的那个人,就是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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