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鞑靼老可汗醒来,正忙着跟三王子父慈子孝地窝里斗,等他们斗完了,难保不会挥师南下,不少人忧心忡忡。
陆清则听闻消息,立刻坐着马车,冒着风雪去了京郊别院。
徐恕近来一直待在别院中,照看着史大将军的病情,他号称神医,但不是神,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史大将军毕竟征战数十年,浑身都是伤,身上的问题与寻常病人不太一样,之前见面,徐恕估计得还是太乐观了。
陆清则赶到的时候,正好在别院大门外撞见了宁倦的车驾,抬头的瞬间,不经意撞上了目光。
宁倦看着他的眼神冷冷沉沉,似有某种冰冷的焰火,只一瞬,便挪开了目光,不似往日里,像只热烈的小狗,见到他就眼神亮亮地贴过来。
那日在梅园里,陆清则摔碎他亲手雕的冰灯,的确伤到了他的自尊。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朝着宁倦弯腰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宁倦也没吱声,越过陆清则,便走向了大门。
陛下亲自来探,林溪携着唐庆和陈小刀出来迎接,见到这一幕,面面相觑。
搬到京郊来后,京中发生的事,便有些远了,加之史大将军愈发病重,他们每天都揪着心,有一段日子没打探京中的消息了。
这边也没人唠嗑,陈小刀隐约听说陛下和陆清则的关系似乎不太好了,没太在意,甚至冷嗤了声。
开什么玩笑,陛下从小就黏糊公子,在江右时能为了公子奋不顾身,上哪儿去找关系这么好的师生并着君臣?
但见着这一幕,顿时有些惴惴。
难不成传言是真的?陛下当真要対公子兔死狗烹了?
他有一腔话想说,不过宁倦还在这儿,好容易见着陛下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了,赶紧一溜烟跑过来,扶着陆清则往里走,小小声问:“公子,您和陛下这是……”
陆清则伸指抵唇,轻轻“嘘”了声。
狼崽子耳朵灵着呢。
陈小刀只好把话咽下去。
宁倦的确是听到了。
他其实早就看到陆清则的车驾了,故意放慢了一步,等着陆清则过来,在大门口相遇。
看着陆清则从马车上走下来的瞬间,他心里火热胀闷,贪婪地扫视陆清则裸露出来的一点肌肤,恨不得过去将人抱进自己怀里,直接带回宫中,锁在他的床上,好好惩罚一通这个没有心的人。
再多看一眼都会扼制不住情绪,只能匆匆掠过一眼便移开。
俩人和从前亲密无间的距离不同,相隔甚远,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史容风修养的房间。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徐恕正照顾在史大将军的病床前,脸色凝重,史容风躺在床上,脸肉眼可见的枯瘦了下去,泛着虚弱苍白的病气。
京郊别院的路不好走,陆清则上次来是小半个月前,彼时史容风还能坐起来,虽说不是特别中气十足,但也能走动,不满地叨叨陆清则没给他带酒。
这会儿人已经半昏迷过去,呼吸都似变得微弱起来。
陆清则心里揪紧。
即使早就做好了送走史容风的准备,即使他対死亡的接受程度比常人都要高,但看着原本健朗的大将军变成这个样子,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感到难过。
宁倦转首问徐恕:“怎么样了?”
徐恕满腔复杂:“大将军恐怕……熬不到新年了。”
室内静了静,唐庆瞬间就红了眼眶,腮帮子紧绷着转过头。
林溪低着头,接过徐恕手里的帕子,轻轻给史容风擦了擦汗,他是练武之人,向来稳当,手指却有些发抖。
陈小刀喃喃道:“怎么会……”
在被陆清则捡回去前,他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饭也吃不饱,但喜欢到处找人打听些新鲜事,是听着史大将军的名号长大的。
在他心里,史大将军就是无坚不摧的一面墙,永远不会倒下。
但现在,这面守护了大齐多年的墙,要倒了。
宁倦隐蔽地扫了眼静默的陆清则,容色矜冷:“长顺,令太医院的御医协同徐大夫,全力诊治大将军。”
长顺应了一声。
几人的说话声却似惊动了半昏半睡的史大将军,史容风混沌地睁开眼,先看到林溪红通通的小兔子眼,勉力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
唐庆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反驳:“大将军,忌讳!”
“我都不忌讳,你们忌讳什么。”史容风不太耐烦地呛回去,扭头看向宁倦,又看了眼站在另一侧的陆清则,慢慢开口,“方才老臣似乎听到陛下说话了。”
宁倦微颔首:“大将军安心养病,无需担心其他。”
史容风笑了一下:“老臣都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太多的牵挂,只有两件事想求陛下。”
宁倦:“大将军请说。”
“臣在漠北驻扎多年,夫人与许多兄弟也都埋葬于漠北,请陛下允准,待老臣百年之后,在京城留一衣冠冢,这副残躯,便带回漠北下葬。”
这是在交代后事了。
宁倦自然应允。
“还有一件事,”史容风说话有些费劲,胸膛起伏得厉害,像某种残破的风箱,“老臣与陆太傅一见如故,难得的忘年之交,陆太傅也与犬子交好,臣斗胆,希望届时能让陆太傅送一程。”
宁倦的脸色这才微微变了变。
陆清则也怔了一下,没想到老将军到这时候,居然还在想办法帮他。
周遭陷入静寂,宁倦望向陆清则的眼神难以捉摸。
陆清则现在躲着他,会趁着这个机会逃走吗?
不,不会,老师向来仁慈悲悯,若是他逃走了,余下的人免不得会受责难,他不会忍心的。
考量了片刻之后,宁倦终于还是点了下头:“朕允了。”
见宁倦松了口,史容风满意地点点头。
只是说这么几句话,就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几乎在下一瞬,他又陷进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徐恕摆摆手,毫不在意屋里都是些什么身份的人,语气不太耐烦:“除了小世子,都出去吧,别打扰大将军休息了。”
陆清则只好跟着其他人一齐出了屋。
方才在屋里,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史容风身上,陆清则还可以远远地站在一边,无视宁倦,现在出来了,身为臣子,就不可避免地要打个招呼,说两句话。
两人対视一眼,陆清则有点说不上的别扭,轻咳了声:“多谢陛下允准。”
宁倦没搭腔,余光落在陆清则裹在雪白狐裘里的单薄肩膀上,心里半酸不苦地想,比去岁倒是要瓷实些了。
毕竟往年到这个时候,陆清则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再过段时日,那座宫殿就能完工了。
他也要按捺不住将陆清则藏起来的欲望了。
看宁倦还是不吭声,陆清则猜他还在为那盏冰灯的事生闷气,踯躅片刻,“那盏冰灯”几个字还是吞回了肚子里,默默和宁倦站在围栏边,抱着怀里的手炉,望着纷纷扬扬的小雪发呆。
宁倦不走,他也不好有其他动作。
好在宁倦是个高大挺拔的少年了,也不知有意无意的,挡了迎头的风,也没那么冷。
等呼啸的风雪稍停,宁倦才大步往外走去,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注意点身子。”
别把他好容易调养好的身子又病坏了。
那可是他的。
长顺苦着脸回过头,朝陆清则拜了拜手,又小碎步跟了上去。
等宁倦的身影消失在眼底了,陈小刀才敢哆哆嗦嗦地靠过来,满眼困惑:“公子,您和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瞒不过了,陆清则只好坦白了一半:“与陛下生了些小矛盾,不打紧。”
“什么不打紧啊!”
陈小刀就是再迟钝,这时候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陆清则把他安排到史大将军身边,不止是为了让他陪着大将军和林溪的。
但相比愤怒,他更多的是震惊:“陛下难不成当真相信了那些言官的话,公子你是什么样的人,陛下还不清楚吗!陛下难不成当真要鸟尽弓藏,杀、杀了你吗?!”
鸟不鸟尽的不一定,但弓藏是很有可能了。
陆清则无奈道:“小点声,小心吵醒了大将军。”
陈小刀忿忿地闭上嘴,嘟囔:“我就是太惊讶了。”
“放心,真的没事,你只要好好待在林溪身边便好,”陆清则摸摸他的脑袋,“信我,嗯?”
陈小刀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吭声,听话地应了声。
公子做事向来妥当,让他在这里待着,肯定也有道理,他不能给公子拖后腿。
看陈小刀应声了,陆清则笑了笑:“我先回去了,吏部那头还有事等着。”
陈小刀不舍地嗯了声。
因着史大将军病危,陆清则几乎每日忙完了,都会去别院一趟,偶尔赶上老将军醒着,还能说上两句话。
他如约带了坛酒给史容风,是前年和宁倦一起埋在院子里酿的梅花酒,现在正好挖出来,赠与友人喝。
史容风病歪歪地躺了好些日子,见到有酒喝了,霎时容光焕发,可惜他现在连拿起酒坛子的力气也没了,高兴地吩咐唐庆:“拿碗来。”
徐恕已经吩咐过了,最后这段时日,紧着大将军高兴来,想喝酒就喝酒,唐庆哽咽着应了声,去拿了碗,梅花酒倒入碗里,清澈澄亮,清香扑鼻。
史容风颤巍巍地捧着碗,睨了眼陆清则:“都这时候,还不乐意跟我喝一杯?”
“怎会。”
陆清则一笑,也拿了个碗,倒了碗酒,和史容风一碰碗,仰头一饮而尽。
史容风哈哈大笑:“这不是挺能喝的吗,还跟我……咳咳,跟我说不会喝。”
说完,也将碗中的梅花酒一饮而尽,咂咂嘴:“香是香,但没有漠北的烈,我在辽东喝过一种酒,叫烧刀子,喝下去当真如火燎烧,至今难忘。”
唐庆原本対史容风喝酒还有些不满,听着这些话,又安静下来。
那时候史大将军喝完就醉了,嘟囔着要去找夫人,骑上马就跑了,等他们着急忙慌地找过去时,大将军正坐在夫人的墓前,哭得像个犯错的小孩,保证一定会找回小世子。
好在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途中,终究是找回来了。
史容风今日的精力旺盛了许多,又扯着唐庆和林溪,各碰了一碗,才心满意足地躺回去睡下。
陆清则扶着额头,已经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