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轻鸿低下头,看着身边躺着的商朗。
元清杭忽然笑了笑:“这人啊,平时天天活蹦乱跳的,遇到了我们以后,一天到晚就爱晕倒。”
厉轻鸿神色怔忪,半晌低声道:“是啊……在万刃冢里,我们行酒令的时候,你打了个响指,就把他弄晕了。”
元清杭笑道:“哪有什么奥妙,就是偷偷把造梦兽放出来,冲他喷了一口。”
厉轻鸿出了一会儿神,幽幽道:“那时候……真好。”
元清杭默默无言。
四周的年轻弟子们白天担惊受怕,都已经疲惫异常,现在正睡得熟,鼾声一片。
面前的窗户被符篆封死了,只留下一条小细缝,透着水银般的月光。
一片寂静,远处的千重山主峰巍峨在望,威严中透着压迫。
元清杭看了看外面漆黑天色,道:“我把他弄醒吧,有些事,他应该知道。”
商渊的面目,商朗大约已经看清楚了,可宁程的一切,他肯定还无从知晓。
无论如何,也该让商朗知道,厉轻鸿已经认出了这个迷雾阵的真凶,就连他们的师弟宁小周,也是他这位师父亲手杀的!……
厉轻鸿身子僵硬,半晌却摇了摇头:“不用了。”
元清杭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厉轻鸿却道:“假如是嘉荣告诉他,他当然会信。换成是我,他不会信的。从小教导他的师尊不仅杀了他的小师弟,还在迷雾阵里亲手重伤他,又在他病床前杀人灭口……你叫他怎么相信?”
元清杭道:“信不信,是他的事。说不说,在你。”
厉轻鸿淡淡道:“就算他信了,要他怎么做?这就挥剑去杀了师父给师弟报仇吗?他现在……都已经变成这样了。”
暴躁阴郁,颓废沮丧。脸上一丝阳光都再也看不见。
元清杭凝视着他,心里隐约明白过来,叹息道:“你已经……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了吗?”
厉轻鸿身子轻轻一颤,紧紧闭上了嘴巴。
两人正在默默无言,忽然之间,远处竟然又有脚步声传来,这一次,竟似不止一个。
众人都还在熟睡,只有元清杭和厉轻鸿第一时间察觉到,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跃起,轻手轻脚跑向门边。
趴在门缝往外一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两个人,正是商朗先前打晕的守卫。
而院门外,却忽然又闪出了四五个穿着黑衣、带着面具的人影!
那几个人一眼看见地上昏迷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惊疑地四下看了看,才悄悄移到门前。
手刚碰到门,两个人影急蹿而出,其中一个少年一扬手,几道定身符迎面贴上几个人胸口:“定!”
几个人身子一僵,立刻被钉在原处,慌忙惊叫:“小仙君别误会,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元清杭:“……?”
这一晚上的,来了三拨救人的了!
厉轻鸿纵身上前,屠灵匕首狠狠压在为首那人颈中:“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折腾,屋子里的少年人也都惊醒了,纷纷揉着眼睛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抓到什么人?”
那人惶恐道:“我们奉了宇文少爷的命令,前来救你们出去。你们快点放开我,我带你们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厉轻鸿冷笑一声,屠灵匕首在他脖颈一按,鲜血顿时血流如注:“放屁,这种鬼话也要有人信!”
元清杭皱着眉,心里隐约不安,问道:“他怎么吩咐你们的?”
那人急忙道:“宇文少爷不忍你们被当成人质,去胁迫家人。”
他身不能动,用眼光示意自己怀中:“少爷给了我们传送符,在山脚下专门设了临时传送阵,大家跟我们走就好了。”
李济跳过来,在他怀中一搜,果然掏出了一大叠符篆。
他检查了一下,脸色茫然:“……真的是传送符。”
而且制作精良,珍贵不凡,仔细检验,也没有异端。
元清杭皱眉不语,脑海中飞快转动,却一时摸不清宇文离的思路。
旁边,一个少年喃喃道:“宇文公子一直聪慧机敏,会不会是假意投靠商渊,背地里却是向着我们啊?”
有人也迟疑道:“对啊,商渊那个大魔头不能力抗,智取也不失为好办法。”
“宇文公子是想做内应吧?他虽然帮着商渊做事,可手中一直没染鲜血,和澹台明浩可不一样。”
元清杭心中狐疑,可仔细观察着几个宇文家的门人,神色却不像作伪撒谎,不由得疑窦丛生。
还没想清楚,眼前一花,厉轻鸿手腕一扬,指缝间冒出一道青烟,那几个人眼神发直,咕咚昏倒在了地上。
四周的少年们纷纷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厉轻鸿目露凶光:“反正计划也不会变,管他们做什么?”
众少年“啊”了一声,纷纷又点头:“也对,要走的话,刚刚我们就一起走啦!”
元清杭眉头紧皱,指挥着大家把人抬进门放在角落,心里却飞速电转,不安越来越大。
宇文离到底在想什么?他真的就是想单纯两边各留退路,做一棵墙头草吗?
……
防御阵外,隐蔽异常的阵眼边,一道白衣身影从容站立着。
夜色中,防御阵边忽然一阵晃动,无形屏障像是被什么撕开了一道裂口,十多道身影同时闪现,落在了阵眼旁。
为首的陈封一眼看到阵眼边的白色身影,手中长剑光芒暴涨,径直刺向他的心口:“是你?你怎么有脸来!”
那人一动不动,任凭那剑光急刺而来,又停在他心口,引而不发。
他低头看了看那随后能要他性命的一剑,神色从容:“晚辈问心无愧,为何不敢来?”
一轮孤月下,他身姿翩然,丰神俊朗,面对着一群仙宗宗师,脸上没有一丝愧色和惧怕,正是宇文离。
灵武堂的李堂主就是李济的父亲,也是术宗高手,闻言在一边道:“天下术宗,南澹台、北宇文双雄鼎立,现在一起投靠邪佞,果然一般的厉害,谁也不输了谁啊。”
宇文离也不着恼,恭恭敬敬向众人施了一礼:“晚辈约诸位仙宗长辈前来,一来是想要澄清此事,二来另有要事相商。”
陈封剑尖不离他心口,冷冷道:“敢耍花样,我们这些人一人动一下手指,也能将你碾成肉泥,明白吗?”仟韆仦哾
宇文离轻叹一口气:“我知道诸位宗师鄙夷晚辈投靠商渊,可重来一遍,晚辈也一定还会如此照做。”
他神色黯然:“晚辈自幼父母早亡,身边只有祖父一个至亲。看着他死,我做不到。纵然再背负污名,再被人唾弃,我也只能忍辱负重,换得祖父和族人平安。”
陈封冷笑:“可惜你家老爷子并不想靠你这样来保他。”
宇文离神色淡淡:“晚辈做决定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这个结局,也没有怨言。”
有人皱眉道:“你到底约我们来做什么,听你苦衷吗?”
宇文离摇摇头:“商渊此人已经入魔,晚辈在他身边观察多日,想到一个唯一可行的办法,事态紧急,必须立刻施行,才可能彻底化解危机。”
十多位宗主都是又惊又疑:“你说……你有办法?”
宇文离从容道:“你们的防御阵阵眼,我早已经识破,却从没向商渊透露,只推说大阵玄妙,我看不出来。可他近日派宁掌门出山,已经抓了多位仙宗弟子回来,如无意外,立刻就会再次攻阵,并以人质做要挟。”
他看了看对面其中一位仙长,叹息道:“林掌门,贵门派有位小公子,被您养在别院仙山中的,就被抓了来。”
那小公子正是那位掌门秘而不宣的私生子,平日疼爱非常,那掌门闻言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什么?……他们怎会知道!”
宇文离又继续道:“诸位仙君若是执意抵抗,晚辈自然敬佩,但是却也担心阵前看到小公子们被戕害斩杀,必然军心动摇。到时候抗敌盟约也必会不攻自破。”
不少人心乱如麻,有人焦躁道:“你到底有什么主意,快说!”
宇文离和声道:“其实办法很简单。现在诸家立刻强行突围,我这边已经偷偷在山中各处备好了传送点,一旦起事,大家通过大型传送阵离开千重山,立刻藏入各处仙山,只要避开商渊追杀,最多半年,一切危机自解。”
陈封皱眉道:“怎么解?”
宇文离一字字道:“诸位就算不信我,也该信易白衣前辈。他已经提示诸位,商渊若是得不到足够的金丹补充,元婴界必然崩塌,到时候,自会堕为魔婴界,转而去猎杀魔丹续命。仙宗大难,自然消弭于无形。”
李堂主面色犹豫:“魔宗中人这些时日和我们并肩作战,现在我们却想祸水东引,是不是……”
宇文离淡淡道:“非我族类,必有异心。诸位仙长若是愿意为了他们,而放弃自己的宗门和亲眷,那就当晚辈多事逾越。”
众人沉默不语,心里都犹豫起来。
那位元小少主固然看上去玲珑心窍、也对不少人有恩,可现在想来,却怕也别有私心,都是为了阻止商渊转向魔婴境。
虽然无可厚非,但是仙宗又何必冲杀在前?
有人又迟疑道:“可山中各处均有巡逻看守,要是突围,必然惊动商渊,到时候,一样血流成河。”
宇文离道:“各位前辈放心。晚辈这些天日夜不寐,布下传送点数十处,又在传送点留下大批符篆,已经是我宇文家全部家底,商渊再强大,也顾不了这么多。”
众人终于微微动容,看向他的神色也缓和许多:“宇文公子慷慨义举,果然有祖父之风骨。”
宇文离微微垂下头,俊逸脸上一抹苦笑:“诸位仙长不疑心我心怀歹意,晚辈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本就生得相貌极为俊美,姿态又丰神俊朗,这样神色落寞,看着不由叫人心软,立刻便有人道:“宇文公子不要这样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这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侠肝义胆。”
“是啊,血气之勇人人会逞,可是徒增伤亡,就是匹夫之勇。若是这危机就此解决,宇文公子才是第一大功臣呢。”
那位私生子被擒的掌门脸色青白,嘶声道:“我们尚有家人在商渊手中,怎能说走就走?”
宇文离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就在方才,我已经派出属下,亲往囚禁之处,将所有人质救了出来,现在诸位的家人亲眷都已平安,并且由我们的人护送走了。”
看着众人惊喜交加的神情,他深施一礼:“诸位仙长假如觉得晚辈计策可行,凌晨时分,召集所有愿意突围的诸家,前来此处阵眼汇合。晚辈就算拼却性命,也会助所有仙宗安然逃脱。”
……
赤霞殿内,殿门紧闭。
隐约的灵力暴走在殿内肆虐,外面的封闭阵微微晃动,像是承受不了其中的惊天骇浪。
殿外的阴影里,宁程静静站立,眼望殿内,眼中光芒闪烁,像是一只受伤的绝望野兽,看着更加凶残的庞大同类一样。
良久后,殿中的晃动才停歇,一股藏不住的血腥之气四散开来,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殿门“吱呀”打开,商渊高大的身躯站在那里,长长的影子飘忽晃动。
宁程抬起头,迅速看了他一眼。
和往常立刻就恢复肌肤滑嫩不同,这一次的商渊,脸上似乎依旧有些皱纹浮在额头间。
宁程踏前一步,恭敬垂头:“恭喜师尊。”
商渊无声凝视他,一双浑浊的眸子中精光一闪:“恭喜什么?”
宁程恭敬道:“恭喜师尊又一次巩固境界,千秋万载,得享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