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顺宁郊外的泥泞的小路倏地变成了石板路,祈佑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心中有些沉闷,一股喘不过气的压抑感笼罩着他。
“因为这里的鬼不用呼吸,是以空气比上头稀薄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岁宴解释道,“倒是我疏忽了。”
她伸出食指,在祈佑的鼻尖来回刮蹭。
这是用来安抚那些新鬼的招数,刚下来的他们不习惯,通常就会像祈佑这样觉得不适。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小把戏,顺着鼻梁这么一刮,好似就在告诉新鬼,这么做了之后就不会再难受了。
岁宴还在指尖捏了个咒术,让他不至于会呼吸不畅。
只是没想到,原本只是轻蹙着眉头的祈佑会因为她的动作瞬间涨红了脸,身子也是微微一抖。
岁宴来不及回想自己是不是念错了术法,连忙凑到跟前去,想着实在不行就给他渡口气。
但她却被祈佑用手挡住了,退半步的动作太快以至于自己还踉跄了两步。
见他虽然还是脸色不正常但胸口起伏着像是在正常呼吸的样子,岁宴放下了心,以为只是刚下来的后遗症。
但很快,她又皱着眉啧了一声:“祈佑,你这反应这么大,以后可怎么办。”
要是真的等到他死了之后下来可怎么办。
岁宴不禁为他几十年后的身后事感到担忧,语重心长地劝说:“祈佑,你得快点适应。”
“适……适应?”祈佑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像是难以置信,“这样的事,需要我适应吗?”
岁宴点点头。
祈佑闻言,抿着唇沉思,过了好半晌才闷着声应了:“岁宴姑娘,我知道了,以后这种事,我会适应的。”
看他一脸决然的样子,岁宴也有些疑惑。
怎么让他学会如何在地下呼吸,感觉就像是在让他抉择什么人生大事一样呢?
*
岁宴带着祈佑走在道路上,间或有不少小贩对她点头哈腰地行礼,还有人给她递来了纸张或者盒子包裹着的东西。
祈佑留神看了一眼,有用木头刻的簪子,也有用纸糊的扇子,还有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编成的手链。
大多是些亲手做的东西。
而那些人虽然对岁宴一副恭敬的样子,但却没有多少谄媚,都是实打实地欢喜模样。
祈佑忍不住问了一声:“岁宴姑娘,好像很受人尊重的样子。”
许是他的称呼有些怪,不少鬼纷纷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和岁宴身上来回逡巡。
没有看见岁宴恼怒的样子,有个妇人打扮的女鬼戳了戳祈佑的手肘,一脸自来熟地同他攀谈了起来。
“小哥,新来的吧?怎么死的?”
见祈佑支支吾吾说不明白话,那妇人以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没继续追问,拿捏出一副过来人的做派,语重心长地同他说:“刚来不懂事吧?你跟前这位,我们可都得称呼一声岁宴大人呢,你说你,喊什么岁宴姑娘,不像话。”
祈佑被她说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回应才好。
偏生那妇人还一脸自己拯救了不懂事的新人功德无量的模样,怕祈佑再犯错,逼着他改口叫一声岁宴大人。
岁宴也不帮忙,怀里抱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祈佑觉得不过是一句称呼的事,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被岁宴这样盯着,总觉得有些羞赧。
无奈那妇人看祈佑的样子,以为他是好面子不愿向女子低头,在旁一个劲儿地劝说他。
“你别看我们岁宴大人年纪小哦,其实她什么都会。捉鬼除凶本事大不说,就连一般的小事也是信手拈来。帮忙找孩子、帮忙补家具、还帮着老人过马路,我们这里的人都受了她不少恩惠呢。”
“她虽然看起来总是板着脸,实际上啊,心好着呢,你喊声大人不亏。”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反倒将岁宴说得不好意思了起来,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了那些鬼,带着祈佑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还在害羞,祈佑竟觉得心里有些欢喜。
就好像感觉自己离岁宴更近了一步,了解到了更多的岁宴。
*
岁宴带着祈佑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了下来。
祈佑扫了一眼这个院子,发现它的风格极为奇特。
院门上什么装饰都没有,简单地就像是随意扯了个木板来用,但门栓上却又是雕龙又是画凤的,复杂得像是那个能工巧匠的炫技作品;两侧的栅栏也完全不一样,一半是看起来不起眼但却很结实,另一半却不知用什么东西画出了花蔓的样子,笔法稚嫩得像是孩童无心的涂鸦;至于院前的石子路,有些一板一眼有序的排列着,有些又被堆成了房子一样的图案。
岁宴看见他的目光停在脚下,好心给他解释。
“那个叫做跳房子,不知是什么时候民间孩童们喜欢玩的把戏,后头因为有了更有趣的戏耍玩意儿,这种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祈佑点点头,莫名从这种孩童间的游戏上感受到了朝代更迭带来的差异。
随着岁宴推门而入的动作,祈佑发现,院子里的摆设比起屋外的怪异来说是只增不减。
在院子里,不同样式的椅子有四个;桌子上摆着的装饰用的瓶子高矮不一,一看知道出自不同人的手。
“这里是,岁宴姑娘的家吗?”祈佑问。
岁宴打了个响指,桌椅上沾着的些许灰尘应声而散,“算是吧。”
算是?
这个模糊不清的说辞让祈佑内心有些困惑,但很快就得到了岁宴的解答。
“年轻气盛的时候,总想要凡是靠自己,离家出走的次数多了,后面干脆就在外头置办了个小院子。等到长大后不再那么任性了,这里也就渐渐搁置了。只有时候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路过歇歇脚。”
“你看见的那些东西,多是住在仲世的百姓们塞给我的东西。这里跟上头不一样,有几岁就夭折的小姑娘,也有几百来岁心中有挂念之人舍不得投胎的老爷爷。年岁给他们带来了不同的生活习性和喜好,所以在这,你能看到的各个朝代的东西。”
一个会离家出走的岁宴吗……
祈佑有些难以想象。
在他印象中的岁宴,大多数时候都是冷静从容的,偶尔有几次表露出符合年纪的表情时,也不过只是为了调侃他。
但像是离家出走这种离经叛道的事……祈佑想象不出发生在岁宴身上是什么样子。
“岁宴姑娘也会有这种年纪吗?”这种会随性而为的年纪。
“什么?”岁宴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以为岁宴姑娘一直以来都是那般……”祈佑想了想措辞,“那般稳重的样子。”
岁宴下意识把觉得祈佑的话是在说她的年龄。虽然她在祈佑面前一直是以长辈身份自持的,但这么明晃晃地被对方说年纪大,任那个女子听了都不该是高兴的样子。
“我虽然是个鬼,但也是从孩子的年纪慢慢长大的,这么就不能有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了?”岁宴语气有些急促,“我就不信,你四五岁的时候……”
她的话忽然停顿,祈佑以为她被自己气坏了,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岁宴姑娘,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别说话,”岁宴喝止住了他的歉意,埋着头低声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会有四五岁的时候呢?”
不过只是简单的一句自问,祈佑却立马理解了她的意思。
“岁宴姑娘是在地下长大的?”
人死了之后,魂灵的样子会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多少岁死,魂灵也就看起来是多少岁的模样。
但岁宴不一样,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一点点慢慢长大的。
就像……普通人一样,从孩童时期,长成如今的模样。
因为岁宴一直以来都是跟别人不同的,她还以为这是自己一身修为高的缘故,一直没多想。但在人间走了这么一遭之后,岁宴有了另外的猜测。
有没有可能,她根本就不是鬼呢?
又或者说,她不是完完整整的鬼。
*
岁宴本想着先安顿好祈佑再去向涟姨复命,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世有异,她就按捺不住想要去询问涟姨的心思。
“你……先在这等着我,我还有事在身,先去见一个人,不方便带着你。”
祈佑知道自己活人之躯入鬼界怕是不合规矩的,想来岁宴要去见的这个人不是他应该去见的。
“好。我就在这……”
话还没说完,岁宴就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在靠近,立马警觉地拽着祈佑的胳膊进了屋。
本想着让祈佑躲好之后自己再出去的,谁料对方径直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若是她此时推开房门,那屋内的场面会被来人一览而尽,岁宴只好和祈佑一同躲在房内。
“岁宴,你回来了?”来人的声音透露着欣喜,“我听下头的人说有人突破了仲世的结界,我猜就是你。”
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岁宴急匆匆地说:“站住!”
“我在、我在……”岁宴脑子里编着借口,一抬眸就看见了内室的柜子,“我在换衣服,你别进来。”
和外面戛然而止的呼喊声一道出现的,还有祈佑泛红的耳尖。
“哦、哦,那……”来人顿了顿,“那我在外面等你。”
“你待会儿还要去见鬼王大人是吧?刚好我也有事要去禀告,我们、我们一道过去吧。”
岁宴对凑近祈佑身边,压低了嗓音同他交代:“待会儿我开门之后,你埋下头往里躲,别让他看见你。”
“我去去就回,待会儿我下个咒,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温柔又濡湿的气息近在咫尺,祈佑有些心猿意马,扭了扭脖子想要遮住自己身上泛起的阵阵酥麻感。
本来在说着正事的岁宴被他这么一打断,下意识地看了祈佑一眼,目光正巧落在了他有些干燥的唇上。
许是近日来太过焦虑,祈佑的双唇有些泛白,上面已经有了开裂的痕迹。
岁宴看着,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润了润自己的嘴角。
祈佑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血液“噌”地一声都蹿向了脑门,让他头晕目眩,后退的时候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往后倒。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岁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因着两个人站位太近的缘故,整个人被他的脚踝一勾,也跟着摔倒在地。
然而岁宴没有迎来预想中的疼痛,她整个人扑进了祈佑的怀里,两个人此时鼻尖相抵,间隔不足一指的距离。
近到岁宴能从祈佑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张皇失措。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在听到对方的话后,又默契地同时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