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烁看了看她的脸色,随手把酒壶扔进了海里。
在人家的地盘,总得守人家的规矩……况且他还有话想问,更不好得罪人。
——虽然早在很久之前他把刀架过她的脖子,已经得罪很彻底了。
“我翻过雾都山残留的宝库,也不着痕迹向师尊问过,都没有你想要的药方。”
青黛这一句话说完,元景烁的目光便沉下来。
“当年我与几个师弟妹遭人算计,险些沦为活死药人,你救我们,又用几个师弟妹的性命逼我立毒誓为你找药方。”青黛冷冷说:“你这人心狠手辣,算你技高一筹,我认了,这些年我也都如约为你找了,雾都山留下的东西我一件件翻过,但没有上古神药的药方,更没有什么神药残渣。”
“我早说过,心魔是世上第一号的绝症,无人可救无药可解,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已然尽力,你若不满,便直接杀了我就是。”
青黛咬牙:“但你要杀,只许动我一人,算我这条命还了给你,但你若真敢如毒誓所言害我兄长师尊,我便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元景烁没有说话。
好半响,他倏然一拔刀,金光一闪,青黛下意识闭眼,却并未觉出痛意,反而冥冥中有什么束缚倏然碎了。
“我一生亲缘命薄,更不屑去害别人的亲人。”元景烁淡淡说:“逼你立誓,是怕你不尽心,既然你尽了心,便算还我一命,此誓作罢。”
青黛没想他之前那样强横冷漠,到头来却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下意识退后两步,警惕盯着他,银针在袖中蓄势待发。
元景烁神色不动,似对她的防备置若罔闻,已经偏过头,面向着海潮。
青黛犹豫几息,冷冷说:“我和几个师弟妹毕竟为你所救,没有药方回报,我便还几个问题给你,此地此时,一炷香的时间,但凡我所知,我知无不言,也绝不外传。”
元景烁一时没有说话。
青黛以为他不会问了。
她转身就走,就听他突然说:“一个正直的强者,为何会生心魔?”
青黛顿住,半响,冷冷说:“如果按我见过听说过的病人,越是正直强大的强者,若是某天做了一桩亏心事,便越是会把自己逼疯,非死、不,哪怕是死,也未必可以解脱。”
元景烁没有说话。
他紧紧咬着后牙,颌骨皮肤绷得死紧,神色像是一下沉入讳深冰冷的海。
海潮忽然泛起一道高浪,撞在观海亭下,溅起雾花。
“快看!”忽然有人惊叫,指向海中:“那海上有一条小船!”
青黛突然愣了一下,顾不得与元景烁的恩怨,转身跑向栏杆,往远处望去。
云雾逐波散开,露出一只小舟。
舟上隐约能瞧见立着一人,着白底青枝纹长衫,体态修长,木簪束发,肤色如玉,披散的长发漆黑如丝。
青黛眼睛一亮,疏离冷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意:“师尊!”
船上各处倏然传来震耳的欢呼声:“是舵主!”
“舵主回来了!”
不知从那方传来的号角,悠悠飘扬,仿佛一个讯号,弟子齐声嘹亮大喊
“舵主归——”
“迎舵主归——”
第191章
余辉向晚,薄光透过窗棱打进屋里,晕晕辉辉地照亮。
熙生白在屋中摆弄药材。
他是一个体态颀长的人,五官疏淡,相貌清秀,实在不足以称什么绝色,但他肤色极白,是暖玉那种细腻光泽的暖白,头发又黑得过分,一根一根黑亮纤长熠熠,随意披散在身后,随着动作微微流淌,像一筹黑色的云缎。
他脸上没有一根皱纹,神色清冷,淡淡做着自己的事情,一时竟叫人说不清年龄,说是青年刚好,说是中年也合适,若侧着无意那么一望,瞧着他光洁细腻的皮肤和剔透分明的眼睛,说是少年也没什么不可以。
青蒿青黛站在旁边,青蒿一一汇报着他不在舵中的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正说到三山九门:“……剑阁、玄天宗、法宗、灵苑诸宗的弟子都已经到了,统一安排在木香院那边的厢房住,其中有两位病人,一位是玄天宗的仲师妹,以前仲刀主带着来找您看过诊,是生而凡胎肺腑不齐…”
熙生白打断他:“这个我知道,说器灵那个。”
“……就是第二个。”青蒿被噎了一下,也不敢提醒师尊说话委婉一点,只好小声说:“那是江剑主的弟子,姓林,林然。”
说到“江剑主”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一下。
熙生白淡淡说:“江无涯的弟子,也是把自己炼成器灵,做都做了,还怕什么人说。”
青蒿青黛不敢吭声,面面相觑。
熙生白完全不在意两个弟子的无奈,给带回来的药草清理完根须,把手放进旁边的水盆里。
他的手也是极白皙细腻的,指若削葱根,却又有男子特有的筋骨分明,泡在澄清的药水里,指尖沾染药材染上的薄毒和污秽尽数融化在水里,几息之后,手拿出来,水珠顺着指尖滴答掉落,他随意拿起旁边丝布包住手擦了擦,远远看着,一时竟分不清是丝布还是他的手更白。
擦着手,熙生白说:“明镜在哪?”
青蒿赶紧说:“尊者在空青院那边,我把林师妹也安排在那边了。”
熙生白顿了一下,古怪问:“住他旁边,明镜答应了?”
“是。”青蒿不好说当时林然贴着门哼哼唧唧不愿意走硬是磨得明镜尊者同意了,只点点头:“听说是剑阁龚长老特意所托,这一路林师妹都是被留在明镜尊者身边照看着。”
熙生白表情愈发古怪。
照看是照看,带在身边那么久,到了地方还允许她住旁边
——他明镜什么时候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几下擦完手,随手把帕子扔桌上,熙生白说:“这些药材我已经处理过了,青蒿,你再收拾一遍,收拾完妥善保存起来,之后我要用。”
“是。”
“青黛。”熙生白说:“你与我走,去空青院。”
青蒿呆了一下:“师尊,您刚回来,这是就要去看病?”
熙生白瞥他一眼,冷笑:“不急,神书炸了,死不了千八百个。”
青蒿:“……”
一回来就这么大火气,又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惹到师尊不高兴了?
青蒿看着熙生白和青黛的背影,张了张嘴,也没敢问出需不需要自己也跟着帮忙
——幸亏他没问,否则更会被熙生白骂个狗血喷头:“带你妹妹去给人家姑娘脱衣服看病,你去干嘛?!”
空青院在小舵最西侧,离海近,是最僻静的地方。
熙生白刚一走近院门,鼻尖就传来一股浓郁的莲花香气。
熙生白眉目微微一变。
他步子加快,走进院子,到石阶前对身后几个弟子说:“你们留下。”
几人拱手:“是。”
熙生白拾阶而上,一拂袖,门扉自开,纹青枝的袍角迈过门槛:“你是丹药要成精了还是妖魔要化形,这么重的香气,可千万别是要在我这里化神。”
明镜尊者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熙生白,露出浅浅的笑:“熙施主,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熙生白冷淡说:“我倒宁愿永远不见,我这是医堂,又不是澡堂子,谁来总没有好事。”
明镜尊者有些无奈地一笑。
熙生白往旁边一看:“你隔壁那小孩呢。”
“出去玩了。”明镜尊者说:“她年纪小,坐不住,我打发她去城里逛一逛。”
熙生白看了看他:“你倒是挺喜欢那孩子。”
明镜尊者笑一笑,并不否认:“她虽有些胆大妄为,但心思澄澈,不是个坏孩子。”
熙生白望着他神色。
“她是江无涯的弟子。”熙生白说:“江无涯亲手养她长大,视若爱女,如宝如珠。”
明镜尊者怔了一下,随即好笑:“那毕竟是江剑主的弟子,我怎么会夺人弟子。”
最好如此。
熙生白对外面弟子说:“你带人去,把人叫回来。”
青黛点点头,转身疾步带着几个弟子出去找人。
等一众弟子走了,熙生白拂袖设下屏障,才走进内屋,在榻侧的太师椅坐下。
明镜尊者问:“你进了东海?”
“嗯。”熙生白并不隐瞒:“自从北冥祭天后,东海日趋动荡,曾经数十年不曾有一次涨潮,但这半年几乎数月半月就涨一次,尤其最近,两次涨潮间甚至只间隔几天。”
明镜尊者垂眸。
潮涨潮落,是海的呼吸,活着的海,才会涨潮落潮。
自雾都君陨落,无垠海雾重归东海,东海就再没怎么涨潮过。
但现在,东海重新涨潮
——是东海活了。
“我这次入东海,就是为了雾都山。”熙生白目光凝视着对面半开的窗,语气淡淡:“我上了雾都山,山上原本野生茂密的药材,已经全部枯死。”
东海奇珍药材汲取瀛舟陨落后逸散的灵气而蓬勃生长,如今那些药材都死了,那被榨出来的海雾与灵气都去哪儿了?
明镜尊者抬起头,清澈目光凝视熙生白。
“明镜。”熙生白冷笑一声:“你说,瀛舟彻底死了吗?”
明镜尊者轻声:“江剑主出手,不会留活口。”
“但他是海雾,是东海残存那一丝混沌化作的精。”熙生白一站而起,宽袖拂若流云,冷笑:“世上哪里有彻底驱得散的海雾——尤其是这东海之雾!”
明镜尊者不语。
“我知道,按照常理,即使他有本事再复生,也得是数千年之后的事。”熙生白负手踱步,步伐有些快:“——但北冥海动,妖主裂开的那一线天,世道日渐变了。”
明镜尊者道:“即使天地一线开,沧澜灵气复苏,瀛舟若想真正复生,非数百年之功不可成。”
“而那时。”明镜尊者缓缓道:“沧澜总该有化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