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那……我叫官人吧。”◎
天色熹微, 濒海的一座村庄被几声精神饱满的鸡鸣叫醒,炊烟升上天际。
渔夫方伯在家里用完早饭,包了两个馍馍,同媳妇王氏说了一声后, 便牵了院里的小黄狗, 优哉游哉地朝院外走。
院外往南行一射之地便是海岸,岸上停泊着方伯的渔船。方伯牵着小黄狗, 一路哼曲儿而来, 不多时,便看见了自家那艘渔船沐浴在秋日晨光里。
岸上长着两大棵挨在一块的刺槐, 方伯的船就系在其中一棵上,便要上前, 却见旁边竟还泊着一艘没有系绳的、陌生的渔船。
这是?
方伯正疑惑, 小黄狗突然“汪汪”吠叫起来。
方伯一愣, 顺着小黄狗吠叫的方向看去, 惊见刺槐树后头的草丛里躺着两个人影,走近一看, 竟是浑身是伤,血淋淋一片!
*
虞欢这次不是痛晕的,而是急晕、累晕, 再加饿晕的。
那天夜里离开海岛后,齐岷再没有醒过来,鼻间仅残存一丝微弱的气息。虞欢急得泪如雨下, 哭得茫然时,又惊觉四周海光茫茫, 一望无际, 渔船早不知飘至何方。
虞欢不知道自己和齐岷究竟在大海上漂泊了多久, 从在树林里跟东厂人对峙起,到离开海岛,他们就只吃了几颗柑橘果腹,接二连三折腾下来,体力早被消耗殆尽,虞欢是又累又痛,又饿又渴,外加根本没有行船经验,内心焦灼不必多说。
所幸天不绝人路,便在虞欢精疲力竭,眼看要支撑不住时,灰蒙蒙的晨雾那头忽然出现一座屋舍俨然的村落。
虞欢高兴得差点落泪,拼命划桨,待得渔船泊岸,立刻抱着齐岷下船。可齐岷牛高马大,于身材娇小的虞欢而言简直是泰山之重,她不过把人半扛半拖地挪至岸上,便彻底脱力,晕厥在了草丛里。
再次醒来时,周身熨帖,空气里似有一股中药苦味,虞欢扭头,看见一面简陋的土墙,墙上有一扇窗户,窗外大概是间围着篱笆的农院。
虞欢怔忪,蹙眉细看,忽有一人推门而入,欣喜道:“姑娘醒了?”
虞欢看过去,见走来的是一位妇人,年纪大概四十,布裙荆钗,慈眉善目,手里捧着一个半新的陶碗。
“……大娘。”虞欢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王氏忙叫虞欢先别起来,留意后肩伤口,搬个板凳来坐下后,才道:“你身上有伤,慢些,这是刚给你熬的药,你先喝了。”
虞欢看见那碗里黑乎乎、水盈盈的药汁,想是饥渴多日,也顾不上苦是不苦,接过来便喝了。
王氏看她狼狈至此,愈发心疼,想起昨天在岸边看见她的那模样,不由揪心:“姑娘可是在海上遭了强盗?怎会跟丈夫落难至此?”
虞欢听得“强盗”、“丈夫”,微微一愣。
观海园一难必然震惊登州,虞欢现在尚且不知身在何处,所遇何人,周遭又是否会有东厂余孽,为安全起见,还是隐藏内情及身份为上,见妇人以海盗询问,便点了点头。
王氏心道果然,他们这方家村虽然不大,离登州府又远,但因濒海,在不大太平时,仍会成为海盗光顾的地方。
早些年,便是因为登州大旱,海盗袭村,王氏和方伯没了膝下唯一的儿子,以至于这些年来一直孤苦伶仃,仅有一群鸡豚狗彘相伴,受尽村人冷眼。
念及此,王氏心酸更甚,便欲再问一问虞欢饿否渴否,虞欢急切道:“大娘,我……官人呢?”
王氏失笑:“就在隔壁住着呢。”神色又渐沉重,“不过他伤得比你重,看样子还像中了毒,我家那老汉没有办法,已去给他请大夫了。”
虞欢听说齐岷中毒,脸色一下惨白,不等王氏再说,唰一下走下床来。
*
方家村不大,住在村里的郎中就一名,不过年轻时常在外游历,见多识广,医术便也还算高明。
见着齐岷的伤势,郎中虽然啧个不停,却并不慌乱,只在感慨齐岷伤势严峻,非一般人难以诊治,话里话外透露出自个医术的精湛,以及诊金的昂贵、药材的稀缺。
方伯、王氏坚信救人事大,可毕竟家里条件拮据,支撑不起这样高昂的费用,便跟郎中讨价还价起来,虞欢拔下发髻上的一支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赴菊顶簪。
“你看这可够了?”
郎中接过那支顶簪,到底是在外面闯荡过的人,一眼便看出这簪子品相不凡,价格不菲,不由多看了虞欢两眼。
虞欢着急要他救人:“问你话呢,到底够是不够?!”
“够、够、足够!”郎中点头不迭,抬手便把那簪子揣进怀里,开始给齐岷疗伤。
齐岷身上外伤居多,然而最致命的却是体内沉积的毒。郎中早些年走江湖的时候跟这种毒打过交道,记得它名叫“胭脂红”,乃是仅次于鹤顶红的一味剧毒,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取人性命。
齐岷体内的毒量不大,但缠绵极深,想是没有及时解毒之故,且看他外伤瘆人,显然是拖着一具中毒的身体奋力拼杀过,至今尚能存有气息,郎中都直呼命大。
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郎中抬价归抬价,救起人来很是敬业,折腾至暮色四合,揩揩额汗,踌躇满志地长吁一口气。
“这是外敷,三日换一次药;这是内服,每日早晚各一粒。半月内下不来床,我家房瓦任你砸!”
郎中说完医嘱,放下两瓶自称是独家炼制的药,扬长而去。
方伯、王氏是村里人,知晓郎中此言便是十拿九稳的意思,迭声感激,往外送客。
虞欢坐在床畔,看着齐岷苍白的俊容,尤其是那双发紫的唇,眼圈一红,再忍耐不住,泪水又开始簌簌滚落。
这些天哭了不少次了,虞欢平日里并不是爱哭的人,甚至很讨厌哭声,可最近却像崩了堤坝似的,眼泪流个没完没了。
齐岷才刚答应要跟她相爱,怎么转头就成这样了呢?
虞欢想不通,又恨又怕,低头啜泣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虞欢忙飞快擦掉脸颊上的泪痕。
王氏已看见,心疼更甚,捧着一摞干净的衣物走进来,道:“姑娘,我看你官人的身高跟我家儿子差不多,这是他以前的衣裳,都是洗过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先给你官人换上吧。”
齐岷一身外伤,衣服又烂又破,全被血迹垢着,已然是穿不成。虞欢接过来,由衷感动,差点又要落泪,王氏忙道:“你身上也有伤,也得仔细养着,快别哭了。”
虞欢点头,取下自己的一对金菊花耳环塞给王氏,王氏摆手不要,被虞欢抓住手腕把耳环硬塞进掌心里。
“我和官人没有去处,以后还要在大娘这里叨扰些许时日,大娘若不接,我们便没脸在这里待下去了。”
王氏欲言又止。
虞欢道:“我有很久没有吃饭了,大娘可以给我做些吃的吗?”
王氏一愣后,啼笑皆非,愈发感觉眼前这姑娘叫人怜爱起来,想到往后照顾他二人也要有所开销,便不再推辞。
“那你先给你官人换衣裳,我去做饭,换完后,你便来吃!”
虞欢点头,目送王氏离开,很快,院里传来肥鸡被抓的“咯咯”叫声。
虞欢饥肠辘辘,极力忍着,开始给齐岷换衣服。
齐岷身长八尺有余,宽肩长腿,猿臂蜂腰,不用脱衣便知是很魁梧的体型,脱掉以后,那健硕的肌肉更是叫人叹为观止。
虞欢秉持着一颗照顾人的心给他换完上衣,非礼勿视,及至裤头,犹豫了一会儿。后来想想,反正齐岷先前是点过头表示愿意的,便不再扭捏,开始给他换底下的。
这一脱掉后,虞欢在床前呆了良久。
虞欢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知道那地方应该是什么模样,可是老天爷捏人的时候到底是有所偏爱的,有些女人生来便有一具迷倒众生的皮相,比如她;而有些男人,则生来便有超群绝伦的雄风。
比如齐岷。
齐岷没骗她,他并不是阉人,他那里……啊呀,虞欢难得羞红满面,别开头,调息一会儿,等身体里那股激颤稍微平息些了,才回头帮他把裤头拉起来,路过那地方时,伸手轻轻一戳,给他藏进去。
忙活完,虞欢忍不住想。
她挑男人的眼光可真好啊。
*
齐岷是在这天半夜醒来的。
虞欢得王氏那一锅大补的鸡汤滋养,趴在床头,睡得很是酣甜,发现齐岷醒时,男人的眼眸已清明如昔,没有半点惘然。
“这是哪儿?”见虞欢醒来,齐岷皲裂的嘴唇微动,嗓音极哑。
虞欢心口又疼一下,回道:“一户农家。”
齐岷又把屋里环视一遍,挣扎着想要起来,虞欢忙来扶他。
齐岷记得她后肩还有伤,没让她怎么用力。
虞欢便去旁边一摸,点燃一盏灯油。
灯光昏黄,齐岷靠着墙,似不太适应光线,眼睛微眯了一下,纤长睫扇垂下来,挡着眸底微光。
虞欢忽然道:“你等会儿。”
齐岷抬头,看见她转身离开,心抽了一下。
很快,虞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袅袅的陶碗,冒着诱人香气。
齐岷却道:“下次要走,说一声去哪儿。”
这声音仍是很低哑,却开始有威严,虞欢耸眉:“怕我跑?”
齐岷抿唇。
虞欢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偏不肯直说,促狭一笑,不拆穿他,挨着床坐下:“张嘴,我喂你喝鸡汤。”
齐岷看见她笑靥,先问:“不疼了?”
虞欢已舀起一勺鸡汤过来:“用的是胳膊,不碍事。”
齐岷这才低头,接住那一勺。
鸡汤温热,鲜美醇香,肉是特意被切成丝的,顺着汤汁入口,正适合伤患食用。虞欢一面喂齐岷,一面把漂泊至此,被方伯、王氏夫妇二人收容的事情说了,末了强调:“现在你我是夫妇,我们在海上遭遇海盗,受了重伤,所以流落至此。可记得了?”
齐岷对遭逢海盗一说并无意见,思绪陷在那声“夫妇”里,模模糊糊:“嗯。”
“那以后,你要记得叫我夫人……或者欢欢。”虞欢本想趁机占些便宜,让齐岷喊“夫人”的,可转念又想想,喊“欢欢”像是更亲昵些,而且喊熟以后,还不用再改口。
“那你呢?”齐岷忽然问。
“嗯?”
“你又叫我什么?”齐岷没往虞欢看,似调侃般一问。
虞欢眸波微微闪烁:“官人?”
齐岷不做声。
虞欢兀自斟酌:“还是映浦?岷郎?”
“随你。”
“那……我叫官人吧。”
齐岷仍是不做声,表示默认,耳根藏在暗处偷偷发热。
虞欢靠过来,极低声:“官人耳朵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