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面色紧绷,想起确认他出事的那一刻,仍然觉得浑身发冷,眼中泪花闪烁。
“你一次次骗我,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哭腔。
屋中安静下来,烛火黯淡。
瑶英忽地坐起身,推开昙摩罗伽,翻身下榻,一笑。
“好,我这就走……”
她气得直打哆嗦,伸手拉开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扑灭烛火,她瑟瑟发抖,扬声就要叫人。
身后两声急促、沉重的脚步踏响,他高大的身影追了上来,气势陡然爆发,坚实的胳膊绕过她的肩膀,将她整个紧紧抱住。
他抱得很用力,像是在恐惧什么似的,她后背抵着他的胸膛,挣扎了几下,他抱得更紧,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
“明月奴。”
耳畔一声轻轻的叹息,微凉的唇落在瑶英颈间。
她愣住了。
昙摩罗伽从后面抱着她,低头,唇蹭过她的面颊和颈侧。
他想这么唤她,很多次了,天底下的公主那么多,对他来说,只有她是不同的。
“明月奴,我以后不会再骗你。”
他在她耳畔低语,说话间,唇和她的耳垂厮磨。
瑶英身上软了下来。
昙摩罗伽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吻落在她卷翘的眼睫上,吻去她的泪珠。
“以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瞒着你。”
瑶英和他对望,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手抱住他的腰。
“你可是高僧,说话要算话。”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嗯一声,低头亲她发顶。
两人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风涌进来,瑶英瑟缩了一下,昙摩罗伽抱起她,送她回榻上,转身去关了门,回到内室。
瑶英扯住他的袖子:“罗伽,我得留下来,海都阿陵畏惧你,想要得到我,我们都留在圣城,才能拖住他。这几天我们可以不断派人试着突围,吸引海都阿陵的注意,让他猜不出我们的真实意图。”
昙摩罗伽眉头蹙起,沉吟良久,点点头。
从前她拿定主意要做什么,他就没办法让她改变主意,只能瞒着她,现在不能再瞒她了,更不能撒谎。
瑶英的怒气烟消云散,笑了笑,抱着锦被躺好,合上眼睛:“我感觉好多了。你睡一会儿吧,别累着,明天还要守城。”
昙摩罗伽轻声答应,继续帮她按揉小腿,等她闭目睡着了,半靠着榻栏,垂眸凝视她,袖子里的手轻轻转动佛珠。
他的道,他的明月奴。
他在意的所有,都在他身边。
……
第二天早上,海都阿陵果然忙于收拢各个部落的溃兵、整顿军马,没有立即攻城。
瑶英凌晨就醒了,昨晚涂了药,昙摩罗伽又帮她按揉疏通,身上的酸痛减轻了不少。
她和昙摩罗伽一起出门,百姓们看到昙摩罗伽,捧着他们舍不得吃的食物围上来,目光落到她身上,犹豫了一下,不敢上前。
两人一道登上城头,昙摩罗伽召集将领,瑶英领着西州兵商量怎么用圣城还能用的器械组装武器,让火弹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听说昙摩罗伽要派人假意突围,毕娑想也不想便出列请战,单膝跪地,道:“王,让末将去吧。”
昙摩罗伽道:“突围的队伍随时会被海都阿陵合围剿灭,一次失败后,还要不断尝试突围,才能骗过海都阿陵。”
毕娑点点头,目光坚定。
他是近卫军中郎将,是昙摩家和阿史那家的儿子,是佛子的近卫,抵御外敌、护卫圣城是他的职责。他愿为此抛头颅洒热血,鲜血是他的荣耀,如果代价是付出生命,他也不会迟疑。
昙摩罗伽活着,城中的百姓才不会绝望,守军才能继续咬牙坚持下去。他只是个中郎将,他的生死不会改变大局。
趁着天还没有大亮,毕娑带着一队人马出城,朝着东边狂奔而去,北戎联军的斥候发现军情,立刻吹响号角,大营方向很快驰出一队铁骑,风驰电掣般,眨眼间已经飞驰到近前,将毕娑他们团团围住。
瑶英立在城头上,看着毕娑他们被北戎铁骑冲散,双方在一处厮杀,毕娑的毡袍被血染红,听到密集的鼓点声,立刻带着人马撤回城中。
当天下午,或许是怕瑶英他们真的突围出去,北戎联军迅速集结兵马,再度攻城。
冲在最前面的是北戎铁骑,后面跟着其他部落和几个小的附属部落兵,守军血战了一天,暮色降临时,北戎联军后撤,城门下留下堆积如山的尸首。
翌日,昙摩罗伽继续派人突围,依旧是朝着东边方向,北戎联军派出铁骑追击,队伍损失惨重,仓皇逃回圣城。
与此同时,被拦在东边的西军也在试着冲破北戎联军的防守,赶来圣城救援,但海都阿陵早有准备,派了一支兵马守在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处,西军虽然人数多于那支兵马,却始终没办法前进半步。
战事僵持,城中的士气渐渐低迷。北戎联军久攻不下,也有些沉不住气,越来越焦躁,士兵们像蝗虫一样一群群冲上城头,怎么杀都杀不完。
每次两军收兵,瑶英一身戎装,带着亲兵巡视战场,安抚受伤的士兵,帮他们包扎伤口。
这一日,毕娑带着部属突围,再次失败,被亲兵救回圣城时,背上插满了箭。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时,海都阿陵率领铁骑来到城门下,弯弓搭箭,将一封信送到城头上。
信上只有一句话:只要佛子交出文昭公主,他就退兵。
昙摩罗伽和瑶英对视一眼,瑶英眸中掠过一道亮光。
海都阿陵也开始着急了。
第176章 城破
海都阿陵还留下一句话:假如佛子不交出文昭公主, 北戎联军破城后会狠狠地折磨每一个王庭人,然后血洗圣城, 鸡犬不留。
圣城城头上一片寂然。
瑶英看着海都阿陵的信, 沉吟片刻,说:“海都阿陵的北戎联军有一半是从宗主国那里借来的, 并不是铁板一块,他沉不住气了,如果我诈降, 说不定可以骗过那些酋长……”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伸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信,投进火盆中。
“想都别想。”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语气不容置疑。
其他人对望一眼, 不敢吭声。
……
北戎联军退回大营, 大帐里, 众酋长讨论佛子会不会拿文昭公主换取一城百姓的性命。
一个经常和王庭商人打交道的酋长道:“佛子因为生母是汉人就被世家谋害,差点死在近卫军手上,即便如此, 圣城被围后,他还是率兵回来守城, 佛子是个僧人, 我觉得佛子会答应。”
闻言,海都阿陵面色阴沉。
他根本没有想到昙摩罗伽会返回圣城,假如昙摩罗伽不回来, 他早就攻克圣城,进而控制整个王庭。王庭土地肥沃,繁荣富庶,占领王庭后,他能迅速扩充兵力,号令各部,一举夺回被西军收复的诸州,完成复国大业,甚至可以发兵向东攻打魏朝……
海都阿陵的计划如此完美,只差一步,他就能改变天下大势,搅弄风云。就算他只有五千部属,依然可以从逆境中崛起,率领族人踏平王庭和西域,建立一个比瓦罕可汗时更强盛的北戎帝国,他长鞭所指方向,都会臣服于他脚下。
但是昙摩罗伽没有死,而且还在危机时刻赶回圣城。
早已经意志崩溃的守军和平民看到他后,全都像吃了神丹妙药一样,士气大涨,看他们狂热杀敌的架势,似乎都甘愿陪他一道殉城。
海都阿陵攥紧羊皮舆图。
一手佛珠,一手钢刀,一个昙摩罗伽,让他的谋算胎死腹中。
每每想到这一点,海都阿陵既恼怒又不解:是什么支撑着众叛亲离的昙摩罗伽回来死守圣城?一个僧人的信念,真的有这么强大吗?
假如瓦罕可汗还活着,知道昙摩罗伽和苏丹古是一个人,不知道会作何想。
现在,昙摩罗伽再次成为百姓心目中的神,唯有除掉昙摩罗伽,联军才能扭转局势。
这个僧人无欲无求,被百姓放逐,也毅然决然地返回圣城,他的弱点只有一个——文昭公主李瑶英。
大帐中,众人还在讨论,海都阿陵的一个部下道:“此次圣城被围,王子神机妙算,挑拨王庭和西军,西军果然迟迟没有发兵,被我们拦在沙城外。文昭公主痴恋佛子,为了佛子,竟然只率了几百人马赶来救援,说不定她为了救佛子,自愿出城!”
“假如佛子让公主出城,公主必然答应!”
海都阿陵唇角一勾,冷笑,打断部下:“佛子不会让文昭公主出城。城里有我们的细作,据他传出的消息,佛子大受刺激,此次回城,整个人变得冷漠无情,到了文昭公主面前就变了一个人。他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和文昭公主亲热,你们觉得他会因为我的挑拨就送文昭公主出城吗?”
众人一呆:“那王子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阴冷光芒:“王庭刚刚经历动荡,人心浮躁,百姓仇视汉人,近卫军逼走佛子,虽然现在他们齐心守城,还是有了隔阂。”
“他们坚持了这么多天,早已经矢尽援绝,我看他们这些天为了突围,一次次强行冲锋,损失了不少精锐,一定是坚持不下去了,才会拼死突围。”
“文昭公主是汉人,是佛子的女人,佛子一定会保护她,其他人呢?绝望之际,他们真的甘愿慷慨赴死?满城百姓,总有那么几个怕死的,只要有人生出异心,就能从内部瓦解他们。”
“佛子越舍不得文昭公主,对我们越有利。”
“把消息放出去,让西军误以为王庭人牺牲了文昭公主,我看李仲虔会不会发疯!李仲虔败了,文昭公主不出城也得出城。”
海都阿陵说着,拍了拍手:“更何况我手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帐帘摇晃,士兵押着一个双手被绑的女人入帐。
众人看到女人,面露喜色。
接下来几天,北戎联军每天到圣城外鼓噪,要求昙摩罗伽交出瑶英。
昙摩罗伽没有理会。
城中粮食吃完,马肉也耗尽,百姓饿得面黄肌瘦,夜深人静时,风吹过,黑暗的角落里时不时传出一阵阵绝望的哭声。
由于长时间没有填饱肚子,守城的士兵饿得手脚发软,经常有人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
北戎联军知道他们的粮食吃完了,白天时故意在城外埋锅造饭,炖煮牛羊肉,浓郁的肉香被寒风送到城头上,饥饿的将士肚子咕咕直叫,胃肠痉挛扭曲,甚至有人受不住诱惑,从城头跌落下去。
“只要交出文昭公主,你们马上就能吃饱!”
联军在城外大吼。
城头上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一阵骚动。
第二天,北戎联军斥候发现城头上那些头裹巾帻的汉人部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