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岿然的摄影展规模很大,总共包下了美术馆的四个展厅,以abcd为序列陈设。其中,abc展厅都是相机拍摄作品,唯有d展厅是由林岿然代言的某款手机冠名,所以d展厅里都是手机摄影作品。
姜乐忱原本以为,展厅会以拍摄主题进行布展,比如自然景观、城市景观、人像等等……但当他们走进第一个展厅时,却发现这个展厅展出的作品五花八门,什么题材都有。
“展厅没有按照主题来分类,而是按照拍摄年份来分类的。”林岿然为他们解释,“我从高中就赴美留学,第一次接触摄影也是为了排解在异国他乡的寂寞感;完成学业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国,而是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风景;再然后回国工作,辗转多个剧组……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年龄变了,心境变了,看待事物的想法也变了,所以作品也有很大变化。策展人建议我以年份划分,abc三个厅每个厅代表的都是我的一个人生阶段。”
展厅面积很大,布局曲折蜿蜒,宾客们顺着通道慢慢往里走,仿佛走进了十五岁的林岿然的异国生活。
在这个阶段,林岿然的摄影作品充满少年人的莽撞,他拍摄草坪上晒太阳的年轻人,拍摄沙滩边手牵手的老夫妇,拍摄一场橄榄球比赛,拍摄观光巴士上各种肤色的游客。
姜乐忱的脚步在一副放大的照片前停下来。
其他照片都是挂在墙上,唯有这张照片放大后悬挂在展厅的半空中,照片中,是一个打扮成小丑的男子坐在一家快餐店外吃汉堡,他脸上画着夸张的笑脸妆容,但表情很疲惫,没有卖出去的扭扭气球堆满他身旁的空座位。不远处有行人匆匆而过,却没有一个人为他停留喝彩。
策展人非常用心,在这幅照片旁的空地上,特地布置了一个相似的场景:相似的长椅、相似的彩色气球,只有小丑的座位是空着的,如果观众愿意的话,可以坐在长椅上,和身后的照片合影。
姜乐忱好奇地问:“为什么这张照片要单独布置成这样?”
林岿然回答:“这张照片是我第一次投稿后登上摄影杂志,还获得了一个小奖。虽然现在来看,这张照片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它是弥足珍贵的。所以我和策展人商量,把这张照片设为a展厅的重点。”
林岿然很想带小姜继续看展览,但他接下来还有采访,而且其他投资人也需要他亲自作陪,所以他只能在此分别了。
临走前,他告诉小姜:“小朋友,接下来的每个展厅里,都有一副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的作品,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们能喜欢这次展览。”
他的目光又落到顾禹哲身上,“顾总,告辞。”
顾禹哲点了点头:“林导慢走。”
林岿然走后,他们的参观大军只剩下四人了。
蒙赫确实对摄影展不感兴趣,强忍住打哈欠的欲望,走马观花地看这些挂在墙上的照片。刚才他看到椅子时,真想坐上去休息,要不是闻桂提醒他那是拍照的地方,他现在屁股已经黏上去了。
小姜提醒他:“如果你实在看不下去,不如早点回去,省的在这里浪费时间。”
蒙赫却说:“不,我要和你一起回学校。”
小姜:“?”
蒙赫:“两人打车省钱。”
小姜:“……”
奇怪,马帮少帮主何时会计较这点小钱了?
不过蒙赫不走,姜乐忱也懒得轰他。蒙赫这么一个没有艺术细胞的铁直男,多欣赏欣赏摄影作品也是应该的,说不定能熏陶出些什么呢。
几人边走边看,很快就到了第二展厅。第二展厅里,都是林岿然毕业后去世界各地旅居拍摄的照片,这一阶段的摄影作品明显比学生阶段成熟的多,他看到了天地、山川、数不清的人事物,而这份豁达致远也凝结在了他的作品中。
闻桂静静欣赏这些照片,一直没有言语。
他家境普通,在他北上来京城谋生之前,从没离开过他长大的城市。现在有名气了,可以天南海北到处飞,但那都是为了工作,他从来没有像林岿然这样,可以拿着摄像机走走拍拍,沉浸在生活中。
他羡慕林岿然拥有的一切,但也仅仅是羡慕罢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出身是更改不了,他能做的就是抓紧现在拥有的一切,沉浸于羡慕与嫉妒之中,只会让他迷失方向。
姜乐忱倒是看得很开心,看到喜欢的风景还要掏出手机记录一下,絮絮念叨着,等以后赚钱了要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
顾禹哲却在这时候插话:“你不能去非洲。”
姜乐忱:“哈?”
顾禹哲:“合同上有规定,难道你没看过吗?”
姜乐忱:“哈??”
开玩笑,合同连他去非洲都管,怎么不管他去南极洲啊。
顾禹哲严肃道:“艺人合同都会规定,艺人不能在公司不允许的情况下,从事危险行为。比如跳伞、蹦极、赛车比赛、穿越沙漠等等,非洲大草原传染病多,出发前光是打疫苗就要打好几种,公司不可能放你出去的。”
姜乐忱一百二十斤的人,一百一十九斤的反骨,本来去非洲看动物迁徙他也就是说说而已,现在一听公司不让他去,他立刻在手机上画下【此生必去】的符号。
蒙赫插话:“去非洲草原太远了,你可以直接来蒙省草原,虽然没有动物迁徙,但是也有很多动物。”
姜乐忱有些心动:“比如?”
“奶牛,马,羊,骆驼……”
姜乐忱:“听懂了,你这是打算让我去你家马场打工吧。事先声明啊,我打工可是要看营业执照的,盖不出实习证明的公司我是不会去的。”
蒙赫:“……”
顾禹哲立刻接话:“你要实习证明?咱们公司就能给开。”
姜乐忱才不稀罕顾禹哲给他开的实习证明呢,他之前在学校下属的医院和动物园实习过,实习时长早就够了。
他小声对闻桂说:“看来你没读大学也挺好的——至少实习证明这一块不会被公司拿捏了。”
闻桂也小声对他说:“没事,下次你需要实习证明,我帮你从公司里偷偷把公章偷出来。”
姜乐忱眼睛一亮:“你知道公司公章在哪儿?”
闻桂:“不知道,”他顿了顿,眼睛瞟向顾禹哲,“但肯定不在顾总的裤腰带上。”
俩人就连笑点都一模一样,像动画片里的反派一样桀桀桀桀一阵闷笑。
顾禹哲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见两人一边说悄悄话一边瞥向自己,就知道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男人胸口一堵,他知道姜乐忱和闻桂关系亲近,但这种两人自成一体、其他人插不进去话的感觉,每次都让他很不舒服。
他们两人的合同虽然握在他手里,但闻桂最近的野心越来越大,顾禹哲有一种渐渐控制不住他的感觉。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可偏偏此时,一位相熟的投资人走过来,大老远就同他打招呼:“顾总,没想到你也来了……”
顾禹哲即将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不得不转向那位投资人,打起精神同他寒暄。
借此机会,姜乐忱给闻桂使了个眼色:“溜不溜?”
闻桂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趁着顾禹哲分身乏术的时候,悄咪咪地溜走了。
他们从b厅跑去了c厅,这个厅里收录的都是林岿然近年来的作品,也就是他回国工作后的摄影作品。这一厅的氛围明显不一样,灯光不再像前两个厅那样是暖色调,而是更偏寒冷,展出的作品也多是阴雨霏霏的街景、或者是擦肩而过的行人,间或有几张剧组掠影,作品基调肉眼可见的变得沉重了。
姜乐忱啧啧两声:“看来就算是大导演,也逃不过工作后被摧残的命运……这里的每张照片,都透着一股‘我不想上班’的可悲气息。”
之前林岿然的照片可自由可奔放了,但是这个展厅里的照片仿佛被束缚住了手脚,ppt报表和excel文档就是社畜手上的枷锁。
闻桂也赞同他的观点:“我之前一天打三四份工,钱虽然赚的多,但每天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开始痛苦。有一次我经过一家宠物店,看到美容师在大玻璃窗前给小猫洗澡,那时候我就想,我下辈子也要当一只猫,每天不操心吃,不操心穿,有人洗澡,有人梳毛。”
在封建迷信的时代,下辈子投胎当畜生是一种最恶毒的诅咒。但现在不是啦,现在讲文明树新风,大家都在研究这辈子要如何行善积德,下辈子才能当一条好狗。就算当不了狗也行,当猫,当鸟,当兔子,当小熊猫,实在不行当只小老鼠也成,小老鼠两年就嘎,短暂地度过鼠鼠一生。
姜乐忱想了想:“虽然当动物没有社畜的烦恼,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下辈子还想当人。”
当动物有动物的好,当人有人的好。
若是做动物的话,很多风景就看不到了,很多美食也品尝不到了。
闻桂开玩笑:“那太可惜了,种族不同注定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不会啊,你当猫,我就当你的主人。”小姜乐淘淘道,“我们可能会相遇在一家宠物店,我从笼子前经过,一眼就看到了你。你就像现在一样,一身银灰色的毛——应该是银渐层吧——气呼呼地在角落里趴着,店主说:这只猫脾气差,别人摸都要挠的。我说没关系:‘这是猫猫的天性,漂亮猫猫脾气大一点也是正常的’。”
随着他的叙述,闻桂也进入了幻想之中。
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漂亮的、坏脾气的猫,而姜乐忱就是他苦苦等待的主人。
他会带它回家,睡在同一张床上,不嫌弃它掉毛,还会在每天下班之后,带小鱼干回家。
闻桂忽然道:“我又不想当猫了。”
姜乐忱:“靠,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善变!”
闻桂:“因为猫只能活十几年,不能陪你太久。”
姜乐忱想了想:“也对,你要是只活十几年就嘎了,那我会哭的。”
“嗯。”闻桂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所以我不当猫了,我下辈子还想当人,这样就能陪你更久一些了。”
姜乐忱的脸又热了起来。
是展厅里的空调开太足了吗?
就在此时,他们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们是怎么在几张照片上就发散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又当猫又当人的,能不能唯物一点?”
姜乐忱被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去。只见蒙赫抱着双臂站在一张黑白照片前,冥思苦想:“现在还有黑白相机?我以为那是上个世纪的东西。”
姜乐忱:“……你怎么还在?”
蒙赫看向他:“我为什么不在?”
姜乐忱还以为他和闻桂从b展厅跑到c展厅时,蒙赫也一并被甩下了。哪想到蒙赫居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还插嘴他们的讨论。
姜乐忱正要说什么,忽然迎面乌央乌央来了一群参观者,人一多,立刻就把蒙赫与他们隔开了。
于此同时,姜乐忱觉得手腕一紧——“乐乐,跟我走。”
闻桂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住男孩的手腕,稍一使力,姜乐忱就轻飘飘地被他拽走了。
在这一刻,小姜觉得自己脚下像是有一阵风一样,那阵风托起他的身体,推着他的后背,催促着他和闻桂一起离开。
他们避开汹涌的人流,躲过其他人的视线,越过一幅幅幕布……他们穿梭在雨后的街道,与草原上的狮子擦肩而过,又经过彩虹游行的队伍,而姜乐忱自始至终,只能看到闻桂银灰色短发飞扬的背影。
好奇怪啊。
小姜迷迷糊糊的想,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一直被他视为弟弟的闻桂,变得这么高大了呢?
终于,他们停下了。
姜乐忱有些微喘,这些展厅曲径通幽,一个连着一个,刚才他们在展厅里绕了绕去,也不知道现在绕到了哪里。
“这里应该是d展厅吧?”姜乐忱看着周围陈列的摄影作品,“看画幅应该都是手机拍摄的。”
他猜对了,他们误打误撞地从侧门来到了d展厅。这个展厅是由林岿然代言的摄影手机冠名的,陈列的都是林岿然使用手机拍摄的作品。
很多相机爱好者是看不上手机摄影的,所以这个展厅里人很少。不过姜乐忱倒是很喜欢手机拍照,他经常发照片在微博上,还会用手机制作vlog,对他而言,接地气的手机摄影可比相机摄影更讨他喜欢。
既来之则安之,他对闻桂说:“咱们逛逛吧。”
闻桂当然同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闻桂虽然松开了姜乐忱的手腕,但手指却一次又一次地贴住姜乐忱的手背,轻轻触碰,又迅速分离。他在试探,他在犹豫,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薄纱,闻桂之前几次试着捅破,但收效甚微。
于是两人就维持着一个有些亲密又有些生疏的姿势,慢慢走在展厅内。
姜乐忱好像在专心欣赏墙上的作品,并未侧头看向闻桂。
闻桂的指尖有些烫,从他的手背滑过,留下一串无法忽视的热度。
走着走着,他们终于走到展厅的最内侧,只要再拐过最后一道屏风,他们就能看到悬挂在最中心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