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忽然被人轻轻盖上,耳旁断断续续传来那位大将军低沉微弱的叮嘱声。
“别睁眼……”
……
冰天雪地,尸横遍野。
到处都是横死的将士,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整个汾河都被染成了血水,红得刺眼,红得触目惊心。
最后血水从河岸中蔓延出来,电闪雷鸣,化作成滔天血浪向着城内奔涌而去,眼看那血浪便要将整座城池都要淹没……
沈漪漪尖叫着从梦中醒过来。
婢女小翠闻声匆匆赶回来,撩开帐子给沈漪漪不停地擦着身上的汗水与脸上的泪水,直过了许久,沈漪漪耳边的嗡嗡声才渐渐没了,传来小翠焦急的喊声。
“……姑娘,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沈漪漪茫然地,看看小翠的脸,又看看四下的桌椅装饰。
这是她的家。
“姑娘是做噩梦了吧。”小翠扶着她艰难地坐起来,去给她倒了杯温温的水压惊。
如今她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了,行动十分不便,崔夫人有时候也无法顾及,便给她找了个小婢女来伺候她的饮食起居。
“我没事。”
此时天已蒙蒙亮,小翠走后,沈漪漪在床上躺着也没睡多久,便干脆起来扶着墙壁在屋里来回地走着。
小翠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完毕后正要端着水出去,沈漪漪忍不住叫住她,“等等。”
小翠停下,“姑娘有何吩咐?”
沈漪漪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沉默了片刻道:“没什么,你去吧。”
小翠应是,又走了两步,却听沈漪漪又从背后叫了她一声,“小翠。”
小翠纳闷地扭过头看着她,“姑娘?”
沈漪漪垂着眸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就去帮我出去打听打听,北边的战事如何了。”片刻后,她沉声道。
出了正月,气温渐渐回暖,屋檐上的积雪也化成水“噼里啪啦”顺着瓦片滴落下来。今日外面太阳正好,暖洋洋的也不晒,沈漪漪搬了个月牙凳坐在天井中央边晒太阳边画着手中的图样,小乖乖在她脚边趴着逗弄一只绣球。
因有了身孕不方便出门,所以自从盘下新铺子之后她还让那店面原来的掌柜帮忙打理,没想到一个月竟也能日进斗金。
表哥每日都在家中刻苦读书,崔夫人年纪大了也整日忙个不停,至于她闲来无事时则喜欢自己画些图样子让绢行的绣娘们照着绣出来卖,或是给肚子里的小宝宝做小衣服、小帽子、小玩具。
日子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过得平淡而充实。
周晗过来拜访。
远远地沈漪漪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连忙扶着后腰起来准备藏到屋里去。
周晗却走得飞快,小翠在后面追都追不上,很快就进了院子。
“六娘妹妹!”
沈漪漪行动不便,周晗担心她脚踩在屋顶滴下的雪水上滑到,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赶过来虚虚地扶住她,“六娘妹妹,你小心一些,这水滑。”
两人到底还是碰了面,沈漪漪无奈,只得使了个眼色,小翠悄声退了下去。
周晗踟蹰道:“六娘妹妹,上次我与你说的话,不知道你……考虑清楚了没?”
“考虑清楚了,”沈漪漪坦诚道:“抱歉周二哥,我不能答应你,请你回去吧。”
周晗失望道:“为什么?六娘妹妹,难道你还想着那个……”
他自知食言,说到此处羞愧地垂下头道歉道:“对不起六娘妹妹,是我口不择言了。”
自从她回来之后周晗对崔家多有帮扶,有什么活计都会赶过来帮忙,沈漪漪摇头道:“我不怪你,周二哥,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不想嫁人没有什么其它的缘故,你也听到外面街坊邻里说我的那些闲言碎语……这个孩子,的确没有父亲,周二哥,你是个好人,可从小到大我只把你当成哥哥。”
周晗苦笑道:“我都知道,六娘妹妹,你不必心存愧疚,因为我从没奢望你欢喜过我,我自知我配不上你,从前你与桓玉定亲,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后来你跟桓玉走了,我的脚也跛了,被明媒正娶的妻子抛弃,成了一个人人都笑话的瘸子。”
“可是我没想到还能再等到你回来,还能再让我遇见你,你知道你回来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吗?我不在乎外面的那些闲言碎语,因为我知道从小到大你都是一个好姑娘,即使是做了迫不得已的事情,那也一定是遭人逼迫,身不由己。”
“六娘妹妹,给我一个机会照顾你和孩子好不好?即使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逼迫你,哪怕只是作为孩子的父亲我会把你腹中的孩子当做亲生骨肉一样疼爱,不让他受任何的委屈,六娘妹妹,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
周晗走后,沈漪漪便回了房间。
崔桓玉从屋后出来,用干抹布将屋檐下的几片水渍默默地擦干净。
“表哥,我有话对你说。”
沈漪漪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原来她从没进去过。
崔桓玉拧干手中的抹布,低声道:“我还有事,表妹,我先……”
“表哥,”沈漪漪轻声道:“从长安回来之后,我们两个人也好久没有在一起坐坐了。”
崔桓玉看着她那双盈盈的杏眼,笑了笑,“好。”
沈漪漪的闺房,还是她未出阁时的模样,只不过现在多了许多小孩子的衣物与玩具。
大部分的木制家具,比如婴儿摇篮与推车,适合用的桌椅,都是崔桓玉亲手做的。
“开春之后,表哥寻个暖和的天,回长安去吧。”
沈漪漪知道,他的表哥风采卓然,才华横溢,又有雄心大志,否则当初杜云芝与杜云芝的爹也不会一眼就相中他,想要招他为婿。
还有魏玹给他的那封宰相裴襄的推荐信,不管是去何处都不敢有人会怠慢了他,沈漪漪不想看着他这样蹉跎年华一直在江南这个小水乡中埋没着。
崔桓玉看着她:“那你呢,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沈漪漪说道:“周二哥是个极好的人,他应该会好好照顾我,表哥不用再为我担心。”
崔桓玉久久地凝视着沈漪漪,久到沈漪漪眼睛都要变得酸涩之时,他突然站了起来。
“好,我答应你。”
……
崔桓玉没有立刻离开,四月天气晴好,道路通畅,崔夫人劝他最好是在那个时候离开。
崔桓玉应了。
其实他也不想这么早离开,他本想再晚一些,至少要看着沈漪漪平安生下孩子,恢复康健,那时他才可以安心地离开。
沈漪漪还没有应下周晗的求亲,但周晗知道她在给他机会考察他,是不是以后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比沈漪漪年长七岁,沈漪漪与崔桓玉定亲之后,家里人也帮他张罗了一门婚事。
但沈漪漪与崔桓玉离开苏州之后没多久,他便因失足从高楼之上跌下而摔坏了一条腿,从此成了跛子。
妻子嫌弃他残疾,没过多久就与他和离改嫁了旁人。
周晗原本没打算再婚,周家有几分薄产,他每天忙碌打理,倒也活得自在,只留下周家二老没晚垂泪,如何劝说儿子都不肯再娶妻。
如今儿子好不容易想通,虽然是个已经大了肚子的女子,二老万分不愿意,却也没有旁的办法,没过多久便默许了周晗的所作所为。
周晗每日都会去崔家,或帮沈漪漪算账,或帮崔夫人晒药,不过没有正式定亲之前他只从后角门进,不给别人说三道四的机会。
三月里,草长莺飞,春光明媚,万物复苏,距离她生产还有不足一个月。
院子里,两人坐在阴凉下,沈漪漪低头安静地缝着衣服,周晗替她削了个林檎果递过去,一面闲聊道:“这几年天灾,地里的收成不好,去年也就咱们江南这几个州收成还不错,今年又逢战乱不太平,我听说自从前线那主将死后现在几乎天天都在打败仗,战事吃紧,又逢荒年,那日子多难过,咱们还是得多屯些米粮这心里才踏实……”
周晗絮絮叨叨地说完,回头一看却见沈漪漪整个人都怔怔地,脸色惨白,林檎果竟也掉在了地上。
周晗拾起果子,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漪漪,漪漪,你这是怎么了?”
“你再说一遍,是谁死了?”
第79章
崔夫人听小翠说沈漪漪不对时, 心猛然一沉, 赶紧扔下手中的药篾与秦嬷嬷赶到沈漪漪的院子里。
“桓玉,桓玉,快去找大夫啊,桓玉!”崔夫人急得满头大汗。
周晗手忙脚乱, 从床边起来道:“夫人, 我,我去请大夫……”
他话还没说, 崔桓玉就扭头走了出去。
周晗看着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沈漪漪,喃喃道:“我也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
崔夫人先给沈漪漪暂时扎了几个穴位, 随即面带愠怒地质问周晗,“你和漪漪究竟说了什么,竟惹得她动了胎气?”
周晗羞愧道:“夫人, 我当真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告诉漪漪,最近前线主将死了, 战事吃紧, 我怕胡人打进来,就,就劝她多屯些米粮!”
“漪漪听了这句话就不对了,她问我是哪个主将死了,我说、我说是行军总管死了,好像是今上的什么侄儿, 被那个叫延力的突厥人一刀捅死……”
崔夫人只觉眼前一黑, 幸好秦嬷嬷扶着才没摔倒。
她与崔桓玉其实早就知道魏玹死了,崔桓玉每个月都有看邸报的习惯, 一个月之前邸报上写的清清楚楚, 主将魏玹与副将陈穆中了突厥大将延力奸计, 死在了汾水之中,至今尸骨无存。
即便如此延力也没讨到好,不光主力部队重挫,还被魏玹砍掉了一条胳膊,身受重伤。
因失血过多,昏迷数日,突厥大军不得不继续北撤汾水十余里,与我军形成对峙局面。
圣人得知此事后大恸,以致旧病复发接连十几日罢朝,如今朝中都是齐王与几位阁老做主主事。
新的援军正朝着幽州出发,幽州之困,边疆之险究竟能不能解决,此事谁也不知。
崔夫人与崔桓玉得知消息之后就严禁下人在府中理论此事,再加上沈漪漪月份大了之后不常出门,是以能顺利瞒到今日。
两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从周晗的嘴巴里说出,被她听去。
周晗不知内情,此时正坐在窗边自责万分,痛苦不已。
倘若沈漪漪真出事,他怕是能给她赔命。
幸好大夫来给沈漪漪把脉之后说并无大恙,只是急火攻心,吃上几贴药便能好了,几人这才由忧转喜。
沈漪漪醒了。
抬头一看,周晗,崔夫人,崔桓玉,小翠,排成一排在床边站着,俱是满脸担忧。
“你们这是怎么了?”她撑着要坐起来,崔夫人忙去扶她,“你起来做什么,再躺着歇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