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同在一个阴影里,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早风真冷!
一回我低头的当儿
仿佛觉得太阳摸我的脸,
呵,我的颊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热了的酒,
我抬头向你喊道:
不,我们俩同在一片阳光里了?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太阳真暖!
为什么你只招着手儿微笑呢?
原来一个岸上,一个船里,
那船慢慢朝着
那边有阳光的水上开去了。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天空好像一条解冻的冰河
当灰云崩裂奔飞;
灰云好像暴风的海上的帆,
风里鸟群自滚着云堆的天上跌没;
在这扇窗前猛地却献出一角蓝天,
仿佛从凿破的冰穴第一次窥见
那长久已静静等在那儿的流水;
镜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叶的高树,在它的尖顶上
冗长的冬天的忧郁如一只正举起翅膀的鸟;
一切,从混沌的合声里终于伸长出一句乐句。
有一个青年人推开窗门,
像是在梦里看见发光的白塔
他举起他的整个灵魂
但是他不和我们在一块儿
他在听:远远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处。
当早晨连续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洁里演进
伴同着整个宇宙的合唱的声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乐
自时间的消逝和剥落里
--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终的灿烂和成熟,
在那画着黑线的树枝上
留着去年的枯叶,
许多银色的小卷,在
一个再来的春天的阳光里
呵,是旋转入快乐里的悲哀!
青年人走着自己的路
--正是满散着花气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么工作?不就是
这样:一滴,一滴将苦痛
的汁液搅入快乐里
那最初还是完整无知的吗?
一只鸟儿,扭着头而且眨眼睛
一条清冷的河水
我们都浸浴在它的冲洗里
当早晨率着她的鲜凉
她的草香,她的尖锐的欢乐游过
像一群无声的白鹅
在我的心里活着一种颤抖
呵,如果我是一个无阻的
伸开的树林拥抱了
整个向着我的美丽的天
是两扇突然落了锁的生锈的门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乐
那是第一线日光
照入阴湿的山谷里
第一只革命的脚
踏入荒废的古堡。
湍急的水绕过一百棵的古树
每一个分子在心里记着
大海的影像
银白无波而无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里
我的生命越过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爱的
我厌烦的人们
在我的身体里活着一个欲望
他日夜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树叶,鸟儿,一切
正午的喧噪终于化入午睡的寂静
水的分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
我是不是最终找见
那棵优越而超出的乔木
他庄严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黄昏时走过一座教堂
虽然在我的衣服和合着的手上
只有无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里钟声却在乱敲着
唱出一个永恒的欢乐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儿只有一株大树
当我进入他的下面而
踩着它的枝影跳舞
那仿佛是在一座
永远也走不出的迷宫里
当我抬起头而在他那
伸向缀着星星的
无际的暗蓝的天空的干枝,
他那无穷的细微的分叉里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里
的烦恼和迷惑时,
呵,爱情!它为什么
永远跟随着我
像一个被派来的使者,
像一个顽固的神灵
他变成一只神秘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里
他变成一只古怪的苍鹰
盘旋不肯飞去
他又变成一只歌唱
在远远林里的异鸟
引我疯狂的追随
直到一个奇异的境地
那里永远在夜的黑暗和晕眩里
我的心喷出血像决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还在空气里
留下永古的颤抖
当我卧倒在尘土里
夜莺在我的胸里歌唱
啄木鸟用它尖锐的嘴
剥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体里痛苦和
快乐得到一个结合的宇宙,
在林外,离我很远的世界上
这时是那比死更
静止的虚空在统治着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觉里
好像那在冬季的无声里
继续的被黑绿的海洋
吞食着的雪片。
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这儿,我的门前吗?
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
照着他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顶深处,
在这儿,我觉得
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
像一个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里睁开,
看见一切在他们
最秘密的情形里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来,
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当白日将没于黑暗,
我坐在屋门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这时飞翔着那
在消灭着的笑声,
在远处有
河边的散步
和看见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刚刚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树。
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
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
同晒着太阳,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静,
但是对于我它们
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
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
纵使手臂搭着手臂,
头发缠着头发;
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
永远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们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
假设这个肉体内有那个肉体,
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言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吗?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见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黄莺的喜悦,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
为什么我常常希望
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
为什么我常常觉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
我常常祈求道:
来吧,我们联合在一起
不是去游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说你也看见吗
在我心里那将要来到的一场大雨!
当寂寞挨近我,
世界无情而鲁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里,
我只有默望着那丰满的柏树,
想他会开开他那浑圆的身体,
完满的世界,
让我走进去躲躲吗?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quot;寂寞quot;它啮我的心像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当我是一个玩玩具的孩童,
当我是一个恋爱着的青年,
我永远是寂寞的;
我们同走了许多路
直到最后看见
quot;死quot;在黄昏的微光里
穿着他的长衣裳
将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树木和岩石上取回来罢,
它们都是聋哑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里
求得quot;虔诚quot;的最后的安息,
我也将在quot;寂寞quot;的咬啮里
寻得quot;生命quot;最严肃的意义,
因为它人们才无论
在冬季风雪的狂暴里,
在发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挣扎着
来吧,我的眼泪,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
撕裂,压挤我的心,
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
的情绪都抛入他的无边里,
然后看见:
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我从来没有真正听见声音
像我听见树的声音,
当它悲伤,当它忧郁
当它鼓舞,当它多情
时的一切声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里,
你走过它也应当像
走过一个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听不见那封锁在血里的声音吗7
当春天来到时
它的每一只强壮的手臂里
埋藏着千百个啼扰的婴儿。
我从来没有真正感觉过宁静
像我从树的姿态里
所感受到的那样深
无论自哪一个思想里醒来
我的眼睛遇见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态里。
在它的手臂间星斗转移
在它的注视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怀里小鸟来去
而它永远那么祈祷,沉思
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
你愿意经过一个沉寂的空间
接受一个来自辽远的启示吗?
当黑暗和温柔的静默包围着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边
变异着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园
一个熟透的苹果无声的降落,
陷入转黄的软草里。
你愿意透过心的眼睛
看见神的肢体吗?
那圆润的手臂,
徐徐弯转的腰身
她的脚可以践在水上
而不被埋没,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离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个缓和与敏捷的行动
都是沉默的一笔,
记下那不朽的言语
人们倾听着,倾听着,用他们的心
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
寻到一个完美的身体,
一切灵魂之外,
寻到一个至高的灵魂。
他从围绕的灰暗里浮现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头微微向手倾斜,手
那宁静而勤谨的涂下;辉煌
的色彩,为了幸福的人们。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内心,
像静寂的海,当没有潮汐。
他不抛给自己的以外一瞥
阳光也不曾温暖过他的世界。
这使我记起一只永恒的手
它没有遗落,没有间歇
的绘着人物,原野
森林,阳光和风雪
我怀疑它有没有让欢喜
也在这个画幅上微微染下一笔?
一天他回答我的问题
将那天真的眼睛睁起。
那里没有欢喜,也没有忧虑
只像一片无知的淡漠的绿
野,点缀了稀疏的几颗希望的露珠
它的纯洁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我谛视着它:
蜷伏在城市的脚边,
用千百张暗褐的庐顶,
无数片飞舞的碎布
向宇宙描绘着自己
正如住在那里的人们
说着,画着,呼喊着生命
却用他们粗糙的肌肤。
知恩的舌尖从成熟的果实里
体味出:树木在经过
寒冬的坚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风雨后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过
这阳光里微笑着的村落
重看见每一个久雨阴湿的黑夜
当茅顶颤抖着,墙摇晃着
保护着一群人们
贫穷在他们的后面
化成树丛里的恶犬。
但是,现在,瞧它如何骄傲的打开胸怀
像炎夏里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给路人
它将柔和的景色展开为了
有些无端被认为愚笨的人,
他们的泥泞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视的寂寞的心;
现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游戏,
犬在跑,轻烟跳上天空,
更像解冻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闭锁着的欢欣,
开始缓缓的流了,当他们看见
树梢上,每一个夜晚添多几面
绿色的希望的旗帜。
吹散了又围集过来:
推开了又飘浮过来:
流散了又围集过来:
这些浮萍,这些忧愁
这些疑难,在人类的心头。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旧衣上的垢污
理想的人们在会议的桌上
要洗净人性里的垢污
落粉的白墙围绕着没落的人家
没落的人家环绕着旧日的池塘
一块儿在朦胧里感觉着
破晓的就要来临;
一两个人来汲取清凉的水
就引起一纹一纹的破碎
(旧日的破碎!)
它愿意不断地给与,给与
伴同着轻微的同情和抚慰
当白昼里,
火车长鸣一声驰过
从旧日里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齐向着远方迷惘地瞩望。
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会凋零
的杯,盛满了开花的快乐才立
在那里像耸直的山峰
载着人们忘言的永恒
那一卷,不急于舒展的稚叶
在纯净的心里保藏了期望
才穿过水上的朦胧,望着世界
拒绝也穿上陈旧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么才是那真正的主题
在这一场痛苦的演奏里?这弯着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们的根里,不是说风的催打
雨的痕迹,却因为它从创造者的
手里承受了更多的生,这严肃的负担。
追寻你的人,都从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处,
它们虽然睁开却没有把光投射给外面的世界,
却像是灵魂的海洋的入口,从那里你的一切
思维又流返冷静的形体,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现在我看见你的嘴唇,这样冷酷的紧闭,
使我想起岩岸封闭了一个深沉的自己
虽然丰稔的青春已经从你发光的长发泛出
但是你这样苍白,仍像一个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着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着成熟的果实
却是吐放前的紧闭,成熟前的苦涩
瞧,一个灵魂怎样紧紧把自己闭锁
而后才向世界展开,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
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
在你的幽香里闭锁着像蜂鸣的
我对于初春的记忆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种沉醉
被允许在这有朽的肉体里不朽长存?
在你的苍白里储存着更苍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颤栗,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首
歌被允许永远颤动在这终于要死于哑静的弦上?
当地上幽怨的绿草和我的揉合了
蓝天和苍鹰的遐想都没入冬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还是神的意旨
让我宁静的心再一次为它燃烧,哭泣。
黑暗的暮晚的湖里,
微凉的光滑的鱼身
你感觉到它无声的逃脱
最后只轻轻将尾巴
击一下你的手指,带走了
整个世界,缄默的
在渐渐沉入夜雾的花园里。
凝视着园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头和美丽的肩
坚固开始溶解,退入
泛滥着的朦胧--
呵,只有神灵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过的片刻,它却孕有
那永远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