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你爹娘回来了,个娇丫头,我又没打你。”保母听到脚步声进来,抱着娃往外走,“刚醒,我把过尿了,还没吃奶,没看到你们就一直哭。”
杨柳把孩子接过来进屋,拍了下她的屁股,坐窗边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别人家的娃娃都是越大越听话,你是越长越难伺候,噢,这就不哭了?”
程石把灯笼挂床头,斜过身瞅一眼,眼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珠子呢,嘴巴又嘟起来开始笑。
“臭丫头。”他笑骂,脱了外衫往床上一趟,随口说:“都快长我们身上了,可真给保母省事的,干脆她等满周岁就把罗婶辞了。”
杨柳真思考起这个事,青莺满周岁也到三月了,天暖日长,能走会说了估计也安分不了,跟进跟去黏着她跟程石,保母几乎就闲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木窗咯吱响,杨柳回神往外瞅,听身后躺的人问:“真不会变天下雨?”
“应该是没雨的,我昨天下午带着几个孩子在水面上飘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感觉到要下雨。”
“但夜里起了大风。”
杨柳转过头,发觉怀里的孩子在她胸前扒衣裳,她抱着青莺出门送她去吃奶,过了片刻她进门站桌边倒水喝,朝里间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不应该说得过于肯定,再有下次你话里含糊点,说个估摸或是可能,让村里人自己品,免得预计错了有人埋怨你。”程石斟酌着说,“就像你下午没预料到晚上会起风,万一明天早上醒来落雨了呢?”
“我相信我的感觉,”杨柳放下茶碗往里间走,拉开纱帐走进去倒床上,半趴着说:“你不相信我?之前不还说就是我预估错了,造成了损失你包赔?怎么?后悔了?”
程石捏住在他脸上作乱的手指,盯着漆黑的屋顶说:“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
“你身上还背着一千五百两的外债。”
程石:“……”
他翻了个身,听着窗外呼啸的夜风,轻声说:“我担心你出力不讨好,赔钱了还落埋怨。”
“不然我们打个赌……”
不等杨柳说赌注,程石朝她腰上掐了一把,在变调的笑声里堵上她的嘴。
“不赌,我赌你赢。”
木门被轻敲两下,程石翻身起来去接吃饱肚子的闺女,吃饱喝足又伺候干净了,开门看到人,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弯如蛾眉新月。
“磨人精呀!”他颠了颠小胖囡,扶着门朝外说:“你回去睡吧。”
“哎。”奶娘应了声,转身快步离开,之前孩子还跟她睡半夜,现在找她只为了喝奶,有时候她都气虚,银子拿得太容易了。
……
次日转醒,程石睁眼先拉开纱帐往外看,木窗阖着,外面有说话声,他小声问:“下雨了吗?”
屋外没人应声,他只得穿上衣裳去开门,窗外的桂花摇落了一地,周遭的叶子都扫走了,只留了馨黄的花瓣,地上没有雨水落下的痕迹。风也停了,天上隐隐有炫目的日光,但太阳迟迟没有出来,一直到晌午那阵才露出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隐进云层。天色看着像阴了下来,这次村里的人不再露慌张之色。
程石抱着青莺带着一串小尾巴走在村里,有几家进进出出忙着把稻子往晒场挑,他们步履沉重,满脸的疲色,看见程石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走开。程石这才发觉是他多虑了,杨柳说得再言辞凿凿,不相信的还是不相信,愿意相信愿意冒险的,都是能承担冒险带来的损失,至少是心里有数的,预估错了不会张嘴埋怨。
走到村头,大黑子摇着尾巴慢悠悠跑过来,程石看它家的门开着,出声问:“你家哪个主人在?”话落,怀里的娃哼唧起来,程石轻轻晃悠着,“走,我带你看你妹妹。”
杨母在家,她听到说话声出来,看见院中站的一串孩子,忙进屋拿蜜饯,“我晌午蒸了枣子馍,你们吃不吃?还是热的。”
“这是妹妹的外婆,你们也喊外婆。”程石说,他来岳家一向是很自在,伸手说:“娘,你给我掰半拉馍吃。”
杨母端了筛锣出来,先给女婿分半拉,五个孩子一个掰了点,温声说:“吃完了再来拿。”
大郎接过咬一口,说:“谢过外婆,馍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吃完了再来拿。”杨母把馍放回锅里温着,出来问:“你家的稻子割完了?碾完了吗?”
“割完了,也都拉回来了,估计还要碾个两三场才算忙利索。”程石把馒头咬一口分给馋嘴的大黑狗,剩下的一口塞嘴里,抱着皱巴着脸的娃左走右晃,“青莺不舒服,只要我跟她娘抱,家里的活儿就是坤叔带人在忙。”
“怎么不舒服了?来,外婆抱。”杨母刚拍了下手,就见小外孙女躲他爹肩窝里瘪了嘴,连忙说:“哎呦,好了好了,外婆走远点,不抱你。”
“长牙了,今天早上才冒头。”程石笑,指了指自己的下嘴唇,“冒了两颗尖儿,她嘴里不舒服,奶都不吃了,一直不痛快。”
“孩子发牙就是会不舒服,你大哥长牙的时候还发热了,小柳倒还好,就不舒服了一天就没事了。”猪圈里的猪突然哼了一声,杨母跟程石看过去,就见五个娃挤在猪圈门口抓着猪草给猪吃。
“小心猪咬着你们的手。”杨母喊了一声。
“哇——”
酝酿许久的不痛快终于顺着眼泪嚎出来了,青莺扯着程石的衣裳张嘴大哭,惹得屋里睡觉的豆姐儿也哭了起来,程石赶紧把一串尾巴轰出去,回头冲屋里说:“娘,我们走了。”
“去去去,别跟着我,自己到村里找小孩逮虫子去。”出了门,程石像撵鸡似的赶人。
“是你喊我们帮你哄莺姐儿的。”大郎气哼哼的,拉着弟弟妹妹往回走,“我认了个好兄弟,他说要带我去地里扒红薯,我带你们一起去。”
程石听到这句话又抱着青莺撵上去,“不准去偷别人家的红薯,我带你们去咱家的红薯地。”有热闹看,他家的这个丫头也能转移下注意力,免得老是伸手抠牙。
白天哭夜里闹,只有睡着了才消停,为着长牙这事,程石跟杨柳这几天就围着青莺打转,家里家外啥事都不管了。好在有三个表嫂三个表妹在,捡蛋记账查账,连带往鱼馆送蛋送鱼她们都乐滋滋包揽了。晒场上的稻子有坤叔和雷婶负责,灌袋扛包的时候周围几家邻居都来帮忙,村里的其他人听到信,掂着木叉和扫帚过来堆稻草、扫稻粒……
这日,杨柳跟程石从山上回来,从东西两边的荒山上摘了两筐橘子和石榴,路上碰到去菜园的阿婶,她拿了两个橘子两个石榴递过去,说:“长相不好看,味道还不错,婶子你别嫌弃。”
“这说的什么话,哪会嫌弃,多贵的东西。”阿婶接过放筐里,看了眼黑沉沉的天,说:“这次是要下雨了?”
杨柳点头,“这场雨落下来就要凉快许多。”
“要准备熏肉了?”阿婶问,“要买鸡鸭鹅了?自家养的兔子要不要?我娘家侄子养了几十只兔子。”
“要的,不过要挑选,你让他送过来。”程石接话,他想到屋里的娃,挑起扁担说:“不耽误你了婶子,这不知道哪一会儿就下雨了,你快去拔菜吧。”
刚走到晒场,草垛里卧的狗跑出来迎接,杨柳过去瞅了一眼,之前孩子们掏的草窝现在成了猫狗睡觉的地儿。
“表兄你摘了这么多石榴?”歆莲准备要出门的,见状又拐弯跟进来,叭叭说:“你闺女会爬了,会爬了就不让抱了,等会走了估计就是个不着家的,到了饭点你们满村喊人。”
屋外凉快,走廊上用竹席从头铺到尾,青莺就在趴在上面像只大青蛙,听到声了抬起头,手脚用力,咯咯笑着朝她爹娘怀里爬,嘴角的口水掉竹席上又被她蹭干净。
杨柳抢在程石前抱住小丫头,高高举过头顶,“这是谁家邋遢的小姑娘?”
四表嫂坐在墙边看着几个娃玩闹,闻言打趣:“你要是嫌邋遢就给我,我不嫌弃,刚好我没小闺女,抱回去肯定当亲生的养。”
“我是没意见,就看阿石舍不舍得。”杨柳笑。
程石垂着眼不吭声,取下草帽装石榴,抬脚往偏院走,“谁喝石榴汁?我要去榨石榴汁了。”
杨柳朗声大笑,她笑,怀里的小丫头也傻乎乎地咧开嘴。
石榴还没剥完,天上先落了雨,竹席卷了移到屋里,杨柳吹着火折子点燃灯笼里的灯芯,带着水汽的风吹进来,墙上晕染的光晕变了形。
程石把装石榴的筐搬进来,让她们自己剥自己捶汁,闻着院子里的泥腥气,馋起了羊荤,瞥着杨柳说:“入秋了该炖锅羊肉养养膘。”
“那你明天上山逮一只扛下来,我们尝尝在山上散养的羊是什么味儿。”杨柳说。
“就是你们养在西边山上的羊?”四表嫂问,“刘婶说那些羊是吃药草长大的,可别补过火,吃顿羊肉个个流鼻血。”
西边是山上日照不好,果树长得不好,低矮的药草长得还不错,还有不少杂菌子,七十多只羊就养在那边的山上。
“应该不会,我找大夫问了,这种羊肉反而更温和。”程石老早就打起了那群羊的主意。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一百四十九章
瓦沟下滴滴答答的雨水昭示着雨还没停, 程石看了眼窗,时辰尚早,他也不急着起床, 弓起腿挡着床沿,免得青莺左爬右爬掉下去。杨柳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待屋外的雨声减弱, 她拥被坐起来,被清冷的空气激得一个哆嗦。
“趁这会儿雨小,你赶紧起来去逮鱼。”杨柳下床从箱笼翻秋衫, 她的,程石的, 还有青莺的,一件件扔到床上, 催促说:“快点,下雨路不好走,你跟坤叔赶车把他们送去镇上。回来的时候去我姐家一趟,接她来吃羊肉, 把席哥儿跟芸姐儿也接来住几天, 咱家孩子多, 他们兄妹俩来了也有伴。”
程石一一应声, 随手拿张手帕给在被子里打滚的小丫头擦擦口水,动作利索地穿衣下地,再夹起被子里的娃,捞起衣裳送出去让保母伺候她穿衣洗漱。
淋了一夜的雨,窗外的桂花树叶子翠绿, 叶间点缀的小黄花被雨水冲刷得不剩什么香气, 地上的青砖浸在水里颜色油亮, 院子上空烟雨蒙蒙。厢房的门吱呀打开,门后的人吸了口凉气,“真冷啊!一夜入秋。”
厨房里热气腾腾煮着饭,前院忙活着套马车,杨柳从门外回来,拿起门后的铁锹出去铲水,没一会儿屋里冲出来几个孩子,争着抢着要帮忙。
杨柳干脆把锹给他们,站在檐下看着。
忙活早饭的人多,做得也快,程石刚从堰里回来,蒸的枣子馍已经能出锅了,春婶站在垂花门外高声吆喝:“开饭了,都快出来吃饭,来晚了不等啊。”
如今家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加起来有二十来人,吃饭要摆两张桌,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得像菜市场,盛了饭各找各的位置坐。青莺坐在摇篮里吸着手指看人家吃饭,馋得口水津津的,不管谁来逗她,她都张大嘴等着喂。
“是个好吃嘴。”杨柳哈哈大笑,勾了个凳子坐摇篮旁边看着,免得有小孩过来给她喂馍。
程石拿着剥了壳的咸鸡蛋过来放杨柳碗里,丢了鸡蛋壳回桌子上端碗过来,跟杨柳一左一右坐在摇篮边吃饭,不时瞥眼咂嘴的馋嘴丫头,到嘴的每口饭都格外香。
院外响起几声狗叫,坤叔看到人扬了下碗,“等会儿,在吃饭,你们先坐车上。”话落,他看到山上的人送蛋下来,他走出去问:“吃饭了吗?没吃进来吃点。”
程石没听清他们说的话,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粥,摸出帕子给青莺擦干净口水,起身说:“我出门了,等我回来了我去抓羊。”
杨柳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站起来问:“表嫂,你们带的衣裳够穿吗?要是不够就让阿石去跟我姐说一声,让她带几身秋衫过来。”
“这雨还要下几天?”四表嫂问,“我就带了一身秋衫,一两天还好,雨下的时间长了恐怕没换洗的。”
“秋雨难晴,这场雨可能要持续个五六天。”杨柳看向三个表妹,“你们呢?可缺衣裳?还有几个孩子。”
没料到会变天降温,她们的衣裳都不够穿,杨柳索性喊程石再套架马车,让她们跟车去铺子里买合身的成衣。
这么一耽误,从镇上回来已是巳时中,村里吃饭早的人家烟囱已经开始冒烟了,程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站在走廊下看雨,幽幽叹气:“看样子晌午是吃不到羊肉了。”
“那就晚上吃,时间充裕,羊肉炖得烂。”杨柳说。
屋里孩子多,说话声也吵,没一会儿人都出来了,撇下一堆萝卜头让保母和奶娘看着。杨絮做的就是布匹生意,遇上对布料衣饰花纹有了解的表嫂子们,宛如遇到了知己,两眼放光的跟她们讨论衣料的颜色和样式。杨柳站一边听了一会儿,头昏脑胀地打个哈欠,拿起墙角的竹伞去后院找程石。
怕书上潮,每逢下雨天书房便是门窗紧闭,杨柳推门进去见屋里点了灯笼,她回屋搬来小泥炉烧炭煮茶,翻出早先晒的干桂花倒进沸腾的水里,屋里飘起袅袅的桂花香。
程石走到窗前推来个缝儿,看到墙根下怒放的菊花,他出门掐了几朵插在墙上的砖缝里,说:“今天陈连水去找我了,医馆的供货商送来了新的药材,等雨停了医馆会清药房,让我到时候过去捡便宜。”
“等宰了羊给他送条羊腿。”杨柳沏了杯茶递给他,自己也握了一杯暖手,“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天还穿薄衫,今天穿了厚褂还不挡寒。”
“适合熏肉,雨停了就要进山砍松枝。”程石抿了口水,入鼻有淡香,入口极为寡淡,他嫌弃的吐了水,拿出茶罐重新煮茶。
屋外秋雨绵绵风声不歇,时不时听见几声孩子的尖叫,程石跟杨柳躲闲在书房独享片刻的清静。午饭后本打算歇歇再上山,不料书房被三个表妹侵占,于是程石喊上杨柳去山上抓羊。
“可要我们去帮忙?”二表嫂在廊下问。
程石披上蓑衣又取下来,嫌笨重碍事他只戴了斗笠,闻言没说话只摆了摆手,蹲下身帮杨柳绑紧裤腿,又进屋给她拿草鞋。
小两口走了,廊下的女人怅然地吁口气。
“怎么?等着吃羊肉还不好?叹什么气?”三表嫂走出门问。
“羡慕人家夫妻俩感情好呗,”二表嫂坦然地说,“来了这么些天就没见阿石跟他媳妇拌过嘴,好似不缺话说,再自然不过的感情,全然没有尴尬和没话找话的情况。”像她们妯娌几个,男人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回来了也是泡在武馆里,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跟他打交道的机会,在一起说的不外乎就是孩子和爹娘。有时候刚熟络开,男人腿脚一迈又出门个把月,还不能露出不高兴,不然就是不懂事。
三表嫂看着雨幕没说话,半响,她回头看屋里抱莺姐儿的女人,开口说:“等回去我打算也开间绸缎铺子,我打算跟杨絮合作,前期从她那里拿货,先小打小闹的试试水,之前她说的什么样式花纹料子之类的我还挺有兴趣。”
这下轮到二表嫂沉默了。
另一边,程石拉着杨柳已经进山,两人先去松树林转了一圈,圈养小鸡崽的栅栏封了顶,上面架了竹竿,竹竿上搭了厚实的稻草,挡风还不漏雨,新买的七千来只鸡鸭鹅幼崽都挤在里面,稚嫩的叫声老远就能听见。羽翼丰满的鸡鸭鹅畅快的在林下淋雨,雨后土里的蚯蚓都出来了,鸡群饱食大餐,就是有时不注意会被鸭子抢,鸡鸭的食谱重合的多,像是鱼虾,鸭吃鸡也吃,蚯蚓和昆虫,鸡吃鸭也吃。杨柳走在其中,眼睛认真仔细地盯着前路,手里的砍刀举起,怕碰上漏网之蛇。
“我还没看过鸭子吃蛇,你说鸭子吃蛇吗?”程石问,他只知道鹅吃素,遇到蛇会弄死但不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