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青鹤转过头盯向那坐在上方的观主,清癯修长的一道背影,稳如磐石,劲如青松。
观主轻轻地对那出门捉拿恶贼的弟子说了句:“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青年道士抬头:“师傅想让我放他们一马?”
观主转过身:“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他们若是善者自有天道护佑,他们若非善者,天道也会给一个了结,而我们,只需遵循本心。”
青年道士不知有没有明白师傅的这番话,他只是拧起眉站在那里良久,最后才拱了拱手,说了句“那便让天意来决定他该不该死吧”,说罢,返身离去。
弟子走后,东青鹤不像之前那般随着青年道士身后去了,他也没像他自己所打算的那样,寻法子脱出这个故事,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那位观主。
从第一个故事中的“常嘉赐”见到过东青鹤外,我们的东门主便一直像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游魂一般,进不得也退不得。正在他思忖着从观主身上悟出些什么时,那个观主忽然一侧头,直直朝着东青鹤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观主看得到自己?!
东青鹤一怔,对上了一双清明悠远的眼,他唇瓣一动,低低唤了一声。
“师父……”
眼前之人的相貌不是别人,正是那曾与东青鹤有过两年师徒情谊的禄山阁前阁主——长灯真人。
真人默默回视着东青鹤,眼内无波无澜,但东青鹤明白,对方是识得自己的。
“师父……”他又唤了一句,向前走了两步,“弟子被久困于此,我本以为这一切皆虚幻,可如今,我已是分不清真假了。”
长灯真人慢慢道:“幻境无所谓真假,可你若信了,那便是真的。”
东青鹤点头:“我信您是真的,所以您的确是我师父。”就像初识的一瞬间,自己把那个“常嘉赐”也当成真的了,所以对方能看到自己,后来自己清醒了,便谁也看不到他了。这会否也是这布阵之人的意思?想让自己彻底混沌在这幻境里,难以脱身?
长灯真人淡笑。
可是为何那个“常嘉赐”无法左右自己的故事,东青鹤也无法,而长灯真人却可以跳脱出来同自己说话?
真人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说道:“青鹤,我是局外人,你和他们却都是局内人。”
自己也是局内人?
“难道这幻境真如同命数一般,改不得?那我要如何出去?”东青鹤不傻,这故事里头多多少少能寻到些现实的蛛丝马迹,原来他还猜度着这一切有几分真几分假,可如今他宁愿相信这十分皆是假。
而被那么多恩怨情仇消磨了神智,向来稳如泰山的东青鹤眼里也显露了一丝疲态。
长灯真人却未回答,而是向着内侧重新盘坐起腿继续修炼去了,就好像东青鹤从未出现过一样。
东青鹤静立半晌才发现真人面朝着一副白描的乾坤图,图中只绘了一白一黑两道缥缈轻烟,彼此交错盘缠,而右下方则用小篆细细的写了一行字。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那意思差不多就是,万物极盈则亏,很多东西在最满的时候也是它暴露弱点的时候,那时弱便能胜强。而相对于这变化多端的阵势,东青鹤才是盈的那一方,可他却破不了,如果两边反一反呢?
东青鹤能在阵中感知到魔气,他确信这布阵之人是个魔修,魔修最为擅长将他人修为引为自己的,东青鹤对其发力才彷如泥牛入海,可这破阵之法一时琢磨不透,但是魔修的手法东青鹤却是知晓一二的,连常嘉赐当年都能效仿沈苑休把青溪的修为吸干,这点本事东青鹤怎么会没有?
他思量一阵后,忽然气沉丹田,再一次用满是灵气的神识开始探知起这个阵来,阵法一如之前那般将东青鹤的灵气全部纳为己有,东青鹤也不小气,还释出的特别凶猛,就在阵法吸食的欢快时,那灵气忽然一变,竟开始慢慢倒退起来,起先只是一分一寸,渐渐如狂狼的飓风一般越卷越大,卷乱了眼前的幻境,也卷乱了周围的气息,管你是灵气还是魔气,全都一股脑被东青鹤反吸了回去。
不需多时,幻境就开始崩裂,黑暗也开始消弭,这困了东青鹤良久的阵就像一只巨型的虫茧一般被飞也似的被从里头撕开了!
阵外原本进退两难的各方修士就见拦于自己面前的山石忽然之间开始急速崩塌,一阵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后,一片炫目的流光在不远处炸开,刺得几人半晌都难以视物。
直到他们能看清东西,就见一人站在正中,不仅毫发无损,一身的护体金光反而比之前更炽了,正是东青鹤!
第八十一章
秋暮望的修为原本在门中也算数一数二, 若不是当年被沈苑休打伤, 他现在至少也该升至大乘期了。而自沈苑休离开后,秋暮望在门内的大半时间都在星部闭关修炼, 倒也补上了之前的贻误。所以, 此刻他催动魂元之气同宣鹰对抗, 虽然伤身,虽然仍然受毒雾影响, 但也足够一时间把宣鹰打得无法还手了。
不过能得偃门主器重, 白苑长老也不是吃素的,他自然不会轻易给对方逆转形势的可能, 于是在自己的刀又一次被秋暮望的长剑压制的时候, 宣鹰另一只探出袖外的手忽然变成了一柄锋利的三叉钩, 钩尖极利,哪怕秋暮望已是敏锐发现,飞身退开,还是被那钩子扎破了胸口, 留下三个圆弧形的血洞!
秋暮望以剑支地, 踉跄着没有摔倒。
沈苑休在一旁看得心如刀绞, 眼见对方稳了稳气息后再度上前,沈苑休猛然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雾阵,眸色一沉。
一边的常嘉赐注意到那倒霉鬼正悄悄爬向阵眼,没有施法也没有做些别的举动的意思,反而整个人都要朝阵中而去,便忍不住压低声音叫了起来。
“你做什么?”这是什么破阵的法子, 自己可从未见过。
阵眼处虽然不冒毒雾,但不断有扰人的魔气自里头溢出,刺得虚弱的沈苑休反而十分难受,他深吸了口气后对常嘉赐说:“我听说过‘墨鸦’,但……我并不知晓如何破阵,且以我们眼下的修为也破不了,如今有难的不止我青鹤门一处……其他大派此刻想必也正遭偃门暗算,若我们再不快,后果不堪设想……而我虽灭除不了这个阵法,但是……我们可以想法子堵住阵眼……这样其他地方的毒雾也散不出了……”
沈苑休说得不错,要是其他门派此刻也中了偃门的诡计,或许比他们伤亡的还要惨,常嘉赐的心里立时记挂起了在九凝宫的妘姒,然而一听沈苑休的话,他又跟着吃惊,这倒霉鬼的意思难道是……
“你不要命了?”常嘉赐皱起眉。
沈苑休艰难地笑了下,四肢的动作未停:“你们不是灵修就是妖修,只有我……是魔修,和这阵十分契合,若我来堵,不过受些罪而已,这‘墨鸦’奈何不了我,你就不要担心了……”
常嘉赐想说自己他妈吃撑了才担心你,他只是觉得若沈苑休有个三长两短,惹了秋暮望也跟着有所起伏,那还未等人来救,大家就都跟着去了。
不过眼下除了这个法子还真没别的,再加上还有妘姒……
常嘉赐双拳紧握,死盯着沈苑休的眼神带出了点凄厉。
而他能注意到沈苑休的异样,那头受了伤的李汤自然也发现了,眼见着对方跌跌撞撞的起身想要阻止,常嘉赐拖着半废的身体也随了过去,和对方扭打在了一起。
阵中涌动的气脉激得沈苑休视线有些模糊,他勉强转过头看了看天上地下两处各自的艰险,最后咬了咬牙,奋而跳起向阵眼处猛然一跃!
立时一股厚重的煞气就向沈苑休袭来,从他的四肢百骸钻入,又企图从他的眼耳口鼻钻出,虽不是炙火,滋味却尤胜炙火,一下子就烧得沈苑休如坠地狱。
虽然沈苑休痛苦不已,可他的忽然出现就跟一面罗盘里跑进了些扰人的外物一样,原本顺畅旋转的趋势被硬生生的卡在了那里,不远处频频溢出毒雾的几个据点也慢慢止歇了下来,这个法子还真有用。
一边的常嘉赐和秋暮望只觉一直压抑在胸口和丹田处的窒闷被推翻了去。秋暮望回头才发现不对,看着阵眼处扎着的那个痛不欲生的人影,秋暮望本就赤红的眼眶一下子连眼珠都红了。
“——苑休!”
秋暮望大吼一声,掌心凝起一股幽绿,狠狠拍向宣鹰,将对方的胸口都拍得凹陷下去了一块!
接着秋暮望不管不顾,回头就向阵里的人冲去,然而行到一半却被沈苑休低弱的声音喝住。
“暮望……不可以,我们……再等等……偃门主还没有来……我们会挡不住的,而且你的伤,要是你的修为不回来……你的丹田也会有损的……不用管我,我没事的……你别过来……”
沈苑休到底只有一人,他能堵住八成的阵眼就已不错了,剩下仍是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在空气里飘摇着,秋暮望一靠近那地方就觉那股虚无又袭了过来,他双腿一软就要摔倒,却撑着大半的气力硬是向前行去,说什么也要把沈苑休拉出去。
然而不等他继续,那头被伤了心脉的宣鹰竟然又跳了起来,挥着手里的三叉钩就向秋暮望的背心处刺去!
就见不远处因为阵势稍缓而迅疾恢复两成修为的常嘉赐一脚把纠缠自己的李汤给踢翻了,然后持着长剑自侧边砍倒了宣鹰!
未免夜长梦多,常嘉赐手法利落,三两下削了对方的狗头,又抓着李汤的头发带着人飞到了半空,狠戾道:“——幽鸩!我知道你在,与其这么磨叽着玩花样,不如大家来个痛快!你派来的两个废物已经没用了,你还有什么本事就快些拿出来吧!”
常嘉赐吼完,又是一剑刺在李汤的脖颈,将他的头颅向天际扔去。
就在那狗头要落下来的时候,一道黑影疏忽闪现将那脑袋接在了怀里,定睛一看,是一个面生的男子。常嘉赐还来不及分辨对方是谁的时候,更多的黑衣人一个一个出现在了周围,他们容色或苍白或灰败,表情也多是冷肃僵硬,显然全是魔修。
看着那不断出现的人,不等常嘉赐惊异,一道金光破开这些墨色显现在人群里,幽鸩终于来了。
即便那人脸上依然带着厚重的面具,但瞧着他那身形,还有周身逼仄的气势,常嘉赐就知道,的确是偃门门主本人。
幽鸩落了地,也没看两边环境,反而一步一步向常嘉赐走去。那步伐轻缓,却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了常嘉赐的心上。
眼见要到近前,忽然半途又窜出了一片绿光阻住了幽鸩的去路,原来是去而复返的秋暮望!
明知自己一方落于下风太多,但是秋长老却没了选择,自己没法带苑休出阵,幽鸩又不会放过他们,自己只有先下手为强。
只是哪怕修为完好的秋暮望都不知能否同幽鸩一战,更何况还是伤重的他呢?
看着那个拼死支撑的人,幽鸩明白这位是为了拖时间,所以他自不会如他所愿,不需幽鸩出手,两旁就涌来了几十个魔修将秋长老团团围住,而幽鸩步伐不停,仍然向常嘉赐而去。
望着近在眼前的人,尽管常嘉赐努力故作淡然,但幽鸩还是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隐忧,喉咙发出低沉的笑声,幽鸩轻轻道:“别怕,我不会杀你的。”
他越是这样,常嘉赐越不会放下心,相较于东青鹤,这家伙简直难以捉摸。
“为什么?”常嘉赐才不信他,看他上两回对自己下手的狠辣,怎么都不像有所顾忌。
幽鸩想了想,竟然说:“我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
后路?什么后路?
常嘉赐越发莫名。
幽鸩道:“你在我手上,东青鹤就不敢妄动。”
常嘉赐一愣:“你太抬举我了。”
幽鸩摇头:“我们可以试试。”
说着就要去拉常嘉赐的手,动作还带了些诡异的温柔,却被常嘉赐一把狠狠地甩开。
他又不蠢,即便这人要自己活着,但是“活着”和“好好活着”之间差距可大了,去了这家伙的地盘,哪里还能轮得到自己的好果子吃,为了威胁东青鹤,弄个同沈苑休一般半残不废的下场极有可能。
不过嘴里常嘉赐还是要唬一唬对方的。
“偃门主,你这般到青鹤门来大动干戈不会就是想抓我吧?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得不偿失吗?”
幽鸩听了又是一笑:“被你说的我才想起来,我还要找一样东西。”
常嘉赐不用想也知道……三青鸟翎羽。
“你已经全好了,而那个翎羽,你应该知道它在哪里吧?”幽鸩问。
常嘉赐眼睛转了一圈:“我凭什么告诉你?”
幽鸩一挥手,身后的魔修就退开了,秋暮望瘫坐在地,一身血色,一位魔修拿刀架在他的脖颈处。
幽鸩语气不变:“我给你时间想,半盏茶想不出,我就杀他们一个,一盏茶想不出,我就杀两个……”说完,远处沈苑休的脖子上也被架了兵器。
也不知幽鸩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大意,他并没有把沈苑休拖出阵眼的意思,也不在乎常嘉赐慢慢恢复的修为,仍是由着沈苑休在里头生不如死。
常嘉赐听了却哈哈大笑:“你用他们的命威胁我?你脑袋有病吧。”
幽鸩一顿,叹了口气:“是啊,我忘了,你不在乎他们,那别派有没有你在乎的人呢?我可以将她带过来,她在哪里?唔……我想想,止契山?不、不对,禄山阁……好像也不是,对了,是在九凝宫吧?九凝宫的……嗯,叫什么来着……”
这话一出,常嘉赐嘴角的弧度猛地降了下去,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幽鸩,咬牙切齿:“幽鸩,你把我逼到绝路,我就算死,也要拉你同归于尽。”
面对常嘉赐的愤怒,幽鸩反而软下了声音,竟还想伸手摸常嘉赐的脸:“生什么气,你只要告诉我,我自不会动你,也不会动那些无关紧要之人。”
常嘉赐猛然别开头,胸口起伏,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偃门主如此了不得,怎么会连三青鸟在哪里都不知道?”
“修真界根本没有三青鸟。”幽鸩道。
嘉赐点头:“不错,所以是从别处而来。”
“哪里?”幽鸩跨前一步,几乎贴上了嘉赐的脸。
常嘉赐道:“仙界啊,你莫不是没听过东青鹤的师父是谁吧?虽然那老道士已经飞升,可徒儿有难,他不可能不出手相助……”
幽鸩听着却未言语。
常嘉赐侧头:“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