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季别云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来。
“我自己回房就行了,明日见。”
观尘定定看着他,那张脸在灯火里半明半暗。
“明日见。”僧人又补充了一句,“好好休息。”
季别云浑浑噩噩地告别观尘,回到自己房里,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般一头栽在床榻上,紧接着便昏睡得不省人事了。
一夜无梦,等他再次清醒时,外面已天光大亮。
身上的疲惫感消散大半,头脑也清醒许多,季别云愣愣地盯着窗户的方向,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顺了一遍。
顺到最后,一切事情都落到了御史台三个字上。
元徽帝交给他的任务已经有了眉目,目前只需要去找更为有力的证据。
蔡涵尚在昏迷之中,生死未卜;那封书信是誊抄的,不够直接;谷杉月不肯开口,也不知她究竟清楚多少内情。
还需要更多线索,能将御史台一击毙命的东西。
季别云起身推开窗户,放眼望去,充州大小街道依旧看不见几个人影。
此地百姓对官府的作为无疑是最清楚的,可他们现在都躲在自己屋里,不肯出来,也不愿配合他们。
他思来想去,却无法怪罪到这些百姓身上。百姓不肯出来声张正义,无非是因为在眼下的环境之中他们不敢,而不敢又多半是因为一旦出头就会被盯上。
充州刺史能将洪涝一事瞒下,其余地方不知作了多少恶,民众有苦不敢言,只能明哲保身。
季别云有些头疼,他如何能在短暂几日之内取得百姓信任?被充州官府毁掉数年的民心,再建立起来谈何容易。
他下楼之时正遇上准备上来找他的戴丰茂。
“头儿,有你的信。”
季别云预感不妙。这封信应该是徐阳送来的,若有好事,只管等他回京之后当面说,能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只有坏事。
他接了过来,打开后快速地扫了一眼。
戴丰茂没忍住,问道:“跟充州案有关的事情吗?”
季别云掏出火折子,将短笺烧了。
“对,蔡涵没挺过来,死了。”
手松开,纸张带着火星子飘到楼下,落到地面时已经变成了一团灰烬。
气氛有些沉重,季别云转而问道:“审问得如何了?”
“死士,什么也不肯招。”戴丰茂跟着他一起下楼,“不如再去案发地看看?”
季别云还没有去过被灭门的那两家住宅,索性同意了。走之前回望了一眼二楼,见和尚房门紧闭,也就没去打扰。
一行人匆匆到了刺史私宅,远远的便能看见焦黑的围墙。
里面的屋宅厅堂都烧塌了,只余一些顶梁柱还立着,其余全变成了废墟残垣。
“尸体都搬完了吗,废墟底下会不会还压着?”季别云问道。
戴丰茂摇摇头,“检查过了,没有,而且尸体人数也对上了。别进去了吧,在门口看看就成,反正里面也没什么线索。”
他们立在影壁旁,晨光从右边照过来,显得此处更加死气沉沉。
味道并不好闻,季别云只待了一会儿便觉得胸口闷闷的。
他不死心,又问:“长史府上也仔细搜查过吗?”
“搜查过了,还是一样的结果。御史台一旦动手,必然会将所有痕迹都清除的,他们最懂如何发现蛛丝马迹,所以也擅长避人耳目。”戴丰茂强忍着失落的语气,转了转脖子,传出咔咔的骨节响声。
季别云思索着要不要亲自去问问沅河边的百姓,只是就算他去问了,也极有可能没用。
谷杉月那边又如此执着……一个没真正犯事且身世凄惨的小姑娘,他也做不出刑讯逼问的事。
难道真的要拿着手上似是而非的证据回去复命吗?
元徽帝会因为这些证据而大肆清查御史台吗?
季别云思虑良久,突然转身朝门外走去。
戴丰茂追在后面问:“怎么了怎么了?”
“回驿馆,”他道,“写布告。”
作者有话说:
“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引用自《六祖坛经》,前面“菩提本无树”那四句引用了惠能大师的偈。因为非原创,所以在这里标注引用一下,没有其他任何不好的意思,狗头保命
第48章 动心
季别云搁下笔,吹了吹纸上墨迹。
戴丰茂站在旁边,磕磕巴巴地认字。
“上有仁德,闻充州之宿弊,什么什么民生……凡知悉充州官府失职之处,皆可报来……言之有据者,奖赏……上达天听,圣德昭什么什么,充州清明。”
看得似懂非懂,戴副尉抬头问:“能这样写吗?陛下让你秘密调查,你大张旗鼓把陛下搬出来,万一被知晓了怎么办?”
“反正等我们离开充州,城门一开,消息也会传开的。”季别云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多抄写几份贴在城中各处吧,城外也要贴。”
“不行。”
这声音是从门口传来的,他们齐齐看去,观尘正站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又听见了多少。
季别云挑眉问道:“怎么就不行了?”
僧人直言不讳:“施主要与圣上作对吗?”
观尘这次跟来,一是怕季别云被皇帝利用,二是怕季别云冲动,做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少年性子刚正,不愿折腰,每逢抉择时偏偏要选布满刀枪剑戟的那条路。
不过有外人在场,观尘不便多说,只能先道:“戴副尉,麻烦你出去倒一壶茶水来,叫所有人离这里远点。”
戴丰茂看了看季别云,犹豫地出去了,还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观尘这才开口:“皇帝让你来调查充州一案,是披了层幌子的。你若把这层遮挡掀了,回京后陛下不仅不会嘉奖你,反而会挑你的错处,治你的罪,你有想过吗?”
两人之间隔得很远,像是各自站在彼此的对岸。
季别云当然想过,可他还是立即反驳道:“一旦知晓御史台作为,元徽帝治段文甫的罪都来不及,怎会顾得上我?”
嘴硬。
观尘在心中叹了一声。
他何尝不清楚季别云一开始的打算。
当初他们刚进入充州时,季别云便下令守住各处城门,为的就是将消息封锁起来。待他们离开充州城之后,只需要交代唐司判及其手下严守秘密,皇帝派季别云来查案的事情便能瞒住。
而百姓从头到尾只知有一支军队在督军途中来过充州,查了些琐碎的线索之后便离开了,也并不会大肆揣测圣意。
即使之后流言传出,也不成气候。
反之,若季别云将这样的告示张贴出去,岂不是将元徽帝之疑昭告天下了?
为帝者,多疑却往往粉饰太平,不愿被世人看清真正面目。且他们手握生杀大权,礼义束缚在帝王面前可以被个人喜怒所轻易颠覆。
观尘越想越气,气少年不顾自己安危,把性命送到别人刀下。
“到时候既触怒了元徽帝,又明晃晃得罪了御史台,你该如何自处?”
季别云沉默不语。
这不是观尘第一次质问他了,可他觉得对方从没有这么生气过,故而逞强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收了回去。
他也明白观尘所说的那些道理,只是他有难处。
“我想要击垮御史台,就必须拿到充州官府的恶行罪证。充州百姓在一点上与谷杉月相同,他们不见到皇帝旨意就不愿开口,我只能这样做。”
季别云将内心想法完全摊开来,越说越觉得不甘。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若这次错过了,我何时能等到下次?”
观尘听见他要击垮御史台时神情不变,仿佛早已料到,但在他说完之后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若执意如此,必须要保证回京后不会被置于死地,你可以吗?”语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季别云咬牙答道:“可以。”
观尘被气得冷笑一声,大步走到他面前,再开口时,语气带着隐隐怒意。
“皇帝派你走这一遭,是因为他对镇国大将军起了疑心,对吗?”
季别云不敢直视那双目光,只能垂眼盯着自己刚刚写下的文字,默认了和尚的质问。
观尘冷冷道:“御史中丞如今倚靠着镇国大将军,两人都位高权重,合起来又相互牵连。若你贴出去,不到明日宸京就全知晓元徽帝的疑心了。届时定然君臣不和,甚至朝中平衡也会随之被打破,你很有可能都等不到皇帝彻查御史台的那一天!而你自己被卷入纷争之中,腹背受敌,又岂能脱身?”
现实就这样被摆在眼前,季别云心里泛着寒意,索性闭上了眼。
“死于斗争之中太容易了,难的是如何活下去。你都走到这一步了,甘心因为一时意气而死于他人刀下吗?”
观尘的话语一字一句响彻他耳边,也砸在他心里。
少年像是陷入了内心剧烈斗争中,脸色泛白。
放在身侧的手掌握成了拳头,指尖狠狠掐进掌心,用力得青筋暴起。
季别云也明白自己冲动了。
但扳倒御史台,击垮仇人势力的机会就在眼前,他难以做到完全冷静。
他为报仇等待了四年。
那四年让他从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身的刺,一身的伤。表面上伤口都痊愈了,实际阴雨天时全身许多处的骨头都跟着作痛。难过时也再无父母亲人可以依靠,他只剩下自己了,一切事情都凭他自己计划决定。
季别云终究是惜命的,在目的达成之前他不敢死。
他逐渐冷静下来,随即听见纸张被揉作一团扔开的声响。
观尘在他身侧道:“你想要罪证,自然还有其他办法。睁眼。”
季别云睁开眼,就看见观尘拿起桌上的笔,重新铺了一张纸。
僧人垂首提笔,一边写一边道:“民心短时间挽救不回来,那便去找为官之人,即使充州城内官官相护,周边也还有县城。左右你是四品的中郎将,又是圣上亲封的宁远将军,要学会恩威并施,刚柔相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