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季别云回京之后在皇帝那儿受了气,怎么如今又和御史台扯上关系了?难道是因为在崇州查到的事情与御史台有关吗?
方少爷脱口而出:“御史台怎么了?”
徐阳站在季别云身后,凝重地擦着手上的墨迹,一边回答道:“上午去刑部状告了御史台,估计御史中丞已经得了消息,要么灭口,要么想试探有无转圜的余地。”
“什么?!”
方慕之一脸不可置信,欲言又止,纠结了片刻索性将季别云拉到一边去,低声道:“我爹今日是不是找过你?”
季别云从沉默中抽身,瞥了方慕之一眼,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怪不得,怪不得老头子今天找我问你的事,虽然不像是知道了你的身世,但我总觉得怪怪的。”方少爷顾忌着季别云的秘密,将轻声压得很轻,“他为什么找你?难不成是因为……他也想扳倒御史台?你们联手了?!”
完全不需要旁人解答,方慕之自己就猜出了事情始末。
季别云有些无奈道:“聪明也不是好事,本来没想跟你说,看样子你爹也打算瞒着你,结果你自己搅和进来了。”
方少爷还没完全接受,见他转身离开,匆忙问道:“那你要去赴宴吗?”
这一问,道出了其他几人的心声。
戴丰茂不等季别云回答,便摩拳擦掌道:“去个屁,我去把来递帖子的人打出去,让他滚。”
“等等。”季别云出声把人叫住,“我要去赴宴。”
戴校尉一副“你没病吧”的神情转过头来,就连平日里处事沉稳的徐阳也大为不解。
方慕之更是直接骂道:“你傻了吧?”
其实段文甫是个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季别云一去便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可对方正是拿捏住了他的诉求,笃定他一定会去。
他被贤亲王送到悬清山借住的那段时日,有刺客前来探查他身份,翻到了季家的文牒,却没有找到他是柳云景的证据。
那刺客显然就是段文甫派去的,但那人自然不会彻底打消疑虑,屡次与他接触都带着试探之意。季别云今日上午将御史台状告到了刑部,此举之后,就算段文甫没有证据也能猜到他是柳云景。
此人身为当年柳家一案的亲历者与加害者,以真相为诱饵,引他入瓮。
而季别云必须去,他舍不得放弃这个探查真相的机会。
“把人抓到之后再审问不是更好?你为什么要主动去钻他的圈套?”方慕之有些生气,“三岁小孩儿都不会犯你这样的错误,你别傻了!”
季别云平静地看过去,什么也没说,方少爷却被看得一愣。
“你……”方慕之似乎从这眼神里明白了什么,他忽然想起季别云顶替了季遥身份来到宸京,是为了某件事。
倘若那件事与御史台有关呢?
季别云这副模样,其余两人也自然明白过来,少年做此决定不是出于冲动。更何况季别云下定的决心,什么时候因他人而改变过?
戴丰茂妥协了一步,提议道:“那带兵去吧?”
“不行,”徐阳答道,“太招摇了,若事态升级就变成了将军与段中丞的私仇,之后再想出面扳倒御史台可就难了。”
“是这个道理,”季别云点点头,“叫青霜跟我去,有个照应之人就行了。若我一夜未归,到时候再派人前去也不迟,左右段文甫不敢杀我,若我在这时候死了,他御史台自然会落得最大嫌疑。”
戴丰茂与徐阳异口同声道:“那我呢?”
季别云其实还有其他的考量。
他沉声道:“皇帝今夜去悬清寺了,不一定能回宫,城内防卫自然怠慢一些。我去转移段文甫的视线,你们方便行动。”
“什么行动?”戴丰茂问道。
季别云没有立刻回答,视线落在戴丰茂手中那张弓上。他走过去摩挲了两下,将弓拿了过来,伸手道:“箭呢?”
戴校尉赶紧背过手,从身后箭筒里抽了支羽箭递过去。
他将箭搭在弓上,熟稔地抬起拉弓,状似一轮满月,瞄准着北边远处的一棵树,倏地松手。
然而那支箭没能射出去,始终被他捏在指间。
是一把好弓。他将弓箭一并还给了戴丰茂,道:“天一黑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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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光如练,透亮清澈。
御史中丞的私宅灯火通明,从外面便能窥见其中之热闹,丝竹之声也传到了附近路人耳中。
行人纷纷疑惑。
这座宅子平日里清静得很,主人家也不是爱好奢靡之人,怎么明明不是节日却如此欢宴?更何况今日悬清寺的觉明禅师坐化了,虽不是国丧,也可称为憾事,为何这家人如此热闹?
与此同时,一架马车在偏门悄悄停下。坐在前头驾马的是季宅的小厮青霜,用一顶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停稳之后,便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拨开车帘。
季别云穿得同在府里一般随意,不看腰间配的那把刀,倒真的像是来赴宴的。
他下车后转身道:“不必担心,也不要擅自离开,在这儿等我便是。兴许会等很久,也可能我很快就能出来,说不准。”
青霜今年才十五六,看起来颇为稚嫩,即使东家都给他吃了定心丸,他还是极为忐忑。纠结着开口:“您万事小心。”
“诶。”他应了一身,便转过身去。
轻扣了三下门,就有人从里面打开了,扫了他一眼便不卑不亢地将他迎进去。
“季将军请。”
段府里处处都是灯盏,将每个地方都照得清楚极了,全然不似要杀人灭口的氛围。
他被引着穿过了大半个院子,终于来到举办宴席的院落内。这间院子被许多带刀的侍卫围住,一眼看去竟数不清有多少。然而肃杀之中,歌舞之声也愈发清晰,都是些靡靡之音,和段文甫本人的气质格格不入。
亏季别云曾以为段中丞是个文雅正直之人,没料到私下却爱声色犬马。
果真人不可貌相。
季别云走到房间门口,站在门槛外,看见了屋内高坐着的段文甫。
穿了一身便服,曲起一条腿半倚在贵妃榻上,左右两个美姬正给他喂酒。因为段文甫脸生得不错,身段也残留着往日清廉之臣的假象,所以这会儿看起来也不委琐,反而有些风流之态。
段中丞忽的注意到他,挥开了送到嘴边的酒盏,朝他招手,“季将军到了,快进来。”
季别云其实不太想跨进去,里面有些脏,他怕污了自己的鞋。
不过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忍”字,还是进去了,目不斜视地走到为他留好的位置,自顾自落座。
面前的几位舞姬不知用了什么香粉,隔着一段距离他都觉得太浓了,熏得人脑袋晕,让他忍不住开始想念观尘身上那股沉沉的幽香。
丝竹声也热闹过了头,变得吵闹,对比之下,季别云觉得悬清寺内的诵经声都要好听许多。
果然是跟和尚混久了,连心性也被熏染了吗?
一舞结束之后,段文甫才抬手示意乐师与舞姬先候着,转头看向坐在右侧的他。
“怎么季将军看起来兴致不高?实不相瞒,这场宴席本就是为将军而设,恭贺将军荣升的。”
季别云看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心里只闪过三个字——“真能装”。
他笑不出来,只硬生生答道:“不喜歌舞,故而兴致不高。”
段文甫不赞成道:“如此苦大仇深作甚?小小年纪可不能这样,不如再多看几支舞,兴许便喜欢了。”
说罢一抬手,候着的乐师与舞姬便又开始了。
季别云喜欢和直爽之人打交道,段文甫这种就是他最为痛恨的。憋着目的不肯说,还要装出一副熟稔亲和的模样,非得把他耗在这儿,想要让他一夜都脱不得身。
为了恶心他也是煞费苦心。
他确实越来越觉得恶心。
乐舞让他心烦,案上的酒菜他也不能碰,只能在这里干坐着受罪。
段文甫似乎忘记了旁边还坐着一位客人,只顾自己享乐去了。就着美姬的手喝完酒又吃了菜,最后甚至躺倒在其中一位怀里,眼睛瞅着屋内正中央的舞姬,手却搭在身旁美人的腰间。
就这么过了很久,直到面前的酒壶空了,才回过神来。
勉勉强强从美人怀中坐了起来,段文甫看向一旁木头桩子似的季别云,笑道:“季将军,你不会还没有近过美色吧?”
“不关段中丞的事吧,你管得有点宽了。”
季别云心想自己连观尘那样的美色都抱过了,即使再有所谓世间绝色,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观尘……
一想起悬清寺他就愈发暴躁,随手将空酒盏碰倒,抬眼问道:“中丞请我过来,就是让我观看你们是如何亲热的?”
那只鎏金酒盏从桌面滚落在地,发出悦耳的金石之声,响动不大,却让气氛冷却了些许。
作者有话说:
小云的鸿门宴心路历程:在想杀人和想观尘之间不停切换
第66章 捅刀子
段文甫对美人挥了挥手,端坐起来,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问道:“将军何必如此,家中考妣在天之灵也希望将军能过得好些吧?”
终于进入正题了。
季别云把玩着桌上剩下的另一只酒盏,“他们如何想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中丞的逍遥日子就快到头了。”
段文甫一听便笑了,连带着身旁两位美姬也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掩面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瞬,段文甫毫无预兆地抬手,扇在其中一人脸上。室内歌舞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沉默着低下脑袋,被打了的那位美姬脸色也变得惨白。
段文甫站起身来,因喝了些酒,身形略有点摇晃。他抽出女子发间的一根金钗,将尖锐末端对准了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轻轻摩挲了一下。
“在笑什么,这么高兴?”语气阴恻恻的。
女子从贵妃榻上踉跄地跪倒地上,惶恐答道:“奴婢没有笑……请老爷高抬贵手……”
“是吗?”段文甫漫不经心地用那支金钗抵住了女子侧脸,略一用力便刺了进去。女子克制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却又紧紧咬着嘴唇憋了回去,那支金钗从她眼角歪歪斜斜划到耳垂下方,留下了一道血印。
随手扔了金钗,段中丞抬眼,转身朝向另一位女子,恍然大悟道:“忘了,还有你呢。”
话音一落便掐住对方脖子,将人从榻上拉了下来,随意往一旁扔去。女子额头撞到了桌沿,顷刻间便有血渗了出来,段文甫嫌恶地看了一眼,冷冷道:“滚。”
两位女子互相搀扶着从地上起身,匆忙告退。
段文甫视线扫向屋内的舞姬与乐师,怒喝道:“都给我滚!”
很快屋内便空了,只剩下季别云与段文甫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