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的夏季总是闷热无比。
白天太阳就挂在头发旋儿上边,扬一点头就热一度,头发丝都灼人手。到了夜晚温度也没有降下来,晚风裹着人潮声闷闷地吹过,热浪又从人身上卷过去。汗珠从脖子上流下来,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
宋杨疼女儿,怕她贪凉,即使是这样炎热的时候,洗澡水也只是调低了两度。
洗浴间里没空调,雾气蒸腾把人脸都熏红了。
宋清顶着一身汗进去,又顶着一身汗出来。
宋杨给她擦过身体好好地穿上衣服之后,就把她抱回房间里。
好在房间里是开了空调的,虽然不是少年人喜欢的得盖着厚被子才能和这样的温度共存,但却是令人舒适的26℃。像淌进小溪里,身体随着几粒绿萍懒洋洋地漂浮着,不必担心有一天要加紧脚步奔流入海,或者要迈过山峰转过峡谷地探险。
此刻他们俩都并排躺在床上,胸前随意地搭着被子,聊一些有趣的无趣的事。
宋杨很珍惜这样的时刻。
这是难得的温情时刻。
青春期的小孩子总是这样,自诩特立独行,面对直白而深刻的感情时,总有点不知所措,只好以冷硬的态度对待。
只有在大汗淋漓之后,洗过澡放松地躺在床上,冷空气呼呼地吹着,宋清才会收起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没有冷漠和忽视,没有刻薄和挑衅。
这时候她愿意做他的乖女儿。
宋杨为女儿拉好被子,盖住她的小腹“宝宝今天在学校干什么了?”
“上课,下课,写作业。 ....妈妈呢?”宋清曲起一只手的手臂枕在脑后,答道。
“处理了一些工作。妈妈跟你说过吧这段时间事很多,因为我们部门接了个大案子,得实时跟进着。你猜我中午吃的什么?”宋杨不等女儿回答,就接着说:“吃的黄瓜炒虾仁噢。是宝宝喜欢的菜。新来的阿姨做得可好吃了。妈妈特意去问了怎么做,以后做给你吃。”
宋杨迫不及待地分享今天发生的平常事,只是不管看到什么,他总是会联想到宋清。这是女儿爱吃的菜。办公室的女孩子们穿了时兴的阔边牛仔裤,女儿会喜欢吗。学校同学对她好吗。有男朋友和她搭讪吗。她有在好好听课吗。有想我吗。
我特别想她。
“哦,你好忙。”她听了前半句,就只答前半句。她并不专心,眼神在空气里游离,半天也没找到落脚点,似乎在犹豫。
宋杨把宋清的手臂拉出来,又好好塞进被子里,换了自己的手臂做她的靠枕。
他向她贴近了一些,正要详细说说今天办公室的趣事。
就听见宋清突兀地说了句:“高三了。”
“嗯?怎么啦?”宋杨转过头看她,只看见黑暗里她的侧脸,窗外的微光在她鼻尖流动。
“我想住读。”宋清仍看向空气,语气没什么起伏,好像在说今天好热这样无关紧要而又稀松平常的事。
宋杨心里炸起一颗惊雷,他的心脏被倏忽捏紧,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僵硬地抬头看她,“为什么?家里不好吗?妈妈不好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线都在颤抖。
“不是的妈妈。学习很忙,住读的同学十点才放学,我每天五点多就放学了。这样算下来我少学了多久啊,我怎么考大学。”
宋清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为自己的话增加可信度。
“在家里也可以学啊...你不会的妈妈还能给你讲,在学校的话老师没那么多时间来关注你的,她要管那么多学生。而且...而且你没有住过校,肯定不习惯,那么多人就只有一个洗浴间,你都不能好好洗澡的...还有食堂的饭也没有什么营养,你长不高怎么办啊宝宝?”宋杨撑起身子,手从她颈下缩回来,急急忙忙地想一些理由出来反驳她,说到后面都带着些哭腔了。
难怪她今天这么主动,这么乖,原来是先给颗糖再给个巴掌,还要他一起接受。这过山车般起起落落的心情让宋杨的心里泛起阵阵酸涩,快要淹没他。
“不会。”宋清又将头摆正,言简意赅地回答。
“不行,我...我不会同意的。你知道的,只要我不同意,你去不了,那得家长写申请才行,你知道的。”宋杨眼眶都红了,眼泪蓄在里面像天空上的乌云,蓄势待发地准备落下。
宋清没有回答。
“不行,我说不行...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很讨厌我是吗?我让你觉得很恶心是吗?”
在天空盘踞已久的雨终于落下来,宋杨的泪水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砸在被子上,晕湿了一小滩布料。
他说着这样自我贬低的话,希望她立刻反驳,说不是的,并不讨厌他,也不觉得他恶心。
宋清不置可否,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宋杨手把女儿的手腕抓得紧紧的,在黑暗里哭,抽噎的声音越过玻璃窗,被外面汽笛声给冲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都要哭晕了,宋清才开口说
“你还能管我多久?”
她声音轻极了,但又如同一把刀,在宋清的心脏上豁开一条口之后,又深深插向最里面,翻出火红的,带着血泪的肉。
宋杨难以想象,她为了说出这句话而做的铺垫,给他温柔的亲吻,激烈的性爱,都只不过是要他接受她的离开,如果他不接受,那她就要让他看清楚血淋淋的现实。
她希望以性换取的离开,不是以高三毕业为结束,而是作为她摆脱他,拥抱新人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