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只觉自己眼皮粘滞,说话也忍不住哈欠连天起来,“你呢?”
“我给你熏会儿发。”谢兰庭道,“你们读书人身子弱,万一夜里吹了风,落下头疼病就麻烦了。”
他说到这突然一顿,抬眼问齐鸢:“你……过来后,这身体可还适应?”
齐鸢刚要拒绝他熏头发的事情,这下突然被打岔,愣了愣,嘴边的话一下给忘了。
“还算适应。”齐鸢躺下去,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没什么。”
室内渐渐安静下去,齐鸢迷迷糊糊一会儿,呼吸便均匀起来。
谢兰庭等他睡熟,轻轻将他往外揽了揽,一手拖着小小的熏笼不远不近地靠这,另一只手轻轻顺着这人的头发,帮他烘干。
指间乌发柔顺,谢兰庭心里也软得一塌糊涂,嘴角噙着笑,想着李月仙的那句话。
他当时打算解释一下的,自己跟齐鸢是“千载知己”,互相敬重而已。
然而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竟就鬼使神差地承认了,其实说完之后他也有些心虚。
幸好,齐鸢只是羞窘,并没有恼怒。谢兰庭当时松了口气,只觉今晚自己也喝多了,整个人轻飘飘的。
头发很快烘好了,齐鸢不知道怎么睡得,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脸色酡红。
谢兰庭偏着头端详了会儿,食指勾着被子轻轻往下拉了拉。指尖不小心碰到齐鸢的嘴唇,柔软润滑的触感让谢兰庭发怔,心中一荡,忍不住俯身过去,然而在即将触碰到对方时,他又突然停下,困扰地皱了皱眉。
足足一刻钟后,谢兰庭终于选定了地方,在齐鸢的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
第73章
第二天, 齐鸢醒来的时候谢兰庭已经离开了。
卧房里显然有人收拾过,一应用具都换成了新的, 窗下长案上放着炉瓶三事, 香炉里点着梨香,床头还叠放了一身熏好的新衣服。
齐鸢不确定这是谁准备的东西,洗漱后仍是穿了自己那身去跟主人家告别。
李月仙正在前厅煮茶听雨。山间雾气腾绕, 略施粉黛的女郎慵懒地靠在软塌上, 肌肤赛雪,乌发垂地, 果如月中仙子一般。
齐鸢随婢女走过去, 敛容作揖, 向李月仙说明了来意。
李月仙笑道:“公子何不歇半天再走?小女子已经为了公子闭门谢客了, 谢大人也派人去客栈禀明了令尊, 说公子今日在友人处。”
阶上的婢女才采了两朵硕大的粉芍药进来,闻言笑嘻嘻道,“公子好口福, 我们得月馆今天可是有鲥鱼送来。枫林先生他们昨天便为了这个来的,只是不凑巧, 白吃了一肚子风回去。”
齐鸢看这婢女伶牙俐齿的样子,知道她说的是那伙人吃了一肚子气,不由心下暗笑。这得月馆的人倒是个个促狭得很。然而枫林先生是小纨绔的启蒙老师,自己只能懂装不懂。
齐鸢温和地笑笑,仍是与李月仙道了别。后者看他态度坚决, 只得找了个小龟奴亲自送齐鸢到渡口。
等人走后,小婢女忍不住道:“多少名流公子豪掷千金就为见姑娘一面呢。这人倒好, 姑娘都为他闭门谢客了, 他反而还拒绝, 真是不解风情。”
李月仙闻言莞尔一笑,随后幽幽叹了口气:“他若是解风情,谢大人就不会单独留他在这了。只可惜了,这样玉润珠温的小公子,若叫我早点遇着,哪儿还有他谢兰庭什么事……才子名妓不好吗?”
婢女起初还点头应和,听到后面,悚然大惊。
齐鸢还不知道自己入了金陵名妓的眼。
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尤其是得知京城里的就是小纨绔后,他恨不得立刻跟对方换过来。
但眼下偏偏脱不开身,齐方祖这次好不容易离开扬州,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办。而齐府现在靠着张御史护着,自己当然也要替张御史做事,将这望社集会跟到底。
齐鸢心里暗暗盘算着,回到客栈时却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齐松今天来客栈见父亲和弟弟,虽然之前得知齐鸢考过了县试和府试,甚至连夺了县府两试的案首,但亲眼看到眼前的俊秀公子时,齐松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半年没见,弟弟的变化这么大吗?明明上次见面时候他还闹着让自己给他买好吃的,完全是个孩子样呢!
他直愣愣地盯着齐鸢,齐鸢见眼前这人样貌跟齐方祖有几分相似,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笑着问:“怎么了,该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齐松回过神,连忙道:“是不敢认了,二弟变了好多!之前咱爹写信说你现在换了个人似的,让他十分欣慰,我还不信。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说完退后一步,又细细打量齐鸢一番,拊掌大笑:“不错!二弟果真出息了!”
齐鸢有些哭笑不得:“我这是出息到脸上了?一瞧就能瞧出来?”
齐松哈哈大笑,揽着他的肩膀进屋:“人家都说了,肚子里有书气自华。二弟你现在读了书,精气神儿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当然能瞧出来。”
齐方祖不在客栈,齐松便去沏了茶,又问齐鸢家里的事情,听到钱知府故意不给齐家开具路引时,齐松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之前便跟父亲提过,早点搬离扬州,可惜族里无人听劝。”
齐鸢听得一怔:“大哥已经料到了钱知府会故意为难咱家?”
齐松点点头,压低声道:“你应该不知道,钱弼以前不知道听谁编排说咱家有藏宝图,就在香方里。还说那笔宝藏富可敌国,是前朝皇室藏起来打算让后代复国用的。”
齐鸢:“……”
齐鸢之前便纳闷,钱知府对齐家的香方如此执著,总不能是想经商吧?当时齐老夫人说她也想不通内情,齐鸢便当了真。
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藏宝图?
齐松对他毫不设防,自然不会如老夫人那般隐瞒什么。
“为了这事,这些年钱弼不知道使了多少法子。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咱家一天不交香方,钱弼就一天也消停不了。”齐松说到这摇摇头,又看向齐鸢,“这次多亏了你,能把爹带出来。你放心,有大哥在,咱家的买卖就倒不了。你只管安心读书就好!”
对于齐鸢两试连捷,齐松并不觉得意外。
在他眼里,弟弟本来就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以前许是贪玩耽误了学业,现在他肯读书,又有褚先生教导,当然能一鸣惊人。
齐鸢耐心听着齐松的叮嘱,心里却盘算着等回扬州后怎么跟齐家人坦白真相。
齐方祖和齐松对功名对功名都十分看重,日后等小纨绔换回家,这父子俩心里会不会感到失落?如果自己给小纨绔做伴读,也不知道后者能不能早点开窍。那家伙这么聪明,保住生员功名应该不难。
想到这,齐鸢又暗暗叹了口气——如今父亲通敌的谣言愈传愈盛,如果忠远伯府难逃一劫,那自己将来性命都难保,怕是做不了什么伴读了。
这次金陵集会一结束,自己一定要尽快回京,免得让小纨绔替自己遭了劫。
“……二弟觉得这个法子不妥?”齐松在一旁迟疑道。
齐鸢怔了下,回过神后忙摇头笑道:“我刚走神了,大哥刚刚说的什么?”
齐松仔细瞧了他一眼,见他果真神色茫然,这才道:“跟你说海运的事情呢。我听说最近江淮一带的海防已经开始整顿,或许朝廷要对倭寇,如果真是如此,咱家的商队倒是可以再开一条线了……”
“海防严查?”齐鸢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齐松道:“应当是最近半个月。其实广东那边苦于海寇已久,不知道为什么朝廷没有整治广东海务,反而在江浙一带练起了水兵。听小舅子说,佛郎机人屡次在西草湾生事,楚家的船只三次有两次遭劫,如今都不得不暂停了那边的买卖。”
齐松的岳丈家楚家是做绸缎生意的,以前主要南下,将布料销往广东等地,又或者跟朝贡国贸易运去海外。现在受海运影响,不得不设法北上。
这次江浙整顿海务,对商队来说无疑是好事。正好齐府受困,银子运不出来,两家便商议着由齐方祖替楚家在江淮地区广置商铺,并帮楚家运送绸缎等货,银子则由楚家交给齐松保管。
这样也算一计金蝉脱壳。只不过这样一来,齐家的家财会慢慢转移到齐松手上。如今齐府虽是齐方祖掌家,但商户人家讲究亲兄弟明算账,这件事不仅要让齐鸢知晓,而且要征得齐鸢的同意。
今天齐松过来,便是为了这个。
齐鸢听明白后不由一笑:“生意上的事情爹和大哥做主就好,我都没意见。”
齐松笑道:“你哪里要是不懂,大哥就再给你讲讲。这事儿你也不必着急答复我,这两天我跟爹见见各铺子的管事,你可以慢慢琢磨。”
齐鸢含笑应下,又陪齐松说了会儿话。不多会儿齐方祖从外面回来,果真说得是同一件事。
父子三人闲叙片刻,齐方祖才跟齐松出去办事。齐鸢回到自己屋里,眉头不由渐渐皱了起来——江浙海防整顿看样是在自己跟谢兰庭谈过之后。但谢兰庭明明说过此事牵涉众多,军士多被权要占役,无论施行哪项都会触及旁人利益。
可如今时间过去不到一个月,事情竟就真得在办成了。若真是谢兰庭做的,一个内军统领竟有这通天的本事?即便蔡贤自己过来,也未必见得人人都会买账吧。
齐鸢满腹疑惑,思索间又想起那晚谈及海防江防事宜时,自己担心纸上谈兵。谢兰庭便在一旁将利弊条分缕析讲给自己,后来俩人不知怎么说到了迟雪庄。
那时候自己以小纨绔的身份,说自己与迟兄一起长大。谢兰庭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如今想来,那时候谢兰庭多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他半开玩笑的那句问话“假如看上的是你”……竟然真得是在问自己
——那个因万言策惹怒皇帝,被禁足六年的自己。
窗外有微风送来阵阵香气,齐鸢侧头望着半开的窗台,昨夜那人似乎就是从这里翻进来的。
堂堂的三品大员,聪慧貌美文武兼修的权相义子,偏偏行事不循常规。而这个人亦是亦正亦邪,身上有着解不完的秘密。
齐鸢收回视线,轻轻叹息了一声。
第74章
望社的总社集会在五天后, 乔景云自从认识齐鸢后,几乎日日拉着孙辂过来找齐鸢, 请他点评八股。
齐鸢并没有拒绝, 这次金陵之行,自己跟两位师兄显然早已经被人盯上了。这样与其躲着对方,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众人一起切磋制艺。
更何况望社之中高手云集, 这次集会众人各取所习之经, 畅谈义理,其中不乏有名的才士, 齐鸢自幼便缺少这样跟人品评时文的机会, 因此内心也十分珍惜。
于是江浙士子们由乔景云组织着, 或小聚林泉山寺, 或泛舟秦淮河, 众人聚在一起赋诗评文。后来又有其他分社的成员过来拜访,人群便越聚越多。
一来二去,齐鸢的名声也渐渐传了出来。
众人都额外关注他, 一是因他虽然很少说话,但点评时总能一针见血, 剖其精髓,言语又十分平和郎畅,令人可亲。二却是因他年纪幼小,望社的社员都是方巾襕衫,一水儿的生员打扮, 齐鸢这种俏生生的锦衣小少爷,在人群中便格外惹眼。
几天时间眨眼便过, 齐鸢这几天结识了不少人, 渐渐也听到许多消息。比如这次望社集会, 幽玄公子请了名儒枫林先生和逸禅先生二公坐镇斗文大会,评选众文。
再比如,江西社首赵文炳吸纳了一个小文社,那文社中有国子监的监生,如今跟乔景云相比,赵文炳争夺社首的希望更大。
齐鸢起初没在意,后来回到客栈后略一思索,这才猜到小文社很可能是何进的兰溪社。何进此举多半是谢兰庭授意,至于何进怎么搅合赵文炳的事情,他就不关心了。
他现在最挂念的,是那天有人说起了崖川的平叛大军。
那位年轻士子是广东人士,俩月前他乘船来金陵参加望社盛会,途中听同行的僧侣聊天,说崖川大军在西南拖延数月不战,是因为军中权要借故跟朝廷要钱。然而朝廷库银紧张,拨不出银子,一来二去大军粮草短缺,人心也开始涣散。
被传叛国的忠远伯,原本是跟时将军一起偷袭敌营的,结果俩人双双战死。忠远伯死就死了,时将军的弟弟却在御前当差,是圣上最信任侍卫。军中权要怕被牵连,于是将事情都推到了忠远伯头上,将忠臣污蔑为叛将。
僧侣言辞激烈,直骂如今世道,奸佞当权,忠良被害。
广东士子正因那边佛郎机人欺辱渔民,朝廷放任不管感到气愤,这下情绪被僧侣感染,与其他人讨论策论时便骂起了朝中奸佞。
按照律法,举人才可以议论朝政。但生员距离中举不过一步之遥,其中不少一腔热血的士子便跟着激烈讨论起来。乔景云三劝五劝,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话题转开。
齐鸢虽然早就从李暄口中得知了崖川的实情,但此时听人言之凿凿地说父亲死无全尸,心里仍是忍不住难过。当天夜里,他几梦几醒,几乎全是充满血光的噩梦。
同一时间,谢兰庭在仪真守备大营里,一手拿软布擦去衣服上的血迹,另一只在沙盘上缓慢推演:“如今贼寇占据上游要地,又皆是精兵,我军之守必弱。如果用奇兵越藤湖、南溪而上,于此地安营扎寨,则可阻断贼兵粮草。到时候我军上下守住,这三处贼窝可不攻而克。”
“大人的意思是要越寨而攻?”
仪真守备魏胜紧皱着眉头,盯着谢兰庭点出的地方迟疑,“此地险要不假,但正因这一段江岸狭窄,水势难明,所以贼兵迟迟不敢进犯金陵。再者藤湖、南溪二地多愚民,与贼人狼狈为奸。我军若想越寨而上,恐怕会徒费人力而已。”
谢兰庭轻轻颔首,随后又笑了笑:“兵行险着,才有奇胜。魏大人怎么这么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