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回来了,也找到他的阿檀了,可是,迟了三年,什么都不一样了。
秦玄策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斜阳萧瑟,不知名的飞鸟从远处的天空掠过,发出尖锐的长鸣,在旷野中引起遥远的回响。
“阿檀、阿檀……”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他念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先是低低的、而后越来越大声,在空旷的荒野中,声嘶力竭地叫她,“阿檀!”
嘲风有些受惊,歪着大脑袋,不解地看着主人,刨了刨蹄子。
“嫁过人又怎么样?生了孩子又怎么样?”他躺在那里,喃喃的、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就是要娶她,有什么不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
嘲风又凑过来,咬了咬他的衣领。
“你也觉得我说得对,是不是?”秦玄策把手从眼睛移开,扳住嘲风的大脑袋,恶狠狠地问它。
嘲风显然不懂得主人说什么,但无论主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它又“咴咴”了两声,表示同意。
“好!”秦玄策倏然振奋了,他一骨碌翻身起来,又跨上了马背,“我们回去,一起回长安去,我要娶她,对,就是这样,这回,没有什么可以拦着我,绝对没有!”
嘲讽一声长鸣,撒开蹄子,疾驰而去。
……
回到刺史府后,秦玄策才进门,潘诚拖着昨天被打残的腿,一瘸一拐地过来请罪。
“下官给大将军请罪。”
秦玄策心不在焉,看都没看潘诚一眼,大步向房中走去。
潘诚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玄策的身后,讨好地道:“那个嫁过人的乡野妇人,怎么配在大将军身边服侍,那是污了大将军的眼,下官知错了,已经叫人把她轰出去了,请大将军息怒。”
“嗯?”饶是沉稳镇定如秦玄策,也愣了一下,他仿佛有点不太相信,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他顿住了步子,回身看着潘诚,“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男主下章开始变好起来了,你们信不信,算了,作者自弃自暴,躺平了。
第66章
潘诚点头哈腰, 一脸谄媚的笑:“那种残花败柳之身,根本不值一顾,先前是下官误会了大将军的意思,如今下官已经改过了。”
潘大人试图亡羊补牢, 可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秦玄策勃然大怒:“谁给你的狗胆, 敢说她是残花败柳,你找死吗?来人啊, 把他拉出去掌嘴, 叫他这几天都别说话了!”
可怜的潘大人惊恐万状,什么都来不及辩解, 就被卫兵叉住了。
如狼似虎的玄甲军卫兵刚要把潘诚拉下去, 秦玄策手一抬:“等等。”
“大将军饶了下官吧, 下官对大将军可是一片忠心啊。”潘诚哀叫着求饶,暮色太沉, 他完全没有发现秦玄策的脸色狰狞,状若鬼刹。
“你说,你把她轰出去了?”秦玄策一字一顿地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一早。”潘诚手臂被卫兵押着, 不能比划,只恨不得要跳起来表忠心,“下官不敢拖延,一早就把她轰走了。”
秦玄策点头:“好,你很好,非常好!”
他铁青着脸,倏然一声断喝:“把他拖下去, 不用掌嘴了, 取军棍出来, 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知错为止!”
“啊?”潘诚大声惨叫,“下官知错了!知错了!大将军饶命啊!”
左右卫兵捂住他的嘴,利索地拖了下去。
秦玄策调转方向,大步朝外面走去,厉声吩咐:“玄甲军何在?”
左右高声应诺。
随着大将军一声令下,士兵们雷鸣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轰轰隆隆,战马嘶鸣,一簇簇火把次第亮起,惊破了暮色。
阿檀早上才起来,就被刺史府的人不由分说轰赶了出去,幸而她身上还带了一些碎银子,遂雇了一辆驴车回松平县。
一路回去,一路想着,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
秦玄策是什么性子,她可最清楚不过了,前头还心存侥幸,想着如今她是个已婚的妇人、又生了女儿,或许……他嫌弃起来,就不作纠缠了,但如今瞧他那般情形,必须是个不死不休的局。
这三年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她过得格外舒心,不予人为奴为婢,走出去,堂堂正正,坦坦荡荡,没人说她是以色事人的狐媚子,也没人说她配不配什么的,多好。
可眼见的,这样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阿檀坐在驴车上,晃晃悠悠的,她抬头看了看天。
长风万里,流云来去无痕迹,天那么大,飞鸟掠过,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看不到尽头。
既然如此,还是再逃一次吧,她对自己这么说着。
驴车走得慢吞吞的,好不容易挨到家,天已经黑了。
曹媪在家中心神不定的,为阿檀担忧,念念也在闹,“哼哼唧唧”地要找阿娘,想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了一整天,眼睛都肿了,晚上也不肯去睡,可把曹媪心疼坏了。
就在闹得没办法的时候,阿檀回来了。
念念尖叫一声,扑过去,黏在阿檀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檀从府城回来,在驴车上颠簸一天,心事重重,只稍微用了点水,此时又饿又累,但一看见念念,就把所有的不适都忘了,急忙把女儿抱起来,心肝肉儿的,千哄万哄。
曹媪又惊又喜:“你可回来了,还好吧,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阿檀摇了摇头:“阿娘,我要走了。”
曹媪愣了一下:“什么?”
“我要走了。”阿檀一边拍着念念的后背安抚她,一边慢慢地道,“这里,我呆不住了,那人……他脾气不好,他大约不会放过我的,我不想跟他回去,我、我要走了。”
曹媪呆了半晌,混浊的眼泪滚了下来:“好、好,我知道了,可怜的孩子,你、你要走就走吧,阿娘没用,也帮不了你了。”
曹媪知道阿檀曾经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奴婢,是私逃出来的,她没有路引、没有户籍,当时一路到松平县来,是靠着大法明寺和尚的度牒,及至到了松平县,因曹媪感激阿檀,自告奋勇把她留下,为此,曹媪去求了纪广平,给阿檀在松平县挂了个户。
现如今,看这情形,曹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檀原先的主人家,那大约就是大将军的晋国公府了,逃奴若被主人抓拿住了,那下场大抵不是很好。
阿檀的眼泪也落了下来,纵然千万般不舍,也实在没有法子了。
念念不懂发生了什么,看见娘和阿奶都哭了,她更加惶恐起来,紧紧地揪住阿檀的衣领,躲在阿檀怀里,小小的身子都开始发抖。
后面,还是曹媪稳得住,匆忙擦了泪,去替阿檀收拾行装,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你先出去,躲一阵子,我娘家是隔壁清溪县的牛头村,我有个姑表姐妹还住那边,她姓郑,我给你拿个信物,你去找她,她会收留你的,不用担心。想来那样的大人,也就一时兴头,他总不能老在洛州停留,说不得过几天就走了,到时候你再回来,莫慌,老婆子我风浪见得多了,不算什么。”
“阿娘。”阿檀红着眼角,感激地道,“您的大恩大德,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嗐,你这孩子。”曹媪叹气,“还不清就别还,一家人,和娘还生分什么。”
她摸了摸念念:“不然,你把念念先留下,我替你照顾着,他们再坏,也不至于为难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吧。”
阿檀把念念抱得紧紧的,她容色娇柔,却一脸坚定之色:“不,我要带着念念一起走,我在哪,念念就在哪里,我死都不会把孩子丢下的。”
念念惊慌不已,一把搂着阿檀的脖子,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念念很乖很乖,娘不要把念念扔下,念念要和娘在一起。”
这么小的孩子,却要叫她担惊受怕,阿檀心疼得都要碎了,抱着念念亲了又亲,不住地哄她:“知道了,娘在这里,娘会带着念念宝宝,到哪里都会带着你。”
曹媪没法子,只好又替念念把行装也收拾上了,小裙子、小兜兜、小枕头、小勺子,零零总总的,加起来竟比她阿娘的还多些,哦,还有她的宝贝小铃铛。
满满地打了一个大包袱。
曹媪又担心起来:“这么老沉老沉的,你还带着念念,我怕你提不动,你稍等等,我去叫隔壁的张五叔,央他送你到牛头村去。”
阿檀接过包袱:“不,不要再去惊动旁人了,我得偷偷摸摸的,若不然……”
话才说到这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隐隐约约,轰轰隆隆,仿佛雷鸣一般,从远处渐渐地传了过来。
阿檀收住了口,和曹媪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不知谁家的狗被惊动了,大声地吠叫了起来,在这寂寥的夜晚显得格外惊心,但是,很快,这狗叫声就被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淹没过去了。
是的,那是马蹄声,仿佛千军万马叠踏而来,似千钧雷、万重浪,那样的惊人的动静,使得地面都有了轻微的震动。
阿檀的脸色变得煞白,吓得把念念都掉了下来。
念念“唧”的一声,连哭泣都顿住了,抱紧了阿檀的大腿。
曹媪不知所措,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轰然一声巨响,“哗啦啦”的,好似地裂一般,破旧的小屋子跟着抖了两下。
阿檀心中有了不妙的预感,她抓着念念的手,战战兢兢地推门出去。
曹媪家院子的围墙被人生生地推倒踏平了,黑压压的玄甲军骑兵簇拥在周围,一眼望去,铁马临阵,长戈如林,整条街道围得满满的,叫人插翅难飞。
暗夜里,无数火把照亮着这里,火光跃动,撕开夜色,金戈铁马的煞气穿透晚间的薄雾,刺人眉睫。
骄悍的骑兵恭敬地退到两侧,让开一条道。
秦玄策骑着高大的战马,越众而来,他直接踏过围墙的残垣,策马行到阿檀面前。
这个男人高大威猛,万军在他身后俯首,他宛如天神、又宛如修罗,火把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愈发显得他脸上的轮廓刚硬锐利,他就那样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中是深沉夜色、更是熊熊火光。
“好,很好!”他仿佛笑了一下,那笑容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瘆人,好似淬了血的利剑,刺了过来。
他看着她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提着包袱,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来,阿檀,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这样的二叔好可怕,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他的时候,念念吓得躲到了阿檀的身后,瑟瑟发抖。
阿檀把念念护在身后,勉强挺起胸膛,用力地咬了咬嘴唇,颤声道:“二爷,我不欠您的,您不要逼我,看在旧日的情分上,您让我走吧,我走得远远的,此生不见,再也不碍您的眼。”
“走得远远的?此生不见?”秦玄策重复了一遍,说得很慢、很慢,每个字都咬碎了,再吐出来,“你又想逃?又想把我扔下?就像三年前一样?嗯,阿檀,好,你很好!”
嘲风慢慢地踱了过来,高大的黑马逼在阿檀身前,低头喷了一个响鼻,让她退无可退,夜幕下,火光如血,映在秦玄策的眼底,他低下头,恶狠狠地盯着阿檀,好像要用目光把她撕开。
阿檀被这种鬼刹般的目光惊骇到了,她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地后退,用微弱的声音为自己辩解着:“潘大人说了,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妇,不配伺奉大将军,大人说得对,我不配,您不要为难自己……”
她的话来不及说完,秦玄策倏然探身而来,长臂一舒,迅若风雷,抓住了她。她是那么娇柔弱小,而他强悍如斯,轻易地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横在马背上。
“为难?不,我从不为难自己。”他紧紧地贴住她,捧住她的脸,好像找了很久的珍宝,失而复得,不愿放手。逆着光,此时阿檀恍惚又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声音轻轻的,或许旁人都听不见,如同耳语般,对她一个人说,姿态亲昵、语气却是恶狠狠的,“难道不是你在为难我吗?你到底要我怎样、怎样才好?阿檀!”
“你放手!”阿檀气极了,用力推他。
“不放!”他斩钉截铁地回道。
他的力气那么大,如同铁箍一般将她束缚,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无法撼动半分,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时忘了胆怯,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却带着某种不可诉说的愉悦。
阿檀咬得更狠了,憋足了劲,牙齿用力地厮磨着,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最痛的时候、最难的时候、在三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想起他,想咬他。
怎么能这样对她呢?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咬下来才好。阿檀也是会生气、会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