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温开始讲述自己的一生,从支离破碎的家庭到后发生的所有,痛苦的,悲哀的,难以宣泄的……一切的一切。
他说了很多,冗长而又繁琐,甚至已经超过了告解的时间,但教宗没有喊停,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科尔温觉得自己很糟糕,像个不知克制美德为何物的蠢货一样,对着尊贵的上位者一股脑地宣泄自己的内心。
那些知道“科尔温”故事的人,总是会说出“可怜”、“命苦”之类的话语。但不知为何,科尔温很害怕在教宗这里听见相同的评语。
他低头坐在告解室里,宛如等待审判的罪人。
然而,教宗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评价他的人生,没有安慰他的伤痕。她聆听完他的一生,却是说:“这一路走来,辛苦了。”
科尔温不记得自己那时的表情了,但大概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吧,所以他故作轻松地道:“您完全不安慰我呢。”
“你需要安慰吗?”教宗反问他。那时科尔温隐隐感到了明悟,与其他圣职者不同,教宗从来都不会急于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他人。她只是聆听,然后引导。
“我想要您安慰我。”科尔温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流着泪,对“母亲”说了实话,“安慰一下我……这并不是糟糕的一生。”
“没有人能评价你的一生,孩子。”她的语气那么温柔,“仅用一两个词囊括你的一生,未免有些简单粗暴了。”
“它或许让人很痛苦,也或许不。但我知道,是它让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变成了这个能坦然说出往事、坚信它并不只是糟糕的样子。”
教宗有多温柔呢?她甚至担忧一个鲁莽出口的单词会刺痛你的人生,哪怕这个词的本意是善良的。
即便是遍体鳞伤的灵魂也会在教宗这里得到抚慰,她对待你,就像母亲轻柔地将皮肤娇嫩的孩子放进了填满棉絮的摇篮里。
这世上本就没人能够将他人彻底的救赎,因为只有自己才明白,自己到底走过了怎样的长途。
后来,科尔温便经常会去那间黑暗的告解室,哪怕这个名额是挑翻了整个骑士团硬生生抢过来的,他也不准备将它让给其他人。
“你只会在星期三出现,那我便称你为‘星期三小姐’吧。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星期三先生’。”
离开了告解室,他们便是效忠教廷的圣骑士与高高在上的教宗,但在看不见彼此的暗室中,他们只是“星期三”。
虽然没有经过正式的宣誓,但科尔温已经对神明进行过告解,今生只想成为追随她的信徒。
所以,当他不顾一切地突破重围,循着指引来到庭院时,他看见的就是那个眸发颜色消退,宛如稀薄晨光般的女人。
比起灿烂的金发与稠艳的翠眸,这种浅淡的颜色反而出乎意料的适合她,让她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天光下。
她抬头仰望着光明神的神像,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像冬天的薄雾般朦胧、易散。
魔族的叫嚣还在耳边嗡鸣不断,科尔温心想,他决不能让教宗被魔王带走,绝对不能——
他近乎失礼地抱住教宗的腰肢,想要将她带去安全的地方,但下一秒,一道黑红色的烟雾如利刃般刺来,砰地砸在了圣光护盾之上。
科尔温吐出一口污血,整个人倒飞而出,重重地砸倒在地上。他捂着心口,挣扎着想要爬起,然而伤势过重,眼前阵阵发黑,理智濒临涣散。
刚才,若不是教宗在危急时刻下意识地展开了圣光护盾,突如其来的一击就能将科尔温当场击杀。
一道魔力强行撕开的深红罅隙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教宗的身后,科尔温想要大喊提醒教宗,却因为淤堵在喉咙中的血水而说不出话。
刺耳呼哨的风声在耳蜗中充盈,一身漆黑华服的魔王自空间的罅隙中缓步走出,身后的人形魔族呈拱卫状,恭敬而又沉默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庞大的阴影笼罩住女子清瘦的身形,俊美到近乎不详的魔王裹挟着强大可怕的威势,如收拢羽翼的巨龙般落在了教宗的身旁。
稀薄的光辉已经无法照亮此世最为深沉的黑暗,溢散在教宗身侧的光之粒被魔王身上的黑雾吞噬。
但那黑雾仍不知足,恬不知耻地化作蛇影缠上了教宗的双腿,桎梏她的行动。下一秒,一对十分眼熟的漆黑手环便“咔”的一声,扣在了教宗的手腕上。
“我来接你了,蕾切尔。”魔王微微倾身,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指撩起教宗一缕淡金色的发,温柔却饱含挑衅地贴在了唇上。
——“等我来接你,蕾切尔。”
那是魔王离开教廷的那个夜晚,他附在教宗耳边,轻声承诺过的话。
第279章 【第26章】光明教教宗
望凝青发现自己动不了, 也说不出话了。
当魔王将那明显改良过的限制型圣器——或许现在称呼它为魔器会更加妥当,当魔王将那手环形状的魔器扣在望凝青的手腕上时,她发现自己的神力被阻断了。
望凝青的意识十分灵敏, 原本是来得及反应的,但是这才刚甩出一个圣光护盾, 一股强大且难以匹敌的威势便毫不留情地倾轧了下来。
这股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所能达到的临界点, 别说是现在已经“神力衰弱”的蕾切尔了,就是全盛时期的蕾切尔也无法与之抗衡。
望凝青在暴露神性和束手待毙之间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就是这么一个犹豫的间隙里, 一只从背后伸出的手便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肩头。
自阴影中窜出的黑雾化作蛇影顺着脚踝往上, 像蟒蛇一般将她团团一裹, 为了避免她使用言灵, 还干脆将她的嘴巴给封住了。
事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里, 被魔族团团包围的望凝青也知道落跑无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王将刚才的圣骑士少年打飞了出去。
实话说,面对着眼前这一幕, 蕾切尔的内心不仅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一点点生气。毕竟如果不是那个少年的阻拦, 她应该已经安全离开教廷了。
魔王亲吻蕾切尔的头发时, 望凝青甚至没有办法回头,灵猫也在识海中不停地示警。
“尊上!魔王修已经完全觉醒, 目前他的实力已经抵达了这个世界所能容纳的巅峰值。除非光明神神降,否则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够与他为敌。”
一个世界的容量是固定的,就像一个装满水的杯子,一旦超出了杯子容纳的极限, 水自然就会溢出去。
神明无法降临此世的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没有合适的媒介, 光辉之主降临这个世界的瞬间,祂所带来的神性侵蚀将会直接摧毁一个国度中所有智慧生灵的神智。
望凝青很平静,平静地接受被黑雾桎梏的局面,平静地看着魔王将修改过后的魔器拷到她的手上,平静地看着魔王朝自己伸出了手。
彻底觉醒后的修几乎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再也看不出当年那个“国度”中出来的瘦弱少年的模样。
完全体的魔王是成年男子的形态,身量挺拔高挑,身材精壮有力却不会过于肌肉虬结,肢体线条流畅优雅,透着上位者特有的威仪与伟岸。
彻底觉醒后的修身上出现了更多的异常,他的右手几乎完全化为了龙爪。被这只巨大的攥住时,望凝青几乎有下一秒就会被捏碎的错觉。
然而,即便修身上非人的体征依旧明显,却再不会让人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感觉“丑陋”了。
与曾经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少年不同,魔王的“美丽”源自力量,这个强大的魔物有邪性惑人的美感,就像拂去尘埃的红宝石,在黑夜中独自熠熠生光。
被魔王单手抱起来时,望凝青的表情依旧没有多少变化,蕾切尔在女性中算得上是身量高挑的一类,但是足足一米七的身量,在魔王的怀中依旧显得娇小。
因为身体动弹不得,重心失衡的情况下,蕾切尔的身体不得不倒向魔王的怀抱。如果不是她身上缠绕的黑雾,看上去倒像是依偎在爱人怀里的少女一般。
这是做什么?要把蕾切尔带回去折磨吗?望凝青不明白修为何想要带走蕾切尔,明明原命轨中,他刚一觉醒就不顾一切地报复了所有折辱自己的人。
但是现在,说出“交出圣.蕾切尔,免尔等一死”承诺的魔王,居然为了得到蕾切尔而延缓自己的复仇计划?难道他对蕾切尔的仇恨还凌驾于教廷之上吗?
望凝青面无表情地回想了一下这七年来的过往,不得不承认,修将自己列为仇人的第一位还是很合情合理的。
毕竟修以前经历过的悲惨往事太多,但施暴的往往是“群众”而非“个人”。而且他们对修的迫害基本都是一次性的,与自己长达七年的折磨根本不能比。
这么想着,望凝青便安逸了,不过她还没忘记这里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冲出来阻止她离开、并且说了一堆奇怪话语的狂信徒呢。
望凝青觉得不能让那名圣骑士活着回去,不然按他的说法,蕾切尔就不是“私逃被抓”而是“牺牲自己”了。这误会还是掐死在摇篮里比较妥当。
所以,望凝青在发现自己眼珠子还能动时,刻意看了一眼圣骑士所在的方向,用眼神示意修将那圣骑士“处理”掉,以免后患。
“尊上,那位是圣骑士科尔温,是弗莱娅的爱慕者之一啊……”灵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如果人是魔王杀的,那就与我无关吧?”望凝青满脸冷漠。其实如果不是法则的束缚,她有时候是挺想对气运之子那帮人下手的,因为真的太坏事。
望凝青的视线果然引起了魔王的注意,修抬头看着不远处一边咳血一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圣骑士,顿时不悦地拧起了眉头。
魔王陷入了沉默,浑身散发着不快的气势。望凝青不明所以,心想杀个人而已,有必要这么纠结吗?
不知过了多久,望凝青看得眼睛都有些酸了,她闭了闭眼,正想收回视线,却突然觉得眼睛一暖,随即什么都看不见了。
“别看了。”魔王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教宗的眼睛,语气冷淡地说道,“我救他便是了。”
望凝青:“……?”
你再说一遍?你要干啥?
可惜,魔王并没有耐心再说一遍。望凝青的眼睛被魔王的手掌捂住,看不清外界发生了什么,但她的耳朵却突然捕捉到少年痛到极致的惨叫。
科尔温狼狈地吐出一口黑血,魔王溢散而出的黑雾如刀刃般切开他的肌肤与血肉,强行将断裂的骨头与肌理牵连了起来,这个过程堪称生不如死。
魔王显然对蕾切尔以外的圣职者没有多少耐心,他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去治愈科尔温的伤口。对于普通人类来说,魔族的愈疗方式无疑是将人打碎重组。
“放开教宗冕下——!”科尔温痛得理智涣散,五指狠狠地抠着草皮,指尖因此变得血迹斑斑,“放开——冕下!”
“不自量力。”魔王没有兴趣跟蝼蚁纠缠,反正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解放“国度”中的罪人,以及得到怀中的圣.蕾切尔。
单手抱着神情平静、仿佛已经认命的教宗,魔王转身踏入了通往魔界的空间罅隙,头也不回地命令道:“让全员撤离。”
“是。”追随魔王的魔族并不会询问魔王这么做的深意,只是切实地完成上位者的命令。
“冕下!”眼看着邪恶的魔王劫掠了教宗渐渐远去,科尔温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丢进了油锅里,既痛又烫,有一股火在燃烧着他的灵,“冕下——!”
他嘶喊着,嗓音沙哑如破碎的悲鸣,苦涩酸楚的眼泪夺眶而出,混杂着唇边的血水滚落在地。
神啊。自妹妹死后,我再一次如此谦卑地祈求您。科尔温的视野一片模糊,他努力仰头,望着被烈火烧红的天空。请不要让人将她夺走,不要让她遭遇苦难。
意识恍惚之间,科尔温一片模糊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一次星期三的午后与教宗无意间的交谈,但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清晰。
——“您觉得,神是真实存在的吗?祂真的平等地爱着所有人吗?”
——“神是一双注视着整片大地的眼睛,祂目光所注视的必定是‘人类’这个族群,而非单独的某个个体。”
——“是吗?听起来真是既残忍,又高尚……”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圣光到底是什么?圣光不是光明神赐予信徒的力量吗?”
——“与其说是神明赐予的力量,不如说是人心中的力量。与其说神明是所有人命运的主宰,倒不如说,祂是生命的锚点,灵魂的曙光——”
——“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成为自己的神。”
被烈火烧红的苍穹之下,清风席卷着硝烟与飞灰,在空气中溢散。
园林中那看不清面容的光明神像依旧低垂着头颅,望着掌心,也望着峥嵘大地上苦苦挣扎的生灵,慈悲温柔,却也残忍漠然。
“呜”的一声,缄默处传来了嗡鸣的震荡,号角声响起的瞬间,冲天而起的光辉如狂风般横扫了整座园林,摧枯拉朽般地净化了所有残存于此的黑暗。
即将隐没于空间罅隙内的魔王似有所感,下意识地回头一望。
只见原本还倒在地上挣扎的少年一跃而起,如一道瞬息而至的白色闪电,抽剑朝着魔王所在的方向,挥出了一道凌厉孤勇的圣光。
少年颜色柔和的雪青色眼眸已经彻底化为了最纯正的金色,笼罩在光明中的骑士,在短短三个吐息中,便从重伤濒死回归了全盛的巅峰。
再快点,再快点——科尔温不顾一切地朝着空间罅隙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角金边白底的衣袂。
但,伸出的手、挥出的剑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这世间最快的光,还是没能追上将她带走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