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琢宫时天色已晚,幽深的宫苑内红墙厚重高耸,林立的殿宇开的门宛若吞噬一切的兽,在他身后的夜色中面目狰狞。
而他步履平稳、仪态端方,好似感觉不到股间穴的痛楚,也感觉不到那缓慢地顺着根流的浊,只是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齐绍就快要回来了。
那个被他处心积虑地送到北狄,送进狼窝里,给一群异族人玩弄了那久的齐大将军,竟然还真活着回来。
不过这不打紧,因为沈琢本就没认为齐绍会那轻易地折在北疆,哪怕是他那个盟友贺希格,也不一定有本事留住齐绍。
他知道齐绍会胜,会平定北疆,但那又如何?一切都还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仍然胜券在握。
靳奕恨他,却不杀他,在没有彻底坐稳皇位、收拢大权之前,靳奕都还得向他低头。
齐绍回来又如何?他既算计他一次,便还再算计第二次、第三次。
三日后,齐绍一行人抵达京城。
除却上派去北狄的使团外,一受召回京的还有立战功的三军将士,皆回朝接受犒赏、沐皇恩。
才刚到京郊,齐绍便远远看见了前方的盛景。
天子亲临郊外,黄金所饰的车驾由六匹骏牵引,其上紫油通幰,油画络带,其后金吾卫执仪仗相迎,文武百官皆随驾行,旌旗招展,华盖蔽空,足有数千人的阵列气势无比恢宏。
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将士见此景象,纷纷精神一振,齐绍也情不禁地生一股豪情,一路的郁结似乎都在这一刻散开。
他终于不负众望地凯旋,而新帝以此大礼迎接,以示重视,便是对所有将士最好的抚慰。
待行至近前,齐绍翻身,朝那金根车上的帝王撩袍便跪,俯身拜,五拜三叩首的礼节一丝不苟。
而在他身后,庞大的军阵亦缓缓停,跪倒一片,山呼万岁。
靳奕眼中几乎快要落泪来,连“平身”这二字都说得有些颤抖,甚至顾不得天子仪态,车便想要过去扶齐绍起身。
他心心念念的年郎,他的承煜,如终于平安归来,就这样鲜活地站在他面前,让他如何不激动?
然而不等靳奕去扶,齐绍便己站了起来。
他的目光也并未落在靳奕脸上,而是垂一些,避开上颜,看向天子襟前,恪守着一个臣子的本分。
靳奕忽的一愣,向齐绍伸的手顿在空中,僵了片刻,方才收了回去。
他暗暗安慰己,这是在外人面前,齐绍守规矩也是应当的。待他晚间请齐绍入宫,摈退了旁人,再细细叙旧也不迟。
如此作想,靳奕心里便好受了许多,遂齐绍一样摆庄重的姿态。他身皇家,本就贵气天成,稍一持,天子不怒威的气势便在眉宇间显现。
三军将士有安顿去处,接风宴后再另行封赏,使北狄的诸位使者也各都有嘉奖,而够被
特许御街走马、不解佩剑,与天子车架一游街、接受万民叩拜的,唯有齐绍一人而已。
大夏京城乃是三朝古都,外城、内城与宫城各有各的繁华景致,日大军凯旋,天子亲迎,城中一时万人空巷,十里长街两旁人头攒动,市列珠玑,盈罗绮,竟隐隐有了几分盛世气象。
天子乘车,将军骑马,如苏赫这般亲兵随从,便只跟在其后步行。
苏赫还从未见过这样繁荣的街市,他原以为一路上看到的那些中原州府便已足够富庶,没想到竟还有更令人神往的地界。
怪不得狄人总想染指中原,苏赫七八糟地想着,好奇地处张望打量了一阵,终于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前方马上那人的背影。
原来这里就是齐绍的故乡,果然和齐绍一样,都是天底最好的,什旁的都比不上。
镇北将军还朝述职,被许从朝乾门正门入宫。
那朝乾门的正门乃是帝王专属,除此之外,便只有殿试前三甲金榜题名后从此门,皇帝大婚迎娶正宫皇后时从此门入。
此等殊荣,大夏开国以来尚是头一份,朝野上皆议论纷纷,然而却并无人敢提异议。
毕竟上的皇位是如何得来,朝臣皆心知肚明,只“朝乾门”三字,已足够让人胆寒。
*“紫油通幰,油画络带”《旧唐书?舆服志》。
*“市列珠玑,盈罗绮”宋柳永《望海·东南形胜》。
第43章 愿难酬
直到述职完毕,了朝会宫回到镇北将军府,齐绍才从那种肃穆的氛围中抽身来,长长地舒了一气。
将军府中被打点得很是妥帖,与他离开时几乎别无二致。
贺希格虽那样骗他辱他,到底还做到了一件承诺——被平安送回京城的齐星齐月早早就带着全府上府迎接,府内洒扫一新,只等着主人归来。
将军府内熟悉的陈设一如当年,还有隔曾经的三皇子府,也似乎并没有一丝改变。
然而昔年挚友,却已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其实早在郊迎时,齐绍便想抬头看一看靳奕了,看一看他是否安好,曾有哪里和分别时不一样了?
但理智却告诉他不以,靳奕已不再是当年闲散潇洒的三皇子,直视天颜,乃大不敬。
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御驾一游遍长安街,朝乾门入宫上朝,这多人艳羡;的上上荣,齐绍身在其中,却只觉得感慨。
年时他与靳奕也曾鲜衣怒马、恣意轻狂,十里长街打马而过,不知多京中女要掉一地的荷包丝帕。
那时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情手足,而故地重游,却已物是人非。
靳奕为何要争皇位,又是如何争得皇位,齐绍永远不会去问。
他须时刻恪守君臣礼节,比以往更为谦卑恭敬,以免落人实,说他恃功高,怙恩恃,恐有不臣之心。
齐绍已做好了打
算,待犒赏三军后,他便会主动上交兵权,从此卸甲归田,除非又起战事,否则绝不再问朝政。
回到府中,齐绍第一件事便是去给父母先祖上香,他终于实现了他的誓言,若他泉有知,也应当瞑目了吧。
只惜他这一生,再不娶妻生子、绵延齐家血脉,齐氏一门的荣耀,便到他为止了。
齐绍唯独对此有愧,教一旁的苏赫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也算是我齐府的后人,便我一起拜过祖先吧。”
他说着,俯身跪向先人牌位深深叩首,神色虔诚,苏赫学着他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也跟着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磕头的时候脑子里却忍不住在想,齐绍虽是己的师父,却也是己的意中人,他这般拜过天地父母……
好似中原人成亲时的模样。
苏赫心里没有什弯弯绕绕,想到这里便不禁窃喜起来,神情也分外虔诚。
齐绍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他乖巧懂事,脸上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晚膳以前,宫中遣人来召,说是陛谕,请镇北将军入宫面圣。
前来接他的车马已候在门,齐绍只得立即更衣前往。
临门前,苏赫突然追了来,眼神闪烁地问他道:“……你夜,还回来?”
齐绍觉得年这话问得奇怪,一面登上马车,一面失笑道:“然要回来。”
总不宿在内宫,靳奕还未立后,也不知曾娶妃,宫中有女眷,他一个外臣,是万万不留宿的。
苏赫松了一气似的,又补充道:“那你要早些回来。”
齐绍笑着答应了他,随后乘马车角门进入宫城。
车后,又跟着领路的宦官一路徐行,穿过一道道曲折的回廊,宫人已在廊掌了灯,蜿蜒的橙黄灯火如蜷伏的长龙。
长龙尽头便是帝王的寝殿,那宦官请齐绍在殿外暂候,先进去通传道:“回禀陛,镇北将军已到。”
靳奕放手中已经凉透的茶盏,忽然有几分近乡情怯,紧张地捏了捏掌心,故作平静地抬手道:“快请他进来。”
齐绍随即踏入殿中,只见殿上几案后端坐的年轻帝王丰神俊朗,一身玄色衮服,以金线绣的龙纹盘桓其上,呼之。
一看到齐绍,那人便站起身来,忙不迭阶相迎。
齐绍正低头向他端正地跪拜行礼,靳奕忙扶对方起身——这回总算是扶到了。
他握着齐绍的双臂,舍不得放开似的,手上竟有些微微颤抖。
即便隔着衣料,齐绍也感觉到靳奕掌心的温度和力道,那样炙热的紧握让人心惊,他不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意识抬眼望向对方。
二人视线刚一相触,未及交缠,就又飞快分开,齐绍重新垂眼帘,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
靳奕喜形于色,还沉浸在故人重逢的喜悦中,不容拒绝地牵着齐绍拾阶而上,赐他上座。
而后招来宫人传膳,目光灼灼地对齐绍道:“卿劳苦功高,日就只当是家宴,不必再拘礼。”
齐绍颔首应是,却仍礼节周到,不曾逾矩分毫。
顷,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奉来一道道珍馐美味,摆满了整张宽大的桌案。
天家规矩森严,食不言寝不语,一道菜食不过三,两人心思显然也都不在用膳上,不多时,便时放了玉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