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山失翠(12)
就这样曹像热锅上的蚂蚁,熬过了半个月,如何发落仍然没有下文,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度日如年似地过日子。
吴氏劝他再去求求小平郡王,只是曹不肯,他认为自己如今羞于见人,二来小平郡王日理万机忙于国家大事,只怕无暇照顾,其三拖了这么久,还没个定准,怕是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办吧,所以决心明天去内务府押签房带上二百两银子,想先走走庄亲王府总管的门路,打点打点这个关节。
第二天仍然是夕阳垂暮,签押房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房间,曹还是给大伙请安。他听见有人暗笑、有人窃议,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都半个月了,我看怎么着也得判个‘流徙’。”
“打牲乌拉可是能冻死人哪!”言罢二人离去。
曹心里盘算,是说我哪吗?……当然是说我哪。打牲乌拉给披甲人为奴……冰天雪地……大舅老爷可就是死在那儿的……江河永固,穷山积雪,恶雪狂风……”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打牲乌拉种种险恶的景观,自觉不寒而栗……
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曹,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哪?”
曹打了个机灵儿,从幻觉中惊醒,见是庄王府的总管,赶紧请安:“嗻嗻,回总管大人,犯官在等候发落。”
“王爷有谕,让你明天再来。”总管说完转身走了。
“嗻嗻。”曹一边答应着,一边追了几步:“请管家大人留步。”
“干什么?”
曹从怀里掏出来一封银子,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求总管大人赏个脸。”
王府总管看了那封银子一眼,冷冷地一乐:“嘿……人嘛,有几个不爱财的?不过,这财可得看是怎么个爱法儿,像您吧,是奉旨抄家的朝廷钦犯,案情重大!要是您,也敢冒着风险贪这份财吗?”他说着把那封银子拿起来掂了掂,仍然扔给曹,转身走了。
曹心里一乱,手一软没接住,银包落地被摔破,小元宝在地上乱滚。
黄昏时分曹回到家里,坐在炕沿上从怀里往外掏元宝。
吴氏递过一碗茶来:“人家没要?”
“这点儿小钱,人家王府的大总管,压根儿就没往眼里夹,让紫雨给我炒口饭吃,晚上我得找三哥去。”
“找他干什么?”
“挖那对金狮子。”
“宜老爷说三爷比谁都鬼,没准儿那东西他早挖出来了呢。”
“不能,那地方只有我跟老丁知道,他找不着。”
“宜老爷还说,那东西是能招祸的呀!”
“他那叫‘躺着说话——不腰疼’,如今不动真格的,能行吗?天天听候发落而不发落,又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快去,让紫雨炒饭!”
寒月高悬映照着枯枝古木。偌大个芷园只住着三五个人,尤其是在晚上,到处都显得阴冷可怖,鬼气森森。
曹桑格的一个小当差的叫小顺子的,手提一只四方玻璃罩灯,给曹照着亮儿,来到鹊玉轩。
只见曹桑格已在门前等候,曹紧走几步上前请安:“请三哥安。”
曹桑格也紧走了几步,下了一台阶,一把抱住曹:“老四啊!不是哥哥埋怨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弟妹怎么就不来找我呢?我又不知道你们的住处,都快把我给急死啦!这可真是的、真是的。”
“这……”对于曹桑格这样的热情和语气,曹一时无言以对。
“行了,行了,咱们是一奶同胞,我不计较这个,快进屋,快进屋,站在院里这冰天雪地的。”曹桑格拉着曹的手,边往屋里走,边跟小顺子说:“小顺子,把那上用的枫露茶,酽酽地给我们哥儿俩沏一壶。”
“嗻。”小顺子应声而去。
“哎!老四,你吃了没有?让厨房给你做点儿可口儿的。”
“不用了,我已然吃过啦。”
两个人说着,进了鹊玉轩,曹不见三太太,问了一句:“三嫂呢?”
第五章 寒山失翠(13)
“感冒了,不舒服。这么大的屋里越躺越冷,回娘家了。来来来,坐、坐。”
二人落座之后,曹桑格以很亲切的语气说:“老四啊,这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咱哥儿俩说句悄悄话,我打江宁一回来,听见要抄家的信儿之后,就把这芷园报了祖产啦,你想啊,充公也是白充公,白便宜了人家,还不如利不外溢,你说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
“咳,你还别这呀那的,等将来事情平息之后,你想搬回来住也可以呀,我拨给你俩个小院,总可以了吧?”
“芷园这么一大片宅子,几百间房子,您就拨给我俩小院?……”
“哎!我还别不告诉你,报祖产你当白报吗?首先,我担着多大的风险,你知道不知道?其二,两万多两银子没有啦!”
“您哪儿来的那么些银子?”
“我……噢,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来北京之前,收到了扬州盐商兑过来的这笔银子,还没容我交账,老太太不就让我跟你三嫂,送卿卿回北京了吗?”
“总共是五万两,那么,剩下的呢?”
“剩下的……对呀,都替你打点官司啦!没错啊。”
“都替我打点官司啦?”
“怎么着,你以为就凭小平郡王一句话,就解除枷号啦?”
quot;……quot;
“慎刑司的人,一个个脑满肠肥,一家家肥狗胖丫头的,难道都是喝西北风喝出来的吗?嗐,就说你脖子上的枷吧!朝廷钦犯,枷号示众,得戴七十斤重的枷,可凭什么你戴五十斤的?银子啊!”
“这件事儿是丁汉臣办的呀。”
“好好好,咱先不争这个,我问你一句话,这场官司你是想了?还是不想了?”
“想了,怎么说?不想了,又怎么说?”
“你要想了,就把埋金狮子的准地方告诉我,你就甭管了,庄亲王那头我自有办法去买通,自然,钱少了不行。”
曹被气得面色如土,一跃而起:“三哥,谢谢您的美意,这场官司还是先别了的好。”
“那,为什么?”
“我还想留着它解闷哪!”曹说完,一甩袖子冲出门去。正撞上小顺子端着茶具刚要进门,结果把一套上好的茶壶、茶碗碰翻在地,小顺子大声惊叫:“哎哟!”
曹桑格追出门外:“老四!老四!”但曹已然去远,曹桑格奸计未遂怒气冲天,抡圆了给小顺子一个嘴巴:“混蛋!”
日子还得照旧过,黎明破晓,无论风霜雨雪,仍然得到内务府签押房门前,给人家赔着笑脸,请安搭恭。落日西垂还得把各位送走。得到一句连耳朵都能磨出茧子的话来,就是“明日再来,听候发落”。
可曹的脾气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白天在押签房只能俯首帖耳、低声下气。回到家里经常是暴跳如雷、大发雷霆、焦急烦躁,茶饭懒进、坐立不安、神态凝滞、若有所失……
真是寒暑更迭,春秋易换。转眼之间已然临近八月中秋了。黄昏之前曹回到家,掌灯之后一家人围坐桌边用饭,曹只喝两杯酒,把杯筷一推离席而去。
吴氏赶紧站起来,问了一声:“吃口饭吧?”
曹未予理睬走进里屋去了。吴氏盛了一碗汤,端进里屋。曹霑跟玉莹他们听见吴氏说了一句:“老爷,喝口汤吧。”
“烦不烦哪你?”当啷一声,碗被打碎的响声,传出室外。
曹霑站了起来,意欲进到里屋,却被玉莹一把抓住,小声地在曹霑的耳边说:“不要火上浇油。”然后她跟墨云说:“悄悄地把碎碗捡出来,不要多话。”
“欸。”墨云答应了一声去了。
玉莹点手叫过来紫雨:“你去煮一小锅海米粥,煨在灶台上,也许待会儿老爷会饿的。噢,可别咸喽。”
“好。”紫雨也走了。
“你也快点吃吧。太太一定在屋里……”玉莹跟曹霑说。
“你呢?”
第五章 寒山失翠(14)
“我吃完了。”
“我没见她们给你盛饭?”
“哎呀,你快吃吧,我的小爷,我好收拾碗筷。”
曹霑伸了伸大拇指:“你是在收拾残局。”
“快吃你这半碗饭吧。”
就在这个时候,老丁从门外闯了进来:“报喜、报喜,老奴给老爷、太太报喜。”可是老爷、太太并不在堂屋:“咦?老爷、太太都吃完了?”老丁刚要走向里屋,曹一挑门帘已经出来了:“报喜?如今倒霉还倒不完呢,报的什么喜?”
曹一言未了,李鼎飘然而入:“说有喜,定然有喜!”
“哎,表哥!”曹上前与李鼎互请抱安。曹霑、玉莹也给李鼎请安。吴氏听见语声儿,也从屋里出来和李鼎见礼:“没带嫣梅来?”
“来了,来了,让紫雨带到西屋玩去了。也好,有些话还是不让她们听的好。”
玉莹马上明白了李鼎的用意,便跟曹霑说:“走,咱们去瞧瞧嫣梅去。”说完之后两个人一齐走了。
曹让李鼎落座之后问:“有什么喜事?”
“你是奉旨籍没的钦犯。结果除去江宁那些房屋地亩之外,还抄出来一百多张当票,银不到三两银子的现钱,万岁的这个台阶不好下呀,所以就得等等。”
“可这一等就是半年多。”
“表弟呀,你也是老公事了,朝廷上的事你能不明白,等上三五个月这就是恩典了。要是让你等上三年五载的,你又如何?”
曹看了一眼李鼎,报以一声长叹:“唉——”
李鼎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也把庄亲王给缠住了。十三爷薨逝,今上是悲痛已极,丧事自然要办得隆重。王公大臣们体会圣意,纷纷前往吊祭,有的人还哭得死去活来……可是三爷允祉在举哀之际,居然面无悲戚之容,这还不算,当宣读皇帝特赐‘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美谥之时,诚亲王已然打道回府啦!”
“啊!”曹大惊失色:“这不是捅漏子吗!”
“着啊,故而庄亲王……”李鼎看看屋里没有别的人,才说:“自然是在今上的暗示之下,跟内务府大臣佛伦这帮给十三爷办丧事的人,联名上折子纠参诚亲王三阿哥允祉十大罪状。”
“哪十大罪状?”
“等我想想……”李鼎掰着手指头数:“不孝、妄乱、狂悖、党逆、欺罔不敬、奸邪、恶逆、怨怼不敬、贪黩负恩、背理灭伦。对对对,就这十条。”
“得!哪条都活不了。”
“唉,他是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家怎么他啦?”吴氏也不无感叹。
曹急于想知道下文:“后来呢?”
“庄亲王等人奏请,将允祉父子正法,其余亲属削去宗籍,更名改姓披甲当差。家产籍没。”
“最终是怎么定的呢?”曹问。
“最终自然是皇恩浩荡,免于允祉父子一死,分别监禁在景山永安亭和宗人府。”
“唉——”曹又是一声长叹。
“怎么样,表弟,比您的事儿大多了吧?”
“嗻嗻,那又有什么喜呢?”
“让你在家听候发落。”
“这算什么喜!”曹不以为然。
“你这个人可真是的,这不比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上内务府请安去强吗?”
quot;……quot;
“事情得慢慢的来,紧箍咒也得一点儿一点儿地松啊,难道你想马上就官复原职,江宁织造?”
吴氏从中打圆场:“表哥说得对,是喜事儿,是好消息,明天是中秋节,晚上表哥把嫣梅也带来,咱们一块儿吃顿团圆饭,您说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一晃儿这是多少年了,咱们没在一块儿聚一聚了。咱哥儿俩一定喝它个尽醉方休。”
曹好像也有些兴奋:“是啊,‘事大如天醉亦休’嘛!”
自从那年李鼎带嫣梅来了曹家之后,只要李鼎再来,几乎总是带上嫣梅,除非和硕格格不准假。其实李鼎是有意这样做的,一为不断曹、李两家的关系,再为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也好有个依靠,他品得出来,曹霑没过门儿的媳妇玉莹姑娘,是个品德高尚且又贤惠的人,将来嫣梅遇到什么自个儿解不开的事,也好有个妥靠的人商量商量,帮着出出主意。因此嫣梅对姑太太家是常来常往,所以跟紫雨、墨云、玉莹,还有表哥曹霑都挺熟悉。大家待她也特别好,尤其是玉莹真把嫣梅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平日里总把一些好吃的、好玩的留起来,等嫣梅来的时候给她。除此以外还陆陆续续为她写了三千多个字号,背面还注上几个同音字,为了辨认、记忆。
第五章 寒山失翠(15)
今天也是如此,李鼎为跟曹谈话,就先把嫣梅送到了西厢房,此时的嫣梅像个大人似的,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兴高采烈给大伙述说着家中的旧事,她猛地一拍大腿,两眼放着光:“啊!对了,告诉你们还有新鲜的哪,我们家是雍正元年冬天抄的,玛发的姨娘们和我,还有全家的男女仆人,一共是三百多口子,住不下苏州知府衙门的监牢狱。”
“那怎么办?”曹霑问。
“借呀。只好借苏州县和吴县的监牢狱一用喽。”
“嘿嘿……”
“你笑什么?”玉莹不解的问曹霑。
“什么都有借的,借监狱押犯人,闻所未闻,岂不可笑。”
玉莹瞪了他一眼。
“还有可笑的哪,没过了多久,我们被判定打官卖。人人头上插了草标,在大街上跪了一年多,居然没有人买。”
“这又是为什么?”曹霑又问。
“因为咱们是旗人,人家汉人都不敢买。”
墨云乐了:“嘻……”
玉莹满面含嗔的问墨云:“这可乐吗?”
quot;……quot;
“你我被打官卖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你笑过,没心没肝的东西!”
“她小嘛,不懂事……”曹霑想为墨云开脱。
“你比她大,你懂事。”玉莹目不转睛的看着曹霑。看得曹霑一阵尴尬。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嫣梅接着说:“最惨的事还在后头哪!”嫣梅向大家细述了在她幼小的心灵深处永远记忆的伤痛……
雍正元年的冬天,押解李煦的囚船,辞拜曹老夫人沿江北上。没有几天,囚船到了山东地面。李鼐一病无医呜呼而亡。人们把他的尸体停放在船板上,小阿梅不解其故,抱着父亲的尸体在叫:“阿玛,阿玛,你快醒醒啊,我们都吃过饭了,就差你啦……”
李鼎忍住眼泪,抱住孩子:“阿梅,别叫了,你阿玛已然死啦。”
“死啦,什么叫死啦?”
“你摸摸,阿玛的身子都凉啦。”
阿梅用自己的小手去抚摸父亲的尸体:“呀!阿玛太冷了,我去拿被子给你盖上。”
“阿梅!阿梅!”李鼎叫了两声,阿梅已然跑进船舱了。
“让她去拿吧,也好尽尽父女之情。”李煦说罢以袖拭泪。
李鼎满怀悲痛,屈膝跪在弟弟的尸体旁:“弟弟,你放心的升天吧,上有苍天,下对大江,从今以后我待阿梅就像亲生女儿,只要我还有三寸气在,一定把孩子养大成人,哥哥如果负心食言,让老天爷打雷劈了我……劈成碎尸万段!”言罢一个头磕在船上,嚎啕大恸。
李煦给陈千总请了个安,陈伟急忙扶住:“我可不敢当。”
“照规矩,这尸身该怎么安置?”
“到途经的知县衙门,申请验尸,确系病故,出具证明然后可以掩埋。”
“如果到北京……”
“那可使不得,江上也有盘查的官船,要是查到船上的尸体,死因不明那麻烦可就多了。除此以外能通融的一定通融。”
“那么,最近的县城是……”
“清远县,离这儿三四十里水路吧。”
“好吧,只有照您说的办吧。”
小阿梅抱不动一床棉被,但是她连拉带拽总算把棉被弄到舱外。李鼎看见赶忙帮她抱起被子来给李鼐盖上,然后他坐在弟弟的尸体旁低声饮泣。
小阿梅凑到李鼎身边:“大爷,我阿玛睡觉了。你为什么哭啊?”她用小手为李鼎拭泪,李鼎痛心疾首,抱住阿梅失声嚎啕大哭。
李煦老泪纵横仰天长啸:“鼐儿啊鼐儿,是阿玛连累了你啦!”
囚船总算到了清远县,陈千总亲到县衙门申报验尸,知县见是朝廷钦犯不敢怠慢,急忙派了仵作来检验。李鼎怕仵作找麻烦,捅给了他十两银子。这个仵作倒好,连尸首都没看一眼,就给开了验单:“医药罔效,自身死亡。”
陈千总派人找了几个农夫来挖坑,李鼎在其中找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来询问:“老大爷,能买口棺材吗?”
第五章 寒山失翠(16)
“哎呀,买棺材得上县城,用大车拉,今天走,明天才能回来。”
陈千总摇摇头:“咱们的行程是有定期的。等那么长的时候,赶不出来的,李大爷。”
李鼎点点头,又问那位老者:“能给刻块碑吗?”
“咱们村里没有石匠,刻碑得到镇上,那东西也不能马上就刻成啊。”
“您能替我代办吗?”
老者跟另外几个人商议了一会儿,回来说:“这么着吧,挖坑的工钱,两张芦席钱,刻碑、运碑回来,埋上。圆满了吧?”
李鼎点点头:“多少钱?”
“你给二两银子。”
李鼎听见这个数,感触良多,当年在苏州莫说二两,二十两、二百两又当如何,还不是信手一挥。他猛然想起了四句话:“斟酌最后酒,谨慎喜中言,提防忙中错,爱惜有时钱。”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老者:“老大爷,我给十两。”
老大爷不单没乐,还把脸板得铁青:“不用,多一个制钱也不要,我们是庄稼人,从不花那昧良心的钱。”
李鼎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给老者磕了一个头:“我谢谢啦。”
一座新坟孤零零的立在江边,李鼎带着阿梅跪在坟前哭祭:“二弟,你安心的走吧,你走了也好,今后咱们家的日子,就是人间地狱,你拖着个病身子,可以免遭其苦了。哥哥在你的坟前再次发誓,我为阿梅不再论婚,我们伯侄相依为命,我绝不让孩子受到半点委屈。”李鼎言罢与阿梅抱头痛哭。
李煦站在船头也是泣不成声,他断断续续喊:“阿梅……李鼎……回来吧,人家要开船啦!”
陈千总跳到岸上,走到坟前搀扶起李鼎:“李大爷,上船吧,咱们还得赶路哪。”
囚船离岸,徐徐北上。江风凛凛,孤雁独飞。突然,一个立闪引来了一声炸雷,霎时滂沱大雨势如倾盆。李鼎冲出船舱,站在船头疯了似的大叫:“老天爷呀!你不公平!”
到了北京之后,李煦祖孙三人被押在刑部的大牢里。阿梅是个孩子,又不是犯人,所以她可以不被关在牢房,还能晒晒太阳、跑跑跳跳。大牢里的饭菜难以下咽。菜根上是泥土,菜叶中有烂叶,无非白水一煮加点盐而已,米饭就更惨了,除了砂子就是老鼠屎,就这样还有定量,一日两餐根本不饱,有的犯人有人探监,都给带来许多食物,起码是馒头、烙饼、窝头、咸菜,总可以充饥下咽。而李煦呢,在京中有亲有友,内务府不乏往日的同僚。可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些人如今避之犹恐不及,谁还肯来探监赠物。连李煦的亲家、也在内务府当差的佛宝,也仅只来过一趟,无非应应景儿而已。
自己花钱求狱卒给买点吃食。不单价高十倍,还得向狱卒行贿。李煦仅有的一点银子,总想以备不时之需,除非饥寒难忍,迫于疲命之时,是不肯动用分厘的。
幸好犯人当中也不全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有些好心人见阿梅可怜,不是给她半个馒头,就是一块烙饼,偶尔也有一把花生、几个栗子、一两块糖果……
有一天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正在吃一块点心,小阿梅站在牢外看着,馋涎欲滴,而且还问老人:“老爷爷,您吃的是什么呀?”
“啊,这是点心,叫‘自来红’。给你一块。”
小阿梅捧在手里,咬了一小口:“哎呀,真甜,真好吃,我给我玛发吃去。”
“等等。”老人叫住了阿梅:“你们是旗人,对吧?”
“对呀。就因为我们是旗人,在苏州打官卖的时候,一年多没人敢买……咦,老爷爷,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管爷爷叫玛发,这是你们旗人的称呼。”
“噢——”
“你爷爷也是做官的吧?”
“苏州织造、李煦。”
“噢,听说过,听说过,当年康熙老佛爷南巡的时候,你们家接过驾,对吧?”
小阿梅摇摇头:“不知道。”
第五章 寒山失翠(17)
“来,再给你两块自来红,给爷爷吃去吧。其实这不算什么,值不了几个大钱,可在这里边就金贵啦。”
小阿梅捧着点心,跑到李煦的牢房:“玛发!大爷!你们吃吧,这叫自来红,可好吃了。你们一人一块半。”
“别去了,玛发不吃,你大爷也不吃,我们都不饿!阿梅!阿梅!你吃吧!”
阿梅在狱里已然习惯于讨饭了。她放下点心,转身又走了。
这个时候一个牢头正跟一个女监的禁婆子在喝酒,两人眉来眼去,摸摸蹭蹭地在调情,桌上摆着香肠、小肚、肥鸡、嫩鸭都是好吃的。阿梅拿了个碗,凑到他们桌前:“大叔,给我点儿吃的吧。”
牢头一挥手:“去去去,滚蛋!”
“您有那么些好吃的,也吃不了……”
“我吃得了吃不了与你何干?”
禁婆可更恶:“吃不了喂狗,也不给你吃!滚!”
“大叔,给点儿吧,每天发的饭里都是砂子跟耗子屎。”
牢头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呸!放你妈的狗臭屁!那是大清国从禄米仓拨来的老米,会有砂子,还有耗子屎,你说这话是犯律条的,这叫‘诬栽’。诬赖禄米仓,就是诬赖朝廷,栽赃陷害刑部大牢,你,你个小丫头片子,该当何罪?”
李煦听见牢头的吵嚷声,赶紧就喊:“阿梅!回来!”
“阿梅!回来!”李鼎也喊。
“明明饭里有耗子屎,吃的人倒有罪啦?“阿梅嘟囔着往回走。不料这句话冲了牢头的肺管子:“别看大清国管不了你,大爷我可管得了你!”说着猛然站了起来,飞起一脚把个弱小的阿梅,踢出去老远老远。
“哎哟!”阿梅意欲站立起来,但因小腿骨折,复又跌倒:“玛发!大爷!我怎么站不起来啦?”
李煦勃然大怒,他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着过这么大的急,他不顾一切破口大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就凭你个狗奴才,敢踢我的孙女!你不就是个小小的牢头吗,呸!你是王八蛋!三孙子!兔崽子!我肏你妈!肏你们家八代祖宗!”
牢头在这刑部大牢里就是土皇上,对犯人说一不二,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立时火冒三丈:“好啊,你个老东西,你是活腻歪了,今天我要不教训教训你,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牢头顺手抄起来一根皮鞭,打开牢门,劈头盖脸狠打李煦。
李鼎想从中解劝:“牢头老爷,牢头老爷,我给您赔不是了,家父年迈,老糊涂了,您都瞧着我啦!”
岂料牢头仗势欺人,照着李鼎脸上就是一鞭子:“瞧着你?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阿梅再一次想站起来,但是又跌倒了:“大爷,我疼,疼死我啦!我站不起来啦!”
李鼎这时顾不上李煦,顾不上鞭伤疼痛,冲出牢房,抱起阿梅:“孩子,你怎么啦?”
“腿,我的腿,站不住啦!”
“有大夫吗?孩子腿折了!请大夫,我们要请大夫!”李鼎眼里噙着热泪,大声地喊叫,可惜无人应声,也无人理睬。
牢房里,李煦并不示弱,拼了老命跟牢头扭打在一起。而且还边打边喊:“你小子要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就打死我,我李煦是朝廷钦犯!万岁爷跟你要人,我看你王八蛋小子怎么交待!”
跟牢头一块儿喝酒的那个禁婆子,本来拿起鞭子也想助阵,可听李煦这么一喊,当时就是一愣。她扔下鞭子冲进牢房:“别打啦!别打啦!”拼死拼活地把牢头拉了出去。
牢头余怒未息,犹自不依不饶:“干什么?干什么?”
“头儿,你只顾出气啦,就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什么话?”
“他是朝廷钦犯,你要是把他打死打伤,你可怎么交待?”
“这……”
“再一说,李煦可不是没名没姓的人物,他如今是走了背字啦,可他在朝廷里认识的人多了去啦,不论跟哪位捏个窝窝儿,头儿,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18)
“那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听李煦在院子里喊:“你赶快给我孙女找大夫来,治好我孙女的腿,不然的话,过堂时候,我就说你找我要一千两银子,你就能卖放朝廷钦犯。狗奴才,你别忘了:‘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要不把你弄进大牢里来,我这七十岁就算白活啦,治死你个小小的牢头,就碾死一个臭虫!”
“你听见了没有?”禁婆子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可也咬人。那孙女是老头子的命根子,他说得出来,未必办不出来。他可是多年的老公事了,出哪门,进哪门,比你我门儿清得多。怎么样?请大夫吧?”
“好好好,请请请!”
“唉——”禁婆子长出了一口气儿:“要是刚才给她点儿鸡爪子、鸡脑袋什么的,也就没有这场气啦!”
“去你妈的吧!刚才你还让她滚哪,这会儿说你娘的风凉话儿来啦!”牢头扬手“啪”的一声,一个嘴巴打在禁婆子的脸上。
“哎哟!你个兔崽子怎么还打人哪!”
牢头举起鞭子:“滚,请大夫去。要不我抽烂了你!”
“哎,哎,我去!我去!”
大夫被请来了。他姓魏,五十上下,文绉绉的,一望而知是个很有经验的医生,他摸了摸阿梅的腿,又转动了转动踝骨和膝盖。然后跟李煦父子说:“孩子是小腿骨折。这病对于小孩来说,没什么大的关碍,养的好也不会落下残疾。不过,常言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这种地方,就不太合适啦。”
“嗻嗻。”李煦说:“可如今这孩子别无去处,而且吃的也不堪下咽。”
“是啊,医外伤饮食也很重要,将养的好,才能调治得快。”
李煦想了想,问李鼎:“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正好一百两。”
“魏大夫,这样行不行?您把阿梅带走,我手边这一百两银子,您也带上,不够用,我再想办法,孩子的伤调养好,您再把她送回来。我李煦在难处,别无良策,只求魏大夫济世活人吧。”李煦言罢深深一揖,表示自己的一片虔诚。
李鼎已将两锭官银放在了魏大夫面前。
“好吧。”魏大夫为人很爽快,“幸喜寒舍只有我们老两口儿,只要不怕姑娘受委屈,倒有一席安身之地。”
就这样,小阿梅被安置在魏大夫家,跟魏老太太在里间屋炕上同宿。魏大夫自己在外间屋搭了板铺。
老夫妻俩把阿梅待如亲生的孙女一样。魏大夫给阿梅敷上药膏,绑上竹子夹板,还亲自为孩子煎汤熬药。
老太太更是精心调理饮食,干稀搭配、荤素间容,没到三个月阿梅的腿伤果然复旧如初,而且没落下任何残疾。
这一天,魏大夫领着又白又胖、蹦跳活泼的阿梅来探监。李煦看见孙女,真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一把抱住,悲喜交加、老泪纵横。
李鼎屈膝跪在魏大夫面前:“大恩大德口不言谢,魏大夫我给您磕头啦。”
“使不得!使不得!”魏大夫扶起李鼎:“我还带来点儿吃食,你们爷儿俩搭配着吃吧。孩子我还得带回去。”说到这儿他向李煦父子使了个眼色:“因为她的病还没有全好。”
李煦父子会意,魏大夫是怕阿梅再回大牢来受委屈,因而频频点头,恭手称谢。
刑部大牢有固定的日子探监,一般都定在初二和十六。每逢探监的日子,魏大夫准带阿梅来,让他们祖孙相会、伯侄相见,还总带来许多吃食。
阿梅继续留在魏大夫家里,白天没有病人来看病的时候,魏大夫就教阿梅读、《千字文》、三本小书,从描红练字、直到读书临帖,再有空闲的时候,魏大夫就教阿梅做画。原来魏大夫画得好一手工笔花鸟和仕女图。到了晚上,魏奶奶跟阿梅这一老一小,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讲故事、说笑话、猜灯谜。有的时候阿梅也给魏奶奶讲述自己在苏州的家,家里被抄时的可怕情景,一家人跪在街上插标售首的样子,说得老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竟哭得呜呜咽咽,抱着阿梅“心肝宝贝”的叫着,亲了又亲……
第五章 寒山失翠(19)
雍正五年的秋天。
西风扫着黄叶,黄叶被一阵一阵地吹得很远很远,所以天边上风卷残云,竟如一团迷雾。
魏大夫带着阿梅,站在东直门的桥头上,注视着从城里出来的车辆。过了好长的时间,果然来了一辆刑部的囚车。车上坐着三个人,年纪最长的便是须发全白的李煦,但是他一眼就看见了阿梅,在车上扬着手,大声地喊:“阿梅!玛发在这儿哪!魏大夫,我在这儿哪!”
小阿梅挣脱了魏大夫的手,向囚车冲去:“玛发!玛——发!”
幸好赶车的把式眼明手快:“吁!——”将马勒住:“你这个丫头,不要命啦!”
魏大夫急忙跑过来,先把一块碎银子塞在车把式手里,然后抱拳恭手:“这位大哥,请多多包涵,小孩子不懂事,让您受惊了,我给您赔罪啦!赔罪啦!”
银子到手了,语气也就变了:“我倒没什么,车要是碰了她,这么点儿的孩子……”
“您能停会儿车吗?犯人当中有孩子他爷爷,今日一面……唉!”
车把式往后一指:“车上有解差,您得跟他们说去。”
这工夫一名解差已经从车上跳下来了。
魏大夫没等解差张嘴,一块银子又捅过去了:“大哥,行个方便,让他们祖孙说上两句话吧。”
“好好好,可得快着点儿。把式,把车往街边上靠靠。”
囚车靠到路边上,魏大夫扶着李煦艰难的下了囚车。阿梅一头扑过去,抱住李煦:“玛发!您这是上哪儿啊?”
李煦也把阿梅紧紧地搂在怀里:“宝贝,玛发的案子判了。发往打牲乌拉军前效力!嘿嘿,嘿嘿!哈哈,哈哈!”李煦一阵狂笑:“我走道儿都得别人搀着啦,还要军前效力!哈……”李煦笑出了两行热泪。
阿梅问:“玛发,您去的那个地方远吗?”
“远,很远很远,在东省的边上,还很冷很冷!”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回来?……回来?……不不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我能去吗?”
“你……”李煦抹了一把眼泪:“能,能,等你再长的大一点儿……让大爷带你去,给玛发收……”
魏大夫听到这儿,赶紧插了一句话:“李老爷!阿梅的大爷,没来送送您?”
李煦看了一眼魏大夫,魏大夫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李煦明白他是不让自己把“收尸”两个字说出来,刺伤孩子幼稚怯弱的心灵。李煦心里异常感激,为了不便说破,他只有正面回答魏大夫的提问:“李鼎也是犯人,哪有犯人送犯人的道理,亲情是亲情、律条是律条啊!唉——”李煦搌搌眼泪。
魏大夫递过来一只竹篮子:“这里边是几斤点心,还有酒和冷荤。到了客栈,请解差们吃一顿,也许能少受点委屈。”魏大夫又递过来一个包袱:“这里边是一件皮坎肩,您也带上它,越走越冷啦。”
“魏大夫,您可让我说什么是好啊!”
“时至今日什么都不用说了。”魏大夫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两锭元宝:“李老爷,这是当年您给我的为给阿梅治腿的一百两银子,如今原数奉还。”
“唉!这,这怎么行!”
“李老爷,您听我说:这一百两银子我没动,托人放了印子得些利息,孩子的衣食、医药等项费用足够了,至于今后,我行医有年、衣食不愁,添个小孩,粗茶淡饭的足能维持。这银子您就带上它,天寒地冻的总可以添些衣食。我一生笃信神、佛。这也是咱们前世积下的缘分。”魏大夫强行把元宝塞在李煦的怀里。
“二十年前我如果能认识您,一定能免此杀身之祸。好吧,阿梅就拜托您照应了,大恩不言谢。让我给您磕个头,一绝今生之谢,阿梅,你也来。”
“使不得!使不得!李老爷。”
李煦祖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魏大夫磕了三个头。
魏大夫也跪下一条腿,双手相扶。
第五章 寒山失翠(20)
李煦站了起来,亲了亲自己的孙女:“玛发走了。魏大夫,请回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嘛,别让人家等得太久了。”说完,他慢慢地走到囚车旁边,停了停他又走了回来,拉住阿梅的手一字一句的说:“孩子,玛发告诉你一句话,你这一辈子都要记住,玛发没有反叛朝廷,我冤哪!”
“玛发!”阿梅又一次抱住自己的祖父。
夜阑人静,月冷风凄。
魏奶奶把啼哭不已的阿梅终于哄着睡了,自己也陪了许多的眼泪。
魏大夫一个人伴着孤灯独坐在书案前,他想着白天的送别,又理会着李煦临别时跟孙女说的话,是啊,送给八阿哥几个丫环,怎么会成了附逆谋反了呢?这不是驴唇不对马嘴,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吗,他一阵义愤填膺,拔笔铺纸,写下了一个斗大的冤字!
突然,惊闻阿梅在梦中大叫:“玛发!玛发!”
魏大夫放下笔,来到里间屋:“孩子,你怎么啦?”
“我玛发冻死啦!我看见玛发在刮着大风、冰天雪地的打牲乌拉,冻死在荒山上!”
“你在做梦!”魏奶奶抱起阿梅:“可怜的孩子。”
“阿梅,玛发还没到东省哪,打牲乌拉离咱们这里远得很哪。”
“魏爷爷,我玛发说他冤,他是冤吗?”
魏大夫回到外屋,把自己刚写好的斗大的冤字拿进来给阿梅看:“认识这个字吗?”
“冤!”
“对,冤!”
没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李鼎忽然来到魏大夫家。魏大夫迎了上去:“哟!您怎么……”
“您得给我道喜。我们的案子了啦。我跟阿梅被拨到庄亲王府为奴。”
“拨到庄亲王府为奴!阿梅才七岁,她能干什么?”
“给和硕格格当丫头。”
“岂有此理!她还是个孩子啊,她还要人伺候哪!”
魏奶奶只哭得满脸是泪:“我们,我们不去不行吗?”
“唉!——大妈,就是火坑,咱也得跳啊,这就叫圣命难违啊!”
阿梅仍然坐在西厢房的炕上,跟玉莹、曹霑他们述说自己的身世:“大爷带我离开了魏爷爷、魏奶奶家,老两口儿都哭得跟泪人似的,拼死拼活也得让我们爷儿俩吃顿饭再走。魏爷爷让饭馆子送来四个炒菜,还有一个大个的盒子菜,魏奶奶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给我们和面,剁馅包饺子,我亲眼得见,奶奶的眼泪掉在面盆里,她总是用手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
吃完了饭,我们离开了魏家,魏爷爷跟老奶奶把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送了一程又一程,魏奶奶不是大脚,直送得她老人家再也走不动,坐在买卖家门口的台阶上,我们才算分了手。你们懂什么叫泪湿衣襟吗?”
玉莹向她点点头。
“是啊,我看见老奶奶的前心上,全是湿漉漉的。唉——我终于辞别了魏爷爷跟魏奶奶。大爷带我进了庄亲王府,嚄!好大,好气派!有人领我上了‘望枫楼’,拜见了和硕格格,格格十七岁,长的挺面善,也挺和气,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说,我叫阿梅。”
她听了一笑,‘谁给你起的名儿啊?’
“‘听说生我的那天,我们家有一株梅树开了花,我玛发就给我起名叫阿梅。’”
“‘梅树开花多在南方啊?’”
“‘是,在苏州。’”
“‘苏州?你是谁家的孩子?’”
“‘苏州织造,李煦。’”
“‘噢,苏州织造李熙,听说过。但则是阿字在南省发阴平声,咱们旗人发去声,阿梅阿梅的多难听,我给你改为嫣梅吧,嫣然一笑的嫣,一枝会笑的梅花,好不好?’”
“‘好。一枝会笑的梅花。’我正高兴着哪,谁料站在旁边一个叫碧云的大丫头发话了,她说‘你应该说谢格格赐名。’”
“我没来得及说话,格格说:‘谢什么,这又算得什么,万岁爷给人家改名字,一个字赐一万两银子,我可没有。’格格说完又嘱咐碧云:‘嫣梅在自己家里也是千金小姐,何况她又小,你要多加照看她才是。’”
第五章 寒山失翠(21)
“碧云答应得挺好听,可她见格格教我念书、写字、画画、弹琵琶就把她气死了。格格不在的时候,就让我干粗活儿、干重活儿,跪在地下擦楼板,蹬到高处擦窗户格子。有一回她让我提了一桶水,我根本提不动,结果,我连人带桶一块从楼上滚了下来,摔得我鼻青脸肿的,哈哈,那样子可好看了,你们要是看见了,准得都笑弯了腰!”
屋里的人听了阿梅悲惨的身世,痛苦的遭遇,坎坷的命运,人人痛彻心脾,双眼噙着热泪。阿梅看看大伙儿,停止了叙述:“咦?你们怎么都哭啦?”
玉莹一把将阿梅搂在怀里:“天哪!我的亲妹妹!你比我们谁都苦!”
中秋节的晚上果然一轮明月,天街如洗。
院中摆了两桌酒菜,曹、李鼎、吴氏、曹霑和玉莹一桌。丁家父子和墨云、紫雨一桌。
另一张小圆桌上供着兔儿爷、香烛、水果和四盘月饼。
吴氏和紫雨各端一盘烧鱼走到桌边,分别放在席上,吴氏说:“这是我做的五柳鱼,表哥您尝尝。”
李鼎吃了一块:“好,真好,这么多年没吃过这么好的苏州菜了,真是味道绝佳。”
紫雨在另一桌上说:“这也是苏州菜,我做的松鼠鱼。”
墨云吃了一口:“嗯,好!绝佳味道。”
逗得大家都乐了。
老丁邀集紫雨、墨云和少臣一同请安:“我们几个给老爷、太太、表舅老爷、霑哥儿、玉莹姑娘拜节道喜。”
“快!曹霑,把你丁大爷扶起来!”曹说着,自己举起杯来。
曹霑扶起老丁,请大家归座。
曹说:“来来来,今天中秋佳节,咱们不分主仆。主人有过、仆下有功,从今而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我一定恳求小平郡王给少臣补一份差事,给紫雨和墨云每人备一份好陪嫁。也给老丁续个后老伴儿。来,咱们一块干了这杯团圆酒,吃顿团圆饭。”言罢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都饮了门杯,彼此敬酒、布菜。
曹霑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唉——”
玉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桌子底下用脚碰了他一下。不料曹霑误以为跟玉莹坐得太近,让她不好意思,所以往远处挪了挪。玉莹心里生气,又不能显示出来,所以只好以目示意,谁知不示意还好,这一示意曹霑反而有了谈话的机会了:“我是说,今天的团圆节也不算团圆……”
谁都明白他的所指,所以无一人答言。
曹霑也觉得有点尴尬,为了面子也只能自说自话了:“我的意思是说,嫣梅表妹没能来,岂不……”
“唉!”玉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曹霑没看见,他接着说:“她要是能来,大家就更高兴了,她昨天给我们说她的遭遇,把我们大伙都说哭啦!”
吴氏首先抽出手绢,掩面拭泪。
惹得李鼎更是悲从中来。
冷月光中唯有唏嘘之声闻之令人凄恻。
“唉——”曹叹了口气:“曹霑哪曹霑‘事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今天阿梅没来,自然是请不下假来,可是谁也不问,谁也不提,是怕惹你表大爷伤心,你要说之前,我就看见玉莹跟你使眼色,不知道你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非把这点傻气冒出来不可。你说,这是为什么?”
曹霑低头不语。
“都是因为你读的书太少,懂吗?说话才不得大体,没有分寸。从明天起少臣你们几个把外院南屋打扫出来,给曹霑当书房。我让老丁再给你买一批书,你要刻苦攻读,课业勤操啊!”
“嗻,阿玛。”
果然,第二天少臣跟紫雨、墨云把外院三间南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找来了糊棚的棚匠,把棚顶重新糊过,墙上刷得四白落地。
曹在自己屋里洋洋洒洒地把要买的书目,写了好几页纸,光《制艺选粹》都是一套一套的——按年编印的好八股文。
老丁带曹霑来到琉璃厂里的一家书店。
第五章 寒山失翠(22)
掌柜的五十多岁,留着黑胡子,开书店的自然都是文墨人,他接过书单子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桩大买卖。赶紧叫伙计沏茶、装烟。然后跟老丁说:“您要的这些书,小店都有,尤其是《制艺选粹》,比您单子上开的还全哪,要不要多带几套回去?”
老丁点点头:“好吧。”
“那我让账房先生给您算账,让伙计打捆装箱,您二位再瞧瞧,还要什么书随意挑选。就是小店一时缺货的,我们也能为您去找。”
老丁坐在临窗的方凳上:“我是不懂,还是让我们家霑哥儿挑吧。”
曹霑一个人背着手,在书架前浏览,他随手选了、《东周列国演义》、《水浒》、之类的名家小说。这时掌柜的正好迎了过来。曹霑问:“掌柜的,您有这部小说吗?”
掌柜的略一迟疑:“啊,有。”说着从书架的底层找了一本递给曹霑,曹霑翻看了几页,不觉“啊!”了一声:“掌柜的,这书……”
掌柜的微微一笑:“我们是买卖人,一看您就知道并非浮荡子弟,一般的浮荡纨绔子弟,买这种书,只取其淫邪的一面,其实完全违背了著书人蓝陵笑笑生的本意。书是明朝写的,内容是骂严嵩的,当然不敢指明,指明了就没了脑袋啦,如果这部书能用另一种方法写,指的是严嵩,可又让他抓不到把柄,找不到证据,那就是天衣无缝的传世之作了。可惜呀可惜,蓝陵笑笑生没有这份才华,留给后人的是淫邪,是遗憾。不过文笔还是不错的。少爷,您年纪还小,不能读,要买我也不卖。”掌柜的说完把书收了回来,放回原处,抱歉地向曹霑恭恭手。
书买回来了,放在书架上,才是名符其实的书房。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大方,一张书案临窗而设,案上文房四宝皆极精致。靠着后山墙是两个大书橱,橱内函函古笈,累累叠叠,卷帙浩繁,插架万千。
曹满腔忧怨百感交集,他亲手拉着曹霑,吴氏带着玉莹,四个人走进书房。态度极为严肃,气氛也非常庄重。
曹说:“你们看,这书斋布置得不错吧?当然比不上江宁织造署的西堂,可与寻常百姓家相比,那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曹说完在窗前的书案后坐了下来:“啊,环境幽然,窗明几净,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霑儿,你说呢?”
“嗻,阿玛说的极是。”
“孩子们!我们曹家百年显赫,四代为官,不料在我手上,竟然毁于一旦,如今我又待罪在家,听候发落,怎么个发落法儿吉凶难料啊,往好了说,落个削职为民,也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天高地厚之恩了!往坏里说……”
“老爷!”吴氏急忙拦阻。
“好,好,咱先不说这个,可这‘重振家声’四个字的重担,霑儿……就只有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啦!”
曹霑双膝跪在父亲面前,听候垂训。
曹眼里噙着泪花,语重心长地接着说:“孩子,你可要争口气啊!好好读书,咱们也争个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宗耀祖、重振家声!”
“阿玛,我一定刻苦攻读,不失厚望!”
“老爷,霑儿长大了,懂事啦,您尽可放心。”吴氏转身拉住玉莹的手:“玉莹,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盼着你对霑儿要时进箴规,相助他勤操课业,一心向上。”
玉莹点点头:“是,我记下啦。”
曹离座扶起曹霑,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霑儿,如今是雍正六年的秋天,你十四岁,咱们旗人十六岁成丁,你还有两年,不要以为这两年的时间很长,其实,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哪!”
星回日转岁月飘忽。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就到了乾隆元年的春天。
曹霑仍然坐在南屋书斋的书案前读书。不过读的不是《制艺选粹》,读的是。
忽然间,丁少臣悄悄地走进书房:“霑哥儿,您猜,谁来啦?”
第五章 寒山失翠(23)
“谁来啦?”
少臣笑而不答,他把门帘子挑了起来,向外边点点头。曹霑注目而视,只见一位汉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细腰乍背,高挑身材,宽脑门儿,大眼睛,背后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霑哥儿,您好啊,给您请安啦!”言罢后退几步,又紧走两步,一安到地!
曹霑真是愣住了,不过还是伸出双手相搀:“不敢!不敢!您是……?”
来人与少臣故不作答,只是相视而笑,笑得曹霑好不尴尬:“少臣哥!”
来人止住了笑声:“要是换在大街上,我也认不出您来,我是十三龄啊!”
“哎呀!我的龄哥儿!”曹霑惊喜若狂。上前一把抱住,“都快十年啦,您怎么才来呀?”禁不住喜泪盈盈,滴滴腮下。
丁少臣站在一旁说:“龄哥儿,我说的没错吧,霑哥儿见了你,非乐哭了不可。霑哥儿,再告诉你件事儿,龄哥儿还带了个人来,你也认识。”
曹霑抹了一把眼泪:“是个哑谜。”
十三龄挑起帘子,向外边说了一句:“进来吧。”应声而入者,原来是宜老爷家侍候卿卿的明珠。
“啊!是明珠,认识,认识。”
明珠给曹霑请过安之后,递过来两盒芝麻酥糖:“她说这两盒糖不是五婶给的,是格格赏的,让您吃了,甜甜嘴,苦苦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十三龄自然不解其意。
丁少臣插了一句:“又是一个哑谜。”
其实曹霑心里一清二楚,可他只能跟明珠说:“你回去替我谢谢五婶,得了空儿,我给她老人家请安去。”
“您是该常去请请安、聊聊天,您五婶跟我可时常念道您,在江宁如何如何,您病了她又如何如何……”
“好好好,我一定去。”曹霑为了转移话题,便跟少臣说:“少臣哥,也不给客人沏壶茶喝。”
“噢噢,你瞧我……”少臣说着走了。
曹霑怕明珠再提卿卿的事,赶紧问十三龄:“老伯母的身子骨儿,还挺硬朗吧?”
“我到底来迟了一步,过世啦。”
“呦!”
“幸好没受什么罪,明珠卖给了宜老爷,不能常回家,多亏同院有位老街坊陈姥姥照应着,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嘛,故而我们哥儿俩给陈姥姥磕头,认了干妈。”
“龄哥还是一片侠肝义胆。”
“侠肝义胆四个字我不敢当,可我们在江湖上靠卖艺为生的人,不讲义气可不行,一步走错了,同行们会骂你没人味儿,往后人家就不跟你共事啦!”
“对对,为人处世原该如此。官场中没有什么真格的,彼此猜疑,互相欺骗,尔虞我诈,落井投石。唉,没意思。我们家在江宁是什么样子?龄哥儿你可是亲眼得见,如今又如何?你也是亲眼得见……”
“霑哥儿,这些年来你就没去投考?”
“考了两回,都没考取,我一是心灰意冷,二是有件事儿我想不明白。我玛发为接驾亏空了帑银,已然补齐了。可我亲阿玛当了三年的织造,又亏空了二十几万两银子,是他贪赃了吗?没有。我们家买房子买地了吗?也没有。钱都哪儿去了呢?我想是都打点了关节啦。”
十三龄兄妹点点头。
“既然当官要亏空银子去犯罪,我为什么放着老百姓不当,非要当官不可呢?”
“哈……妙论,妙论。”十三龄跟明珠说:“你听听,跟霑哥儿聊天,就是长见识。”
“嗻!人家说我这是谬论。”
这时少臣把茶沏来了,还引来了紫雨、墨云和玉莹。大家久别重逢,还包涵了点劫后余生的意思,所以分外欣喜,大家“龄哥!龄哥!”的叫着。十三龄给大家引荐:“这是我妹妹,叫明珠,如今在宜老爷家伺候卿卿格格。”众人互相见礼。
“我叫墨云。”
“我叫紫雨。这是我们家姑娘……”
“我叫玉莹。”
第五章 寒山失翠(24)
“明珠给姑娘请安,早听我们大奶奶说过您,不单生得美貌过人,而且还很有学问,除此以外,还特别知道疼人。”
“瞧你这张小嘴,可真会说话儿。”玉莹乐了:“一定是格格教的。”
“明珠给紫雨、墨云两位姐姐请安。”
“哎呀!行了,行了,这点繁缛的礼节都让你们学来啦!大家都快坐下,我发糖了,一人一块。”曹霑打开酥糖的盒子,给大伙儿发糖。
大家高兴地分食着酥糖,少臣走到十三龄身边:“龄哥,你把那件新闻,再跟他们说说,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什么新闻?”最感兴趣的是曹霑。
“你们知道雍正是怎么死的吗?”丁少臣一言未尽,十三龄接着说:“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新闻了,都臭了街啦,只不过你们都不上街,没听说过而已。人家说雍正这位老佛爷驾崩之后,鄂尔泰揭开龙榻上的帐子,往里一看,吓得‘啊’了一声,脸上都没了血色(shǎi)啦。恭亲王跟果亲王也过来瞧了一眼,吓得连个‘啊’字都没说出来。”
“那是?……”曹霑欲问。
丁少臣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那是因为让人家把吃饭的家伙儿,给挪了窝啦!霑哥儿,您说解气不解气?”
曹霑看了玉莹一眼:“太好了!咱们待会儿,为这事得干一杯!”
玉莹频频地点头,表示赞同。
“这屋里怎么这么热闹?”门帘被挑起,曹走了进来,他很意外:“嚄!都在这儿。”
众人俱都站了起来。十三龄抢先一步,给曹请安:“小人十三龄,给曹老爷请安!”
“噢,十三龄,长成男子汉啦。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怎么样,打算在北京搭班儿唱戏?好,好。”
“这是我妹妹明珠。”
明珠上前请安,曹做了个扶的手式:“在宜老爷家见过,原来你们是兄妹。好,好。少臣你跟紫雨给她们多做几个菜,留他们兄妹吃晚饭。你们待着,我上宜老爷家去一趟,为求宜老爷教曹霑习武的事儿,我们旗人讲究这个,一马三箭,再打听打听降覃恩的事。少臣,你给我雇辆车去。”说完曹点点头走了。丁少臣跟了出去。
紫雨、墨云说了声:“你们坐着。”也去备饭去了。
十三龄说:“刚才老爷提起降覃恩的事,我听说了。说乾隆爷初登大宝,普降覃恩,为了挽回雍正朝的暴政,笼络笼络人心,复官的复官,晋爵的晋爵。咱们老爷没准还能官复原职哪!”
“借您吉言吧。但则是,再亏空了帑银,人家扬州的盐商可就不管补啦。”
“哈……”十三龄看着玉莹:“霑哥儿如今学会说笑话了,您这一天得乐多少回呀!”
“是。他是比早几年活泛多了。”
他们正说话的工夫,几个酒菜已然备齐了,吴氏也来助兴:“老爷这个时候不回来,肯定是宜老爷家留饭了,咱们就不等了,快入座,都来坐。老爷说过:‘咱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不分上下,都是一家人。’”
大家正在推让,丁少臣边挑起门帘儿来,边喊:“表舅老爷,表姑娘到!”随着喊声李鼎带着嫣梅走了进来。众人彼此见礼已毕,曹霑迎上去问候:“表妹,好久不见,真是惦念着你,还伺候和硕格格哪?唉!何时是了啊?”
玉莹也迎了上来,拉住嫣梅的手:“那年过中秋,为你不能来,人家冒了一回傻气,让老爷这顿好训,想不到,事隔有年他这股傻气还要接着冒。”
“你……”曹霑刚要说什么,却被玉莹拦住:“你听听我说什么,多日不见表妹,不单出落成个大姑娘,还长成个好体面的、好俊俏的大美人啦!”
众人听了都发出欣慰的笑声。
嫣梅用眼睛瞪着玉莹:“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你可别招我还嘴呀,表嫂!”
“好好好,我怕了你啦,还不行吗?”
吴氏跟李鼎说:“咱们一家人要是都能住在一块儿,够多好啊,没事儿听她们小姐妹斗斗嘴,你一言我一语的多热闹。”
第五章 寒山失翠(25)
“是啊,乾隆爷初登大宝,广布恩泽,你这个想法,未必不能成。”李鼎说完,让大家入座:“来来来,我们爷儿俩是不客气的,坐,坐。”
大家坐定,十三龄给李鼎斟酒,给大家斟酒。
李鼎握杯在手,问十三龄:“我的孩子,你怎么也上北京来啦?”
“我也是北京人哪,总想着落叶归根嘛,再一说,我在北京有妈、有妹妹没人照应。但则是,我来迟了一步,老人家先走了。”
“哎哟!哎哟!真可惜,真可惜!像我们这种翻过筋斗的人,心里都明白,人生在世,什么名啊利呀……全是假的,只有一个‘情’字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如今能不能领悟?”
还没等十三龄回答,曹霑先说话了:“我就不懂,这‘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又当做何解释呢?”
“名属情字的范畴,留名是为纪念也,纪念,情也!”
这时紫雨来上菜:“香糟蒸白鱼,又叫白糟蒸白鱼,简称‘清蒸双白’。”
跟在后边的墨云也来上菜,嘟囔了一句:“就你话多。”
“不服气,你来做。”紫雨说完,瞟了一眼墨云,一转身像风摆杨柳似的走了。
“哼!”墨云放下菜也走了。
“这俩人一天到晚的也是斗嘴磨牙。”吴氏举箸让客:“来,大家尝尝,清蒸双白。表哥,您可是吃主儿!”
李鼎喝干了门杯,吃了一口蒸鱼。然后频频颔首:“这丫头的手艺是真不赖,确是江南船菜的味道!”
“近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是船娘,自然学得一手好船菜,表哥不愧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人,您的嘴可真尖。”
“唉——惭愧,惭愧。一世无成,就是这舌头还管点事儿。吃喝玩乐几十年,就说票戏吧,我在苏州做了白、黄、红、绿四台守旧。每台一万两银子,一共四万两啊,如今咱们要是有这四万两银子,哈哈!大财主喽!”
“说点儿别的吧,大爷,富贵云烟。”嫣梅突然想到:“对了,龄哥,给我们唱一段吧,助助酒兴。我先敬你一杯。”
“对对对,展歌喉,助酒兴,我也敬你一杯!”曹霑举杯相敬。
“也算我一个。”明珠也举起杯来。
“你也跟着起哄?”十三龄佯责明珠。
“哥,我还没听你唱过呢。”
“好,唱就唱,我还真带着笛子呢。”说着从腰间取出笛子:“李老爷,这个,您还没忘了吧?”
“还凑和,还凑和……”李鼎接过笛子,吹了起来,音量不高,但音韵悠扬,十三龄合着节拍,压低了声音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李鼎的情绪来了,他放下笛子,挺胸而立,豪情满怀的接唱道:——
那时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只唱得力竭声嘶,满头大汗,刺人耳鼓,除十三龄一人鼓掌之外,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按着肚子,抬不起头来。
曹霑抹了一把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连连地恭手说:“表大爷,实在是不敢恭维,您唱的,但分比杀鸡的声音好一点,我们做晚辈的,也不敢不给您拍巴掌!”
逗得在场的人更加发笑。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这么说你表大爷哪!要是你阿玛在,准得又是一顿好训!”吴氏佯怒。
“就是嘛!”嫣梅陡然而立:“表哥,你敢挖苦我大爷,说唱的声音比杀鸡的还难听,其实啊,我大爷唱的比杀鸡的好听多了。对不对,大爷?”
“啊……”李鼎一时没明白嫣梅的意思。
“侄女儿还有一言相劝。”
“嗯,你说,你说。”
“您再唱,别在这种场合唱。”
“噢,上票房唱去。”
“不是,您上天坛边上,找那没人去的地方唱去。”
第五章 寒山失翠(26)
“呸!——”李鼎嘴里的一口酒,全喷在嫣梅的身上。
大家开怀大笑。那笑声几乎要震破了屋顶。
夜阑人静,客人们俱已散尽。
吴氏和紫雨、墨云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书斋中只有曹霑和玉莹两个人。
玉莹有点累了。曹霑把短榻上的小炕桌放在地上。让玉莹斜靠在短榻上,他自己仍然坐在自己书案后的圈椅上。二人品茶闲话。
曹霑说:“你想想自从江南遇祸之后,咱们还没有这么高高兴兴的乐过一回呢。”
“何只是江南遇祸之后,自从我们三个人被救到府上以来,好像就没有过,苏州祸事在先,老祖宗就整日提心吊胆,扬州借钱……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日无宁日。”
“不错,不错,这样算来疾风苦雨已然十多年了。故而今日之举真让我感触良多。”
玉莹品了一口茶:“咱们俩人又想到一块儿去啦。”
“那好,你先说,我来洗耳恭听。”曹霑说着站起来,他想坐在短榻边上,靠近玉莹显得亲热些。
玉莹抓住他的手,用力推开曹霑:“请坐回原处。”
“嘿!……”
“你坐在我身边,得分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这会儿那俩丫头一步闯了进来,尤其是那个大的,那可就有古可说啦!三天三夜我都别想踏实。”
“你说起丫头来,这就是我想说的话题。”曹霑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看看,今天有多少个丫头。紫雨、墨云是丫头,明珠是丫头,表妹嫣梅,她老祖可是广东巡抚、封疆大吏,如今也是丫头。所以我说尊卑贵贱没有定准……贵则未必贵,贱则未必贱。”
“你说是凭命中注定?”
“好像亦不全是……”
“哪是凭什么?凭天?”
“凭什么,一时我还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全凭什么命啊、天啊的。与其说是凭命,不如说是凭‘政’!”
“你指的是朝廷?”
“我问你,什么叫‘民为贵、君为轻’?君王要尊重的是民意,而非一意孤行。民意者,老百姓自己主宰自己。她们谁愿意给人家当丫环,谁不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你、我像是主子,其实什么也主不了!……”
“往下说,你这想法挺新鲜。”
“可惜,说不清楚啦。我还得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
“那让我说。”玉莹索性坐了起来以示郑重:“听表大爷说,做了四堂守旧,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吓了我一大跳,要票戏光守旧不行啊,还得有文武场面,行头戏装,前后台的执事,陪着唱的戏子……两个四万两够了就算不错。如此的奢侈靡费,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怪不得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总说苏州的舅老爷大手大脚、挥金如土。”
“是啊,舅老爷在苏州人称李佛,这一个‘佛’字,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致使才有今日的下场,细想想也不足怪。也不为冤。”
“所以才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说。”
曹霑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们不单挥霍无度,而且在伦常上也颇不尊重,舅老爷不单三房四妾,跟大儿媳妇还不清不白的。”
“就是表大爷的妻子?”
“听说是上吊自尽的。不说人家,咱们家的三太太就不守妇道,跟护院的通奸,我就撞见过,半夜三更的从三太太院里出来一个男人,直奔了花园。”
“你看真切了?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我懂,所以除去死了的翠萍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是头一个人。你可别跟那俩丫头说。”
“我疯了,连家丑不可外扬都不懂了?”
曹霑看着玉莹一阵坏笑:“你承认这是你的家啦?”
“除非你不承认我。”
“我的天!好姐姐,我天胆也不敢!”曹霑说着又凑了过来。
“又来了!我还是走吧!”玉莹站起来欲走,不料却被曹霑拦腰抱住,一阵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