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9)
“噢。那个家伙不是好人。”
“干我们这行的眼里不揉沙子,好人坏人一瞧一个准。您这份投诉必有要事,曹先生您放心,我马上就给你呈上去。”
“好极了,拜托!拜托!”雪芹与其恭手作别。
回事房的人一手拿着诉状,一手托着元宝,嘴里哼叽着:“这就叫,天上丢下个馅饼来!”然后把元宝揣在怀里。把诉状呈给尹大人。
尹继善看完雪芹的诉状,问回事房的人:“还有呢?”
“没有了。”
“这诉状上明明写着有曹知府给他的赃银五十两啊。”
回事房的人心里一惊:“哟!敢情不是给我的,狗咬尿泡——空欢喜。”他只好把银子掏出来放在桌上。
尹继善怒气冲冲:“把曹知府传来。”
“嗻——”回事房的人赶紧退下。
雪芹三人来到江边,李鼎、嫣梅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三间茅舍已成一片废墟,有些杂草丛生,春绿秋枯更显得凄凉破败,令人触目惊心。
嫣梅哭倒在废墟前:“清泉,清泉,你死得好屈好惨,像你这样的大好人,竟落得个尸骨难收,死无葬身之地呀!”
雪芹也跪下给清泉磕了三个头。
李鼎引着雪芹来到温剑臣的墓前:“这就是温老夫子的墓地。”
雪芹屈膝跪倒,拜而又拜:“温老伯,墨云说是她没伺候好玉莹姑娘,我听了这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救了玉莹的是曹家,害了玉莹的也是曹家,这真是‘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温老伯,您要惩罚就罚我吧,我甘愿领罪,甘心受罚。”他一头撞在石碑上,嚎啕大恸。
刹时天边乌云疾走,电闪雷鸣。
雪芹的哭声,嫣梅的哭声,激起江涛翻卷,白浪滔天。是泪雨,是雷霆,吞波吐浪尽倾哀声。
李鼎高诵佛号:“阿弥陀佛!老天爷睁睁眼吧!”
雪芹、嫣梅、李鼎他们终于离开了江岸,一行三人手提包裹行囊,来到下关码头,雪芹正与船家议价,忽然听到一阵哭声传来。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江边围着一伙百姓,七嘴八舌纷纷议论,从中传出的哭声惨不忍闻。
雪芹挤进人群,见有一男一女两具溺水而死的尸身横陈岸边,张福老汉呼天抢地哭叫着女儿的名字:“阿江!阿江!”
雪芹跑过去扶住老人:“张老爹,这是怎么回事?”
“我女儿三次逃出张永茂家,自知没有好结果,就跟她没过门的女婿双双投江自尽了!”
“曹知府没有过问吗?”
“嘿!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张老汉一言未尽,拥来一伙官兵将两具尸体坠上巨石,意欲重新投入江中。
雪芹抢上一步:“你们要干什么?!”
“护卫龙舟的头一批金甲武士就要到了!岸上留着这玩艺儿能行吗?!扔!”随着话声,两具尸体被抛入江中。
张老汉悲痛欲绝:“你们逼死人命连尸身都不让收啊!”
“闲人散开,不走的就拿鞭子抽!”当官的一声令下,皮鞭像雨点儿似的打在众人身上、头上、脸上。李鼎拉上雪芹挤出人群。
雪芹一声长啸:“唉!——又是南巡!”
雪芹一行三人登上航船,船家撤去跳板,船身徐徐离岸,就在这个时候,张吉贵一步赶到:“曹先生!曹师爷!知府大人请您回去!船家回来!回来!”
船家一时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着雪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农民打扮的汉子,他把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拿着一块砖头,照定张吉贵的后脑勺就是一砖,张吉贵应声倒地,那人向船家一扬手,船家会意,一篙下去船入江中飘然而去。
雪芹在船上望着李家伯侄:“是十……”
嫣梅碰了他一下。雪芹没再往下说。
曹佩之站在尹继善签押房的门外说了声:“回事。”屋里有人回答:“进来。”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0)
曹佩之走进签押房单腿打千:“卑职江宁知府曹佩之给大人请安。”
尹继善把雪芹的诉状扔给他,曹佩之看了一遍,急忙回禀:“这都是曹雪芹捏造事实,一派胡言。”
“哼!扇子呢?”
“卑职带来了。”曹佩之站起来,将扇子呈上。
尹继善看了看扇子,频频点头:“回衙听参吧。”说完站起身来走了。走到门口止步回身说了一句:“给你出坏主意的人,理应难脱干系呀!”言罢离去。
曹佩之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唉声叹气:“传张吉贵!”
“卑职在,卑职在。”张吉贵头上裹了一条白布,犹有血迹渗出。
“你不是说曹雪芹没去告状吗?”
“是啊,我去问过两江总督衙门的回事房,还给了五两银子。追到江边亲眼得见曹雪芹上船逃跑了,不知道是谁给了我一砖头,您瞧……”
“难道这是尹大人自个儿写的吗?”曹佩之把雪芹的诉状摔在张吉贵的脸上:“这回踏实了,让我回衙听参啦!”曹佩之气冲牛斗,拿起茶杯摔在地上。
“大人请息怒,请息怒,不要紧的,我有主意。第一,给尹大人送一份厚礼,四筐桔子,内装十万两银票,听参一节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二,给您表兄陈辅仁送去一封信,就说曹雪芹偷了您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一个婊子赎了身,让他岳父还您钱。如何?”
“哈哈,哈哈……”曹佩之一阵狂笑:“尹大人说了,出坏主意的人也难脱干系,来人哪!”
“喳!”二衙役应声而入。
“把这个出坏主意的东西抓起来,打入死牢!”
“哎,大人,大人!……”张吉贵像只小鸡似的被抓走了。
曹佩之追到门口喊:“把这狗日的押起来之后,再去买四筐上好的桔子!”
雪芹他们所乘的航船行至中午停靠岸边,船家喊道:“众位客人,船停一个时辰,众人可以下船打尖用饭了!”
雪芹他们随着大家俱都弃舟登岸,李鼎说:“张吉贵追来必定不怀好意,咱们不坐船了,走一段旱路如何?”
“我怕你们伯侄太辛苦了。”
“不不,真要把你抓回去就麻烦了,走累了,还可以再搭船。”嫣梅说完率先向着前方走去。雪芹和李鼎回到船上,去取随身携带的行囊包裹。
雪芹一行三人怕张吉贵他们追上来,所以尽量走乡间的小道,走荒僻的山路,可是走来走去前面是一条河,还有纤道。李鼎看了看跟雪芹说:“看来咱们还没有离开江南地界,还不能改走水路,水路盘查比陆路更容易,快过了河,抄近路走。”说完之后三个人直奔石桥。他们看见在这烈日炎炎之下,纤道上只有一名年老体弱、骨瘦如柴的纤夫拉着一只货船逆流而上。那纤夫几乎是在地下爬着走。雪芹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的包袱放在地上,帮那老纤工拉过一段浅滩。雪芹问那老者:“怎么就你老一个人拉呀?”
“给的钱少,没人干,我是家里有病人。”
“这一天的工钱也不够请医买药的呀?”
“总比日不进分文强啊。”
雪芹从怀里拿出来一块碎银子给了老者,老者千恩万谢,继续拉着纤绳远远地走去。
他们一路上走的都是田间小路,田亩干裂一片荒芜。走到中午只好在路间田头吃点干粮,他们找到一棵大树下,倒是浓荫匝地。正好有一家四口也在吃饭,但彼此推让的只是一块红薯,最后把那块红薯还是给了老奶奶。老奶奶也没舍得吃,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把红薯揣在怀里,站起来下地干活去了。看来是老奶奶的儿子,双手捧起一只瓦罐,喝了一气凉水,拍拍肚子,笑了笑:“饱啦!”
雪芹他们继续往前走,几天之后是越走越旱,天气也是越来越热,可田地里仍然有人干活儿,这一家只有一个年轻的媳妇把着犁锄,她的老婆婆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艰难地拉着绳套,翻地耕田。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1)
雪芹看在眼里十分感叹,跟李鼎说:“表大爷,您还记得杜甫写的《兵车行》吗?”
“车辚辚,马萧萧……”
“我说的是后边:‘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李鼎也点了点头:“是啊,上千年了,诗人的描写毫无改变,百姓涂炭民不聊生。”
“大爷,您累了吧?歇会儿再走。”嫣梅过来想扶李鼎坐下。
“不用,不用。你跟那位大嫂打听打听,再往前是什么地方?”
嫣梅答应了一声,跑到田里去向大嫂问路,不大的工夫回来告诉雪芹和李鼎:“再往前走十几里,就到曲阜了。”
“好好。”李鼎点点头:“咱们快点走,能赶到曲阜吃顿热乎饭啦,走。”
曲阜城里也是行人稀少,萧条冷落。
雪芹他们三个人一路走来,俱都是倦体劳乏饥肠辘辘,他们在路边找了个饭摊,要了些新出锅的炊饼、粥之类的廉价食物。
雪芹手捧粥碗,望着路边一座牙檐高挑、宝顶鎏金的宏大庭宇,问掌柜的:“请问,这座金碧辉煌的府第,油饰一新,怎么大门紧闭,没人出入呢?
“那是特为乾隆皇上南巡修建的古泮池行宫!”
“啊,又是南巡,又是座行宫!”
掌柜的爱说话儿:“可不,光我们山东界内,就有德州、晏子祠、灵严、岱顶、四贤祠、古泮池……九处行宫。”
雪芹颔首深有所感。
嫣梅一声长叹:“这要耗尽多少民脂民膏啊!”
李鼎向她使了个眼色,阻止她再说些什么。
雪芹与李鼎伯侄抵达山东省长清县境内,夕阳古道,树木阴森。三人愁眉紧锁,默然无语地正由一座茂密的丛林中穿行而过。
突然,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阻住去路。
雪芹一惊:“这位好汉,我们是穷人……”
来人一揖到地:“霑哥儿,您居然认不出我来啦,妙!妙!”
雪芹惊叫:“龄哥!”顾不得请安,冲过去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稍顷,十三龄才顾得上给李家伯侄请安:“给李老爷跟嫣梅姑娘请安!”
雪芹抓住十三龄的手仍然不放:“龄哥儿,江边上打倒张吉贵的是你吧?”
十三龄一乐:“不错,正是我,我偷了曹佩之的银子,才让你速离江宁,我估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我就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们,如今已经进入山东地界了,不会有什么事了。前边有个小庙,可以过夜,你们跟我来。”十三龄说完前行引路。走不多远果然有一座小庙,但已破旧不堪,门窗不整,墙皮脱落,神像已经倒塌,地上放着酒和食物,雪芹等四人席地而坐,饮酒叙话。他们一路上,听到的,看到的,都与南巡有关,话题自然围绕着南巡。
十三龄酒已半酣:“南巡!南巡!坑害了多少人!哎!真是可惜呀!”
“可惜什么?”雪芹关切地问。
“当年我从北京逃出来,流落在山东,结识了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叫房。乾隆已然出京了。前些天他在济南官道上埋伏,准备刺杀乾隆,可惜未能得手反被拿获。”
李鼎惊叹:“这可是千刀万剐,灭门九族之罪呀!”
“偏偏遇上个奇怪的山东巡抚!”
“奇怪的巡抚?!”
“此人名叫白准泰,案子是由他亲自审问的!”
“白准泰,我听说过这个人,人送美号白马将军。当年在江南遇祸之时,他还周济过我们千两白银呢?”
李鼎关切地问:“他是怎么审的这个案子呢?”
“嗐,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十三龄又喝了口酒,接着说:“房大哥被拿之后的第二天,白准泰升坐大堂。把戴着沉重镣铐的房大哥,押了上来。他昂首屹立,站在堂上。
“白准泰用手一拍惊堂木:‘嘟!大胆狂徒见了本抚为何不跪?’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2)
“‘我和雄狮猛虎为群,岂肯跪你这猪羊犬马之徒!’
“众衙役喝喊堂威:‘威——武!’
“‘你们喊什么,这些个只能吓唬小孩子!’房大哥说罢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白准泰一笑:‘哼!原来是个疯汉!押下去吧。’”
十三龄继续说:“我的朋友弄不明白他是何意,故而在当天夜晚,偷偷地到了巡府衙门后堂,探听虚实。只见白准泰正在亲自修本,说房大哥乃一疯癫之人,并非真正刺客。”
“后来呢?”嫣梅问。
“乾隆一怒,降旨杀了房大哥,白准泰也被革职解京。”
雪芹叹道:“真是个奇人!”
“龄哥,今后你还唱戏吗?”嫣梅有意发问。
“北京回不去,江宁待不下。要唱戏,恐怕只有在没人听的地方唱喽。”
“唉——”嫣梅十分感叹。
“嫣梅姑娘想听吗?我就侍候您一段。”十三龄说着,站起身来边歌边舞: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时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技艺精湛,不减当年啊!”雪芹深有感慨地说。
“那就再来一段儿。”十三龄还欲再唱,却被李鼎拦住:“别唱了,夜深人静的。”
十三龄一乐:“好吧。”他从腰里取出一些碎银子:“我这儿还有点儿散碎银子,拿着做盘缠吧!”
“我有。我还有。”
“别客气了!”说着把银子塞在雪芹手中。
“你们在这儿歇到天亮再走,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罢欲待离去,复又转过身来:“芹哥儿,令叔曹颀在灵岩寺出家了,你顺路应该去看他一眼。”
“是吗?!”雪芹把十三龄送到门外,双手抓住他的胳膊:“龄哥,今日一别何时再见啊?”
十三龄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
“龄哥,这次江宁重逢我觉乎着你要干一件什么事儿。”
十三龄一乐:“兄弟,你真机灵,是要干一件大事。不过,眼下不能说,跟你也不能说。如果办成了,你一定会知道!”
雪芹一愣:“惊天动地?”
十三龄一阵激动一把抓住雪芹的手,向他频频颔首。
两个人站在门外,谁也没再说什么,默然良久,最后还是十三龄跟雪芹说了一句:“夜深了,风大,后会有期。”
言罢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长清县郊外,灵岩寺的菜圃里,有一个老和尚手持锄头,在菜园里侍弄菜蔬。
雪芹端详半晌,急步上前:“五叔!”
老僧神情木然,一语不发。
“五叔,我是曹霑呀!您不认识我啦!”
引路的小和尚笑嘻嘻地说:“他是个哑巴。”
“哑巴?”雪芹一愣。
李鼎对雪芹悄声地说:“我看也不像你五叔!咱们还得赶路哪。”
雪芹无奈,叹了口气,只得跟着李鼎和嫣梅寻旧路而归,当他们走到山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撕肝裂胆的哭声,雪芹回身望去,只见那个哑巴和尚扔掉锄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雪芹回身上山:“五叔!五叔!”哑巴和尚拔腿就跑,转眼之间潜入树丛渺无踪迹。雪芹停下脚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的心上像让谁戳了一刀,语音低沉地叫了一声:“五叔!”屈膝跪倒,一个头磕在地下……
雪芹和李家伯侄一行三人风尘仆仆,跋涉千里终于在通州张家湾码头下了船。雪芹停住脚步四下张望,码头上仍然非常热闹。嫣梅不解地问雪芹:“你找什么?”
“二十三年前,江南遇祸,我阿玛就是在这儿,一下船就让慎刑司的番役给逮走啦!”
“唉!我们家也是一样,往事如烟,别想它了。今天是八月中秋,你跟如蒨正好团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3)
“可……你真能忘得了吗?”
“可也是啊。”嫣梅点了点头,“苦海冤河,切肤之痛,痛心疾首啊!”
李鼎无意插话,叹了口气,扬声诵道:“阿弥陀佛!”率先离去。
雪芹与李家伯侄一行回到小卧佛寺的东跨院,但见房门落锁,而且锁上已有锈痕。
“咦!如蒨会到哪儿去了呢?你们伯侄稍候,我去问问方丈。”雪芹说完转身跑向后院,来到方丈院轻敲房门:“月朗法师,我是雪芹哪,我回来啦。”
房门开处月朗站在雪芹面前:“啊!是芹哥儿,快请进来。”
雪芹边请安边问:“如蒨呢,好像离开很久了。”
“你走之前她就怀孕了。给你道喜。”
“咦!她没跟我说呀!”
“她怕跟你说了,你就不下这趟江南了。所以你走之后没有两天,丁大爷就去回禀了陈太太,陈太太就把她接回娘家去了。你快去吧,我算计着也就要临盆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祝你喜得贵子。”
“哎,谢法师了,借您吉言,借您吉言。”雪芹大喜过望,请了个安磨头就跑。
雪芹连蹿带蹦地来到东跨院:“大喜事儿!大喜事儿!如蒨怀孕了,要临盆了,快给我道喜吧!我要得儿子啦!又逢团圆节,双喜临门啊!”
由于早产,性命垂危的如蒨辗转病榻,叠声呻吟,地下点着火盆,火光荧荧。
顾氏守护在一边,轻声地呼唤:“如蒨,如蒨!给你请名医去啦!”
“奶奶,我怕是不行啦。”
“你可不许胡思乱想的。”
“孩子呢?”
“他睡得可好了,别动他。”
此时,小惠一步闯了进来,大声呼叫:“太太,姑娘,这真是喜从天降啊!姑老爷回来了!姑老爷回来啦!”
顾氏惊喜万状:“真的?!”
“奶奶,应该是真的,应该是……”如蒨惊喜过望,一阵晕眩。
顾氏大声惊叫:“如蒨!如蒨!”
在此呼叫声中,雪芹及李氏伯侄走进室内,见状大惊。
雪芹扑到炕前:“如蒨!如蒨!”
嫣梅、李鼎也都围到炕边齐呼:“表嫂!表嫂!”
“如蒨姑娘,你醒醒啊!”
如蒨苏醒过来,看见雪芹,悲喜交集,反射地挺身坐起,泪水盈眶:“雪芹,没想到你真回来了。没想到我想见你一面,你就在我面前了。可是我万万也没想到,咱们年纪轻轻,半途就要分手啦!”
“如——蒨!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如蒨吃力地将身边婴儿抱起:“幸喜曹门有后,得续香烟!我替他取名松儿,愿他康健长寿如松如柏!”说时,手指柜橱,只见内有一个睟盘,放着小孩抓周儿所用的各项小物件:“你看,我已然把抓周儿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盼他自幼爱惜笔砚,长大以后,攻读诗文,得继父传!”
雪芹频频颔首。
“你要多疼他,多爱他,只要他能够无灾无病,长大成人,我在泉下,也就无牵无挂啦!”
雪芹接过松儿:“如蒨,你可千万不能胡思乱想,你的病是积劳成疾,经过诊治细心调养准能好,准能好……”
如蒨看看李家伯侄问雪芹:“这二位是谁呀?我没见过。”
“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李家表大爷、这是他的侄女儿嫣梅。”
嫣梅亲切地叫了一声:“表嫂,我给您道喜!”
李鼎合十稽首:“阿弥陀佛,如蒨姑娘,菩萨会保佑你早日康复,更祝你喜得贵子,母子平安。”
“请恕我不能还礼,雪芹你先替我招待客人吧,把孩子给我。”
“好,好,”雪芹放下松儿正欲待客,就听见小惠在门外喊了一声:“老爷回来了。”
陈辅仁一挑门帘走了进来,雪芹急忙上前请安:“岳父您吉祥!”
“,你回来了,好好,正是时候。如蒨病得可不轻啊!这二位是……”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4)
“这是我表大爷李鼎,这是表妹嫣梅。”
“李老爷见过见过,产房不便,请外屋坐。”
雪芹、陈辅仁及李鼎伯侄来到外屋,小惠献茶。
陈辅仁怀着好奇心问:“李老爷怎么会皈依佛门了呢?”
“唉——这可真是一言难尽,将来找个机会咱们长谈。”
“也好,也好。”陈辅仁转对雪芹:“你怎么回来了?还去不去啦?”
“唉——也是一言难尽,晚上没事儿我跟您详细回禀。”
“嚄,又是一言难尽,好,好……”陈辅仁一言未了,门外有人喊了声:“回事。”
陈辅仁急忙站起:“我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想必已经到了。”及至他到门口,原来是衙门里的一名差人:“给陈老爷请安!您刚走就从驿站转来一封信,上面写着‘急’字,我就给您送来了。”
“好好,你回喀吧。”陈辅仁拆了信细看:“江宁知府衙门来的?”他看了雪芹一眼,继续看信,待到看完勃然大怒!“好啊!这个说一言难尽,那个也说一言难尽,果然是一言难尽!”他把信往桌上用力一拍!“你偷了人家曹知府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一个臭婊子赎身,你们真可谓是男盗女娼,你玩婊子,替婊子赎身,还要我来出钱,我女儿为你生孩子,病得死去活来,你却有心思在外头花天酒地,胡滥烂赌,姓曹的,你还是人吗?还有点良心吗?你这畜牲!”
“岳父,可她是我的表妹呀!”
“什么表妹,是婊子!”
“她真是我的表妹!”
“她是真真正正的臭婊子!你们给我滚,都给我滚蛋!”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嫣梅大叫一声冲出门去。
“嫣梅!嫣梅!”李鼎随后追出。
“表妹!表大爷!”雪芹最后追出。
从里屋传来顾氏的喊声:“老爷!你别嚷嚷了!如蒨不好啦!”
陈辅仁进入里屋:“如蒨!如蒨!我的孩子!”
如蒨口不能言,一只手指着门口。
陈辅仁跟小惠喊道:“把那个畜牲给我追回来!”
“哎,我去。”
陈家大门外。
嫣梅已然跑到胡同口。
李鼎拦住雪芹:“你回去照看如蒨要紧,我带嫣梅去刚丙寺了。多少苦难,多少污辱都过来了,今天的事不算什么,你放心吧,阿弥陀佛!”
这时小惠一步跑出大门:“姑老爷!姑老爷!快回来吧,姑娘不好!”
“啊!”雪芹大惊,返身往回就跑。
陈辅仁泪流满面:“如蒨!如蒨!阿玛的亲闺女!”
“如蒨!如蒨!你不能丢下我们,就这么走啊!你就是奶奶的命根子!”
陈辅仁跟顾氏顿足捶胸,直哭得死去活来。
这时雪芹一步闯入,他扑跪在炕边,用手去推妻子:“如蒨!如蒨!”可惜如蒨一动不动,只是瞪着一对眼睛,眼皮一眨不眨,雪芹用手去探她的鼻息,如蒨已经气绝身亡了,雪芹立时感到失去了一切,他疯了似的用额头碰击着炕沿,哭喊道:“如蒨!如蒨!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哪!”幸好小惠伸手垫在炕沿的条木上,才使雪芹不致重伤。
雪芹突然停住哭声,挺身而起解下腰间的包袱,从中取出书稿:“如蒨,我料你灵魂离去不远,就把我这半部书稿,半生的心血,权当纸钱为你烧化了吧。”说罢投入火盆,顿时火光大作,熊熊烈烈烟雾弥漫。
“如蒨哪如蒨!我明白了,如今我全明白啦!不公不允,以强迫弱,污泥浊水,残暴酷虐等等等等,都是因为气数将尽,末世将临,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写书?我告诉你是宣色空、斥淫妄,为闺阁昭传而补青天。可今天我要告诉你,不!不止是宣色空、斥淫妄,为闺阁昭传,我还要拆天、拆了这个欺人的天!害人的天!元凶巨恶的天!”雪芹似乎已经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之下,抓住如蒨的手,用头碰在炕沿上,殷红的血迹沿着他的前额滴滴流下。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5)
窗外,一道电光闪过,一声炸雷突响,紧接着大雨滂沱,如倾如泻。像是让天下深有此感的人,同声一哭。
雪芹抱起松儿亲了又亲,然后走向顾氏:“岳母,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您看在如蒨的分上,把这一落草儿就没了奶奶的苦孩子,替我拉拔几年吧!”言罢,扑通一声,双膝脆倒,将孩子高高举起。
婴儿“哇”地一声哭叫刺人心脾、惊魂摄魄。
狂风卷着冷雨,敲打窗棂,阵阵有声。
“我的苦命的孩子们啊!”顾氏的哭声引动了屋内所有的人无不声泪俱下。这真是:
痛彻心脾哭声惨,
母死儿孤泪怎干?
中秋佳节团圆日,
高天月圆人难圆。
当天的晚上雪芹无处安身,出于无奈他只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小卧佛寺,坐在方丈室内抹着眼泪,向月朗法师尽述前情。
月朗法师双手合十,连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然后她宽慰雪芹说:“芹哥儿,事到如今只能自己开导自己了,只能往宽处想,常言说得好:‘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这都是命,有道是:‘君子人不跟命争。’你是明理的人,一说就透。”
几多苦涩,几多无奈,雪芹只能付之一声长叹:“唉——”
他们默对良久,月朗法师猛然想起:“芹哥儿,你这一天是不是水米未进呀?”
雪芹摇摇头:“吃不下,吃不下。”
“那怎么行,请稍等片刻。”月朗法师言罢转身离去。
“哎,法师,法师……”雪芹呼之不迭,月朗法师早已去远了。幸好时间不大,她用托盘托来了四小碟点心、一碗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一双竹筷。她边往桌上摆点心边说:“今天是八月节,这是敬佛的供尖儿,已经热过了,你快吃吧,两咸两甜,包子是青菜包儿、香菇包儿、豆沙包儿,这油糕是香油、冰糖、五仁夹层而成,凉了就不对味啦。”
雪芹看着这四盘点心好像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吃过,他顺手抓了一个青菜包放在嘴里,包子很小,做工又极精致,三口两口就吃下去了。觉得味道并不一般,他又抓了一个香菇包扔在嘴里,这回他在细嚼慢咽,留心品尝,他低下头寻思,扬起头来冥想,然后以试探的口吻问月朗法师:“这油糕如果不在庙里做,是不是应该用猪油制成?”
月朗点点头:“不错。”
“啊!我想起来啦!”雪芹一声大叫,把月朗吓了一跳:“你想起什么来啦?”
“我小的时候吃过,在我舅爷家吃过!……”他突然停住下边的话。直勾勾两眼望着月朗:“法师,你一定是苏州人。”
月朗一笑,摇了摇头:“不对,咱们相处这么些年了,你听我有南方口音吗?”
“那,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北京。”
“北京?北京人怎么会做苏式的点心呢?”
月朗没有马上回答,然后低下头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这段旧事埋在我的心里已经快三十年啦,除去我师傅知道以外,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她看了一眼雪芹,然后接着说:“按我们佛门弟子来说,就是缘分,我跟芹哥儿你,有这份缘分。”
雪芹当时在想,月朗法师的身世一定很沉痛,也很忧伤。他不想打乱她的思绪,只是默默地向月朗法师频频颔首。
月朗继续说:“此时此刻这方丈之内,只有你我两个人,我跟你说了之后,你千万不要外传,免得惹是生非,招灾惹祸!”
雪芹连连点头:“请法师望安,我以身家性命向您担保……”当他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自己惨然一笑:“其实我哪里有什么家呀,好!我以性命担保。”
月朗报以惨然一笑:“芹哥儿,言重啦!”她喝了口茶,原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岂料事与愿违,一阵心情激动,往事如潮历历在目,不由得双颊泛红,二目湿润。她说:“芹哥儿,其实咱们一样,都是包衣。当然,包衣也有贫富贵贱之分。我阿玛是你舅爷李煦李大人家的包衣下人。原来我阿玛给李大人看守畅春园左近的空房。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一家三口到了苏州,阿玛经常在外边收购蚕茧。奶奶带着我在内厨房帮厨,无非是洗米、洗菜、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那些年当中,我见过几次丁汉臣丁大爷,这回他来养病,我还怕他认出我来。可是后来想想,是我多虑了。几十年前的我,还是个小丫头,如今我又出了家,自然难以辨认。我奶奶又怀了一胎,因为难产,母子双亡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6)
雪芹十分感叹:“真是不幸啊!如今要还健在……”
月朗摇摇头:“也是活受罪。”她停顿了一刻,接着说:“到了雍正元年,李大人家被抄、主仆三百余口掐监入狱,苏州知府衙门的大牢,押不下这么多犯人,又把我们百十人解送到吴县县衙寄押,到了年底说把我们这些奴才打官卖,让我们都跪在大街上,插标售首。但则是跪了一年多,苏州人知道是旗人,没人敢买,可我们跪得双膝是血、是伤,夏天日晒,冬天风雪交加……当时人人都有寻死的心,可惜没有机会,苏州官卖不成,又把我们解回北京,交崇文门监督变价出售,后来听说大将军年羹尧家人少,让拣取一部分人到年府,也有拨给各大王府的,最后余下我们二十多人,被圈禁在一个大院子里,一天三顿粥,早晚两回上茅厕,我就是从这个大院子里逃出来的。”
“是遇人相救,还是自己脱身的呢?”雪芹关切地发问。
月朗一阵苦笑:“说出来也悲也痛,也许能引人发笑,传为怪谈。”
“嚄?”雪芹殊为不解。
“刚才说到一日三顿粥,早晚去茅厕,所谓的茅厕,只是在墙边儿挖了一道沟,沟上搭了几块木板,沟通墙外,是一条小河,茅厕中的污物排入河中,流也罢,积也罢,就无人过问了。我每次到茅厕都想,木板极易移动,移开木板就可以从粪沟中逃到墙外,就可以脱身,可以逃命,不再为奴,不再受人摆布。可是污浊之物一定会沾满全身,怎么受得了?左思右想夜不成眠,就是下不了决心,可有一天送粥的人跟我们大伙说:‘这回好了,再过两天你们就不必受罪了,就都有婆家了。送你们到花街柳巷,学一学吹拉弹唱,黄昏后打扮梳妆,夜夜都能换新郎。’姐妹们听了,哭的哭,闹的闹。我则下定决心非跑不可,晚上一次上茅厕,我故意留在后边,等最后一个人走出茅厕,我顺手掀动木板,仰面朝天溜入沟内,拼死拼活爬出墙外,那时也顾不得什么叫脏,什么叫臭,在小河里把能脱的衣服都脱了。洗了洗身上的污秽之物,当爬上对岸的时候,我傻了。天地混沌一片苍茫,月亮被行云遮掩,时明时暗,还能看得见的几个星星像是眨着眼睛在讥笑我,傻丫头,逃是逃出来了,上哪儿去?去找谁?今后怎么办?是啊!这些事儿在没逃出来之前,怎么就连想都没有想过呢?我当时的脑袋里像空了一样,失去了一切知觉。忽然一阵冷风吹了我一个透心凉,我好像也清醒过来了。投奔何方啊?反正已经逃出来了,绝没有回去的道理了,走吧!迎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走,无非走到天尽头……”月朗法师克制了多时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她哭的声音很低,哽哽咽咽,断断续续,而感染力却极大,让人动情,让人心碎,让人回肠九转,让人肝脾欲裂。这一天,已然哭干了眼泪的雪芹,也不能不洒一把同情之泪。
月朗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继续说:“我走了大半夜,终于走到了这使我安身立命的地方——鹫峰寺。我跪在山门外,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啦,可又不敢大声地喊,只能小声地叫,救命啊!救命啊!……可是夜已很深了,谁能听得见呢,就在这个时候,远处来了两个打更的,一梆一锣还提着一盏纸灯笼。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当时想到:完啦!前功尽弃啦!抓回去不死也得扒层皮。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门开了一条缝隙,我用手又推大了一点儿,一头就扎了进去,随手把山门推紧。开门的就是我的恩师,我的重生父母、救命的恩人,鹫峰寺的老主持,她老人家头一句话说的是:‘怎么这么臭啊?’”
月朗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雪芹也笑了。可是在他们的眼睛里都饱含着热泪,隐含着辛酸。这无边的苦楚,只能同是天涯沦落人才能理解,才能体会,才能解得其中味。
“老主持佛心善念,慈悲为怀,听了我的身世之后,先给我烧水洗澡,换衣服,做吃的。这一切都办完了之后,她问我今后的打算,我跪在地下给老主持磕了三个头:‘收我当徒弟吧?’老主持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我想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啦!为了不生枝节,我们马上落发。’旭日初升满天的朝霞。我当时跪在大殿上、佛祖龛下,真觉得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佛号钟声,使我超凡脱俗……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真如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7)
月朗法师说完这段经历,紧闭二目,双手合十,不知道是又沉浸在那恍如隔世的痛苦之中,还是进入到广阔无边的大千世界。
雪芹凝视良久,深有所感,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月朗法师听:“佛门德重,不涉荣辱,神寄空空,身植净土,令人敬慕不已。”
月朗法师睁开了双眼,微然一笑:“难道说,芹哥儿也想皈依佛门吗?”
“我……未尝不能考虑。”雪芹语态略显轻率。
“哈哈,非也。佛家说你尘缘未了,壮志未遂,芹哥儿,我知道你在著书立说,斥淫妄,刺豪族,为女子诉哀怨。这样一部警世骇俗的宏篇巨著,千万不能放弃,你自然也不会放弃。刚才说:‘未尝不能考虑’,我知道是一句戏言。现在我问你一句话,请你告诉我,下一步做如何打算?”
雪芹看到月朗法师这样一位界外之人,目光严肃、态度虔诚地询问自己,内心非常感激,可这一天下来从喜变忧,大起大落,真是心乱如麻,他定了定神儿,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之后才说:“我想迁到乡下去住,远避尘嚣专心致志写我的小说,好在一个月有一两半银子,三个月有一担七斗五老米,一个人怎么也过得去了。”
“找好地方了没有?”月朗问。
雪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
“我有个表弟叫鄂拜,头些年才找着他,接上头。他只身一人在健锐营当笔帖式,就住在军营里,他在香山脚下的黄叶村有三间房子一个小院,一直空着,你去不是正合适吗。”
“好好,我正愁找不到地方呢。”
“我马上给你写封信,你去找他,料无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