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就笑着走了,洪天荣跟在后面,倒是被他的话所镇住了。他走过去,也小声的道:“折苍大人,会将书籍交给朝廷?”
官员就笑了起来,“会吧?谁知道呢?但学无止境,多学一门字总是好的。”
洪天荣就跟着去了夜校。
夜校只有这么一所,教导他们识字的人叫张婉,是乔年的妻子,如今也是社区委员会管事的。
官员坐下去,掏出毛笔和纸,洪天荣坐在他的身边,也迟疑的坐在了木椅子上面。
这桌子跟他们之前的案桌有所不同,案桌是要跪坐的,但是这个桌子和椅子组合起来,却是不需要跪坐,而是直接坐在了椅子上。
桌子比椅子又高一些,用来读书写字正好。桌子也不是平日所见的长桌,比起普通的桌子,这张桌子明细是做了一个屉子,如此简单的设计,就让整个桌子瞬间变得能藏匿住更多的东西。
正在慢慢的观察,就见穿着粗布的小丫头走过来,不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道:“这位老爷,昨日我坐在这个位置,屉子里面放了一张纸没有拿走,可以将它还给我吗?”
洪天荣往屉子里面一看,果然见着一张纸,只是刚刚烛光太暗,他没有看见。
他看向这个小丫头,“你也来……来学汉字?”
小蕊点头,“是,我和我爹在纸匠坊做事,白日里做了事情,晚上就可以来学汉字了。”
然后拿着纸迅速的跑走,回去占了位置,见门口出现了自家阿爹,连忙喊:“李爹。”
李果子便连忙过来,“纸找到了吗?”
小蕊:“找到了找到了,就在抽屉里面。”
李果子这才放心,“你今日就用纸练习吧?别在泥土里面写了,总要试试在纸上写字的感觉。”
李果子和小蕊是来陵城半年的流民,虽不是父女,但是在陵城登记的时候,李果子还是将两人的关系定为父女,这般也好互相照应。
他孤身一个,养小蕊养的也用心,如今还有人给他介绍媳妇,他却没有心思,做完事就带着小蕊来这里学汉字。
“虽然现在看着学汉字没有用,但是等以后朝廷启用汉字代替现在的官字时,咱们出头的机会就来了。”
李果子认真的对小蕊道:“你多刻苦些,说不得以后还能有大本事。”
小蕊已经尝到会识字的好处了,她就是因为会识字,才能直接分配到纸匠坊去算账,不用去做苦力活吃苦。
于是郑重的点头,拿出笔墨纸砚,小心的放在桌子上,然后屏住呼吸,在纸上写了一个苍字。
这是折苍大人的名字,她以前被折苍大人救过一回,十分感激她,于是在纸上写的第一个字便是苍字。
旁边的李果子也道了一句:“天而苍。”
见他们写个字如此的慎重,洪天荣慢慢的收回自己的目光,不解的问正在嘴巴里念念有词背诵什么“阿伯色得额——”乱七八糟东西的官员,“如此平民,怎么也能来这里读书?”
官员不满他打断自己背诵拼音表,埋怨的看了他一眼,这才道:“这是夜校,是折苍大人办的,只要是愿意来的,都可以来,反正是免费的,并不收取束脩,不过也不提供笔墨纸砚,权贵和富人来这里,用的是自带的笔墨纸砚,要是穷人家来,便带一盆土,用棍子在土里面写字。”
他看向旁边的父女,道:“他们我知道,是这里坚持最久的穷人之一,半年来都是用的沙土,昨日好不容易带了纸来,却舍不得用,走的时候竟然还忘记了。”
此时,人越来越多,穿着各类衣裳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穿的珠光宝气的妇人,有大腹便便的富商,有随意裹着一件外衫的铁匠——很明显,因为他满头大汗的扛着一把铁锤进来的,手里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屋子里面瞬间挤了起来,但是没有人说话,即便有人说话,都是小声的压着嗓子,窃窃私语。
洪天荣就想再问问官员,却见他早就已经闭上了眼睛,然后嘴巴里面念念有词,明显一副你别跟我说话的架势。
洪天荣尴尬地摸摸鼻子,然后无意间往后面一看,却看见了一个由红色颜料写的大大的静字。
之所以认得是个静字,因为旁边还用官字也写了一个静字,两个字排在一块,有相似之处,倒是大概能猜得出来是一样的意思。
洪天荣就闭嘴了,安静嘛。
但是下一瞬间,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一股子臭味传了进来,一个汉子坐在了他的旁边,大汗淋漓的,说话带着气喘。
见洪天荣如此,有些愧疚的道:“真不好意思,我卖完臭豆腐一般是要回家换衣裳的,谁知道今日耽搁了一些时辰,没有来得及换。”
倒是官员笑着道:“没事,最近天越来越冷了,你们在外面摆摊不容易。”
汉子就感激的道:“多谢,多谢。”
他转身过去,在自己的盆土里面拿出棍子,认真的复习昨日学过的字。
洪天荣跟他离的近,此刻便问,“你刚刚说,你卖的豆腐是臭的?”
汉子本是不愿意在学堂里面说话的,不过他一身臭味,这位明显看起来是朝廷官员的大人并未对他进行苛责,他便想着要回报一二,便放下手里的棍子,道:“是的。”
见这位大人求知欲很大,便解释道:““如今咱们这种世道,粮食不够吃,但是豆子只要种的多,肯定是能够保命的,因为豆子能做的东西多。”
“去年在朝廷的倡导之下,我家也去开荒,种了许多豆子,毕竟去年后面没有战乱,折苍大人给了农肥,老天爷又赏脸,收成好,家里可没有死过人。”
汉子本身想简单说说的,但是一说起来做兴奋,说的话也多了。
“我家里收了许多豆子,粮食也够——有饭吃的时候谁愿意吃豆子啊,我阿爹便将豆子都做成了豆腐,想要卖出去。”
“可跟我们一样想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但别人聪明呀,别人都是做一些豆腐去卖,满满的挑出去,空的框子回来了。我阿爹就觉得人家傻,多挑一些出去肯定能多卖一些钱,哎,他就做了许许多多的豆腐,可第一回 做,卖相不好,也不好吃,谁愿意买呢?急的他差点晕过去。”
“可晕过去也没有办法呀,豆腐卖不出去就发霉,发臭。我们都劝慰他,虽然是浪费了一些豆子,但今年收成好,不要紧,但他哪里浪费过那么多粮食,说是十年前有这么多豆子,我家弟弟就不能死。”
“哎,老人家就过不去这个坎,天还没亮就想去投河,幸亏折苍大人带着山大王在那边猎食,这才把我阿爹救了。”
“折苍大人是什么人啊,一听我阿爹的话,便教导我阿爹把发霉发臭的豆腐做成了霉豆腐和臭豆腐,好多人都喜欢吃,愿意来我这里买臭豆腐。”
他笑着道:“这次折苍大人开夜校,我本是不愿意来的,白日里已经够累了,晚上回去还得磨豆腐,哪里还有精力来读书写字?再者说,读书写字能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碰的?可我阿爹从上回豆腐的事情里认定了读书人脑子灵活,有用,不然他急的要去死的事情,折苍大人却一瞬间逆转,让发霉发臭的豆腐成了宝?”
他有些得意,“便逼着我来了,也幸亏我来了,如今凭着我能认得几个字,家里的人都得人一份敬重。”
读书人了嘛。
洪天荣就道:“那你如今认得几个字了?”
汉子就道:“大人,我们如今在的班级叫做大班,能坐在这里的,肯定是通过了中班的结业考试,一般的常用字拦不住我。”
不然,他也不会如此骄傲。
不过,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些急了,见洪天荣还要再问,他的脸已然不再骄傲,而是焦急,官员就不得不睁开眼睛,拉住洪天荣的袖子,道:“别为难人家了,他已经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再不复习昨天的字,待会张先生来了,抽到他不会,是要受罚的。”
洪天荣便有些讪讪的道:“如此,倒是我的错了。”
等到一声钟声响起,张婉上了讲台。讲台上是一块木板子,涂成了黑色,然后用黄土块做成的粉笔在上面写字,道:“今日我们来讲什么是定语从句。”
已经是学到句子了,不过这种语法只是简单的一节课,不会学深,他们一共两节课,一节课要是讲深了,便会浪费时间,因为这些人里面,绝大多数的人跟不上,日常中也用不到,只能是简单的讲过去,他们主要还是学习字。
然后第二节 课,是汉数。
本来这种数字奇奇怪怪,名字也奇奇怪怪,据折苍大人说这叫什么阿什么伯数字,但是太难记了,大家便自己取了名字,叫做汉数。
汉数比汉字更加复杂!所以想学的人要负责更大的精力来学,张婉甚至将要新学的汉字写在黑板上后,便用了半节的汉字课来教汉数。
“上回我们就说了乘法口诀表,大家还记得吗?”
自然是记得的,不然也不敢来上课,每个人都点头,张婉也不会去检查这些人到底会不会背,那样就又浪费时间了,在夜校里面,时间就是生命。
她立马又教授下面他们要学的更加深奥的算术。
“这种x和y,埃克斯和歪,又都叫做未知数——虽然读起来很怪,但是用起来却很是方便,很多东西都可以算出来。”
“比如,从商的,你们可以用未知数来算你们需要的成本,盈利额等等——”
学的时候很复杂,学懂了之后,便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一屋子的人努力学,洪天荣占了一个位置,却什么都不会,然后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因为身份特殊才能在这里占个位置,明日再来,怕是要遭人嫌弃了。
他摸摸鼻子,等钟声再度响起,他跟着官员一起站起来,道:“咱们现在是要回去了吧?”
官员点头,“夜快深了,自然是要回去的,不过我回去之后,还要温习今日的功课,怕是不能陪你了。”
洪天荣已经绝了请他吃席的心,笑着道:“好,我也回去歇息。”
然后走出学堂,发现这里一共有三个大屋子,他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叫做大班,另外两个叫做小班和中班。
他大概能猜出每个班里面学的东西都不一样,进度不一,他去的大班是最厉害的。明日要不要来小班里跟着听一听呢?
学生们乌泱泱往门口去,这时候,洪天荣跟官员分离,正要坐着马车走,就见两个人在讨论地暖的事情。
“如今天越来越冷了,我问了先生,说是到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就开始有地暖了,到时候,咱们将孩子和阿爹带来吧?”
“你带他们来做什么?”
洪天荣望过去,这是一对小夫妻,只见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外走,妇人道:“在家里烧柴火多费啊,不如带到这里来,能读书,还能有地暖。”
男人就觉得有些丢人,“不要——我如今工钱多了,柴火还是能买的起,孩子们那么小,阿爹阿娘又年老了,你带他们来,不是乱占用地方吗?”
女人也没有强求,“你嚷什么嚷,你那么点工钱能管什么,若不是我在纸坊里面垫补着,你还想将你父母接过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刚争吵几句,却又一瞬间商量起其他的事情。
“要不要给家里再添置一个铁锅?最近铁匠铺子那里上新了好多铁器,我别的没有看上,就看上了铁锅,买一口吧?”
两人慢慢的走,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听不见,洪天荣却觉得今日自己好像有偷听之症,倒是喜欢偷听人家说话,此时人家走远了,他还觉得意犹未尽。
他这是怎么了?
等回到驿站的时候,就见弓天逸正在训斥驿臣,洪天荣觉得心里好累,但又不得不走过去,“这是又怎么了?”
弓天逸勃然大怒,“怎么了怎么了,你可知道,这群小人竟然敢将朝廷命官不放在眼里,我跟他们说帮我去要一刀兰林纸来,你猜他们怎么说?啊?气死我也!”
洪天荣最近关注的都是陵城的民生大事,听见兰林纸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兰林纸?”
驿臣便委屈的道:“洪大人,兰林纸是最近新出来的一种纸,上看有兰花的清香,本是张婉大人今日白天带着人来视察我们这里的后厨卫生时忘记拿走了留下的,我们便将纸张放在了博古架上面,等着张婉大人下回来的时候再还给她,谁知道……谁知道……”
谁知道弓天逸直接不问自取,拿去用了,还让他们再去拿一刀兰林纸来给他用。
让驿臣说,弓天逸不问自取的时候已经就是偷了,如今还想要他们去给他买纸,说是自己用,但没准就是拿回去送人,毕竟兰林纸就是他们也不好买。
驿臣其实也明白,有些朝廷官员就是需要下面的人孝敬他们,如果换做其他地方的官员,说不得听他这么一句话,便会立马屁颠屁颠的去把兰林纸买好了送来,再会做人一点的,便还能去拍马屁,将所有的好纸都给他买一份,给足他的面子。
可是自己凭什么呀?他们陵城的人,对朝廷可没有什么好印象。当初,朝廷死活不派兵过来,导致安家将军死了两个。
少城主死在了南边,老城主死在了北边,当初若不是折苍大人神乎其技,弓箭百发百中,射死了对方的首领将军,他们也不会有如今的日子,陵城早就没有了。
就算要感激,感激的也是隔壁泉城。
现在好了,陵城越来越好,朝廷的隐士还想作威作福,根本没有可能,如今他们什么都不怕。
以一己之城对抗两国,他们做到了,死了多少兄弟,朝廷的人可没有脸面站在他们流血的地方要东要西。
驿臣就一脸“你偷完东西还抢”的委屈模样,看的弓天逸更加恼火,洪天荣心力憔悴,只觉得如此小事,怎么就能让弓天逸生气成这样,他深吸一口气,对驿臣道:“若是能买,麻烦你替我们买一些,到时候我给你银子。”
驿臣:“不是银子的事情,而是这种纸根本买不着,人家张婉大人能有,也是因着折苍大人有,她们住在隔壁,离的近,这才有机会能拿几张。”
“弓属官把纸拿走之后,我们还没告诉张婉大人,毕竟东西是她的,我们只是提醒弓属官,放在博古架的东西都是有主的,这里是驿站,来来往往的都是官员,难免有记性差的将东西丢在这里,便都放在这博古架上,两位大人来的第一天,我们便已经说过一次了。”
洪天荣便想了想,发现还真是的,似乎是听过他们说这句话,但当时谁也没注意这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