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兮祸兮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胡辛 本章:福兮祸兮

    (1)

    金色的童年像一扇打开的大门,你的未来将从这大门迈进。

    mdas;格林

    ldquo;陈香梅,你飞得太高太远啦!rdquo;

    ldquo;罗明扬,谁叫你想俘虏我!rdquo;

    ldquo;可是,你也飞得太高太远啦!rdquo;

    ldquo;我愿意,只要飞只要飞!rdquo;

    ldquo;当心!当心线断!rdquo;

    ldquo;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rdquo;

    ldquo;你总是出口成章,怪不得李老师这么喜欢你,让你一步跳到我们三年级!rdquo;

    ldquo;我可是经过考试才跳级的呵,你不喜欢?rdquo;

    ldquo;能不喜欢?要不我们怎能同级同班?rdquo;

    两只蝴蝶筝在北平四月的晴空中一高一低、一远一近翱翔着,那色彩缤纷软软的花翅膀波动着,蝴蝶活了。

    蝴蝶载着陈香梅的心上了天,尽管她的手指叫线弦勒得生疼,可她愿意。罗明扬比不过她,他告饶了:收了吧。

    天近黄昏,这空旷中略见荒凉的城墙根下,只剩他们这对少男少女了。

    罗明扬收得很顺手,陈香梅的线却断了,她跌坐在地,泪珠子啪哒落下。

    ldquo;罗明扬,我的风筝mdash;mdash;mdash;rdquo;

    ldquo;陈香梅,你瞧,你的蝴蝶还在飞!rdquo;

    真怪,蝴蝶没有附下,还在飞高飞远,是进入了罡风境界?然而,终于肖逝了。

    ldquo;陈香梅,别哭鼻子,我的给你。rdquo;

    ldquo;可是我的飞到哪里去了呢?rdquo;

    ldquo;也许飞到地球那边去了。哎,我妈说,女孩儿放风筝,若是线断了,要嫁到远方!rdquo;

    陈香梅跳了起来:ldquo;没羞!没羞!我不要听。rdquo;可终于破涕为笑。

    各骑上各的小脚踏车,归家。

    罗明扬的父亲罗文干与陈应荣都在北师大任教,两人交情甚笃。过从甚密。罗明扬的母亲常年病卧床榻,罗文干上哪都让儿子像小尾巴似地跟着,不知为什么,他一到陈家,就只爱跟小香梅玩耍。比香梅大两岁的他,反倒在葡萄架下老老实实听香梅讲故事;香梅被蜜蜂蜇了一口,疼得眼泪汪汪,他又能像个大哥哥,将她领到奶妈跟前,说只要用乳汁抹抹就行。他还敢领着香梅上他家院里耍,枣熟了,用竹竿打枣;柿子青时,他就急不可待爬上树采下给香梅,要涩她一口。两家大人就笑他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许两人都有点早熟,都有意直呼姓名,像老师上课点名似的,其实,反见亲昵。

    香梅跳级,两人同班后,两家都给他买了小脚踏车,一块骑脚踏车上学放学,甭提是多出风头的得意事。可一到学校,他们又故意冷淡对方,甚至互不搭理,这真是微妙有趣的事。所以,父亲仍半认真半玩笑地训她:ldquo;就你鬼心眼多!rdquo;

    从缅甸回北平后,陈应荣便独立门户,在东城贡院买下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房,带着庭院。大概他念念不忘的是男人当自立吧。几年下来,他又添了三千金:四女香兰、五女香竹、六女香桃。他有点灰心了,妻子生老六时,他将香词送到医院后,返身就又回到家中,他已经没有耐性等候最后的分晓!孔子曰:四十而不惑。他已年过四十,惑也不惑不惑也惑,命运怎么就这般亏待他,总也生不出个儿子来呢?如何向寡居广州老宅的母亲交待呢?母亲已好几次提出要他纳妾。不过陈应荣毕竟是崇尚赛先生德先生的新知识分子,灰心后也就了然淡然超然了。大女贝贝已念中学,抱怨陈香菊这名字一股丫头味,要改名陈静宜,他也就应允了,时代不同呗。

    陈应荣与丈人廖凤书的关系依然如故,敬爱中摆脱不了些许依赖,因为在大学和外交部中,他仍脚踩两只船。依他的性情和兴趣,他很热心教书,也极满意大学教授这一职业。他爱大学校园的氛围,很看重每每周末学生三五成群地来到他家讨教叙谈,且以此为荣。但是,他的国家功底与校园中的鸿儒巨匠相比,是有差距的,他的长处是外文。廖凤书也依然如故。作为外交部的前辈,道德文章,让人敬仰。但他从不见大红大紫,倒也无大起大落。忘年交中除了长次女婿,又添了个叶公超。叶公超比陈应荣小几岁,也在北大任教,两人亦合得来,叶公超遂成为贡院陈家的常客,他深得香梅姊妹们的欢迎,都亲热地喊他ldquo;乔治叔叔rdquo;,这位乔治叔叔跟香梅一家的友情维系终生,胜似血缘亲。因为跟外公分开住了,香梅对外公的思念反更浓,一到礼拜天,她得空就骑脚踏车去外公家,跟外公叽哩呱啦个没完,说乔治叔叔,说罗明扬,说她的大朋友李洁吾老师。

    李洁吾是香梅的级主任和国文老师。在孔德小学,李洁吾是最出众老师。一年四季,一袭蓝布长袍挂下来,秋冬加一条灰色长围巾,常常往肩后一甩,这样的装束有种中国知识男人的萧寒的美。他很年轻,刚从北京大学文学系毕业不久,他似乎很乐意教小学,并无怀才不遇的潦倒感。他讲课时那略带鼻音的东北口音很好听,ldquo;九middot;一八rdquo;事变后东北三省沦陷,日本鬼子又在上海制造ldquo;一middot;二八rdquo;事变,且攻陷山海关,占领了热河,逼近长城,平津震动。华北之大,却摆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李洁吾每每说到这些,总是声泪俱下,极富感召力。香梅和同学们一样,对李老师顶顶崇拜。

    福兮祸兮(2)

    可是,有一回,这位李君的得意门生作文却得了个ldquo;丁rdquo;,李老师把她留下来,并要她将自己的作文念一遍。她始而心虚地像小老鼠一般吱吱念着,但渐渐地她声音大了,摇头晃脑,津津乐道。

    念毕,抬眼看老师,老师的双眼炯炯地逼视着她,浓密漆黑的短发像是根根竖起,要是戴了帽子,可就怒发冲冠了。香梅收住淘气又低下了头。

    ldquo;陈香梅,你以为你写得怎样?rdquo;

    她不吱声。

    ldquo;陈香梅,你对lsquo;丁rsquo;服不服?rdquo;

    她又抬起了头,心悦诚服:ldquo;我错了。文不对题嘛,老师的命题是《上学路上》,我写的是。rdquo;

    ldquo;是马马虎虎,看错了题?不至于吧。rdquo;

    她又不吱声了。她一会她倔强地抬起头:ldquo;不,我是故意的。上学路上总是匆匆忙忙的,怕迟到,怕作业没写好,怕老师提问答不出,还怕突然的抽考。一路上没心思看什么想什么嘛。可放学后,太幸福啦,看见什么都有滋有味,更甭说上城根放风筝、去玻璃厂隆福寺逛书肆了。rdquo;

    ldquo;哦,你倒会强词夺理。rdquo;但李老师的语气和眼神都温和了,rsquo;你的lsquo;反抗rsquo;也许不无道理,但是很多事还得讲规矩,不能随心所欲。你也十岁了,不该光想着玩。你愿意补写一篇《上学路上》么?rdquo;

    她点了点头。

    老师转眼看窗外,两行大雁南飞,他轻声说:ldquo;你想飞,有大志,这很好。你天赋高,文学基础、见识阅历也比同班同学广厚;你的作文想象丰富、情感投入、有灵气。但是,请你不要忘记你叫陈香梅!香梅: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对么?rdquo;

    老师秀拔的侧影似乎镶嵌在如画框的窗框中,夕阳沉沉西斜,但是,他要托起明天的太阳。每个孩子,都是生命的太阳。

    李老师不愿辜负故都的秋。他领着香梅班上的同学去陶然亭秋游。一片白杨,一片芦苇,一片坟冢,一个荒凉又悲凉的处所。松林深处鹦鹉冢有并葬墓,两块锥形的碑石。高君宇的碑镌刻着海涅的诗句:ldquo;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rdquo;石评梅的则是:ldquo;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留在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看你的时候。rdquo;

    香梅依稀知晓,这里埋葬着一出爱情悲剧;罗明扬笑她:ldquo;你们女的,就晓得流泪。rdquo;她忽然觉得罗明扬就是个小男孩。

    李老师领着大伙在面北的小山坡上坐下,秋风萧瑟,秋意悲凉。每人表演一个节目,或吟诗或唱歌。香梅即兴创作了一首《秋天》:ldquo;故都的秋,我爱你。爱你古老的城根,爱你猩红的枫叶,爱你白茫茫的芦花,爱你青天下的鸽哨声。枣子红了,柿子黄了,西北风刮起来了,秋去也冬就来了。可是,不论我走到哪里,故都的秋都永远在我的梦里。rdquo;同学们为她鼓掌,喊她:ldquo;作家rdquo;;李老师说:ldquo;你是我的小朋友。rdquo;香梅不想告诉李老师和同学们,他们家可能搬迁到香港。她不愿离开故都。

    在这荒凉悲凉之地,李老师教大伙唱《松花江上》。ldquo;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团聚在一堂?rdquo;李老师的歌声哽哽的,香梅已是泪流满面了。冥冥中有人对她说:ldquo;只有经历了生离死别后,才晓得这呼唤这悲号的苦痛和力量。

    她怔怔地望着李老师,老师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悲凉的歌声伴着遍野的芦花白杨,烙刻进她的心田。

    半个世纪以后,陈香梅偶读中国现代女作家萧红的传略,读到萧红从呼兰河到北京一所小学找她的男友mdash;mdash;mdash;李洁吾的名字跳了出来,她不禁吓了一跳,是同时代的同姓同名者?还就是她的老师李洁吾?不过她想,她的李老师倒是值得萧红爱的,只是李洁吾的妻子对萧红很不友好,这未免太让人难堪。后来,陈香梅又翻阅到另一部评传,得知,李洁吾乃是萧红第一个恋人的朋友,他帮助萧红,但引起妻子的误会。陈香梅想,这考证颇合情理。只是想要证实这点时,李洁吾老师却已去世了。

    但是,她永远忘不了她的李洁吾老师。

    北国的秋雨来得奇,一阵夜风掠过,雨点便打得满园的枝枝叶叶稀哩嗦罗响。

    ldquo;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rdquo;

    陈应荣伫立窗前,焦虑地思索着。是去是留?按理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国事乱如麻的今日,他实不愿离开北师大的任教位置,但是,一介究儒,对时局又能起何作用呢?而驻新墨西哥州总领事之职也并非无诱惑力的,机遇常常稍纵即逝。他更适合外交部的工作,离开纷乱之地,走外交之道,兴许更能发挥自己的潜力?

    那么,离开故都北平?妻室儿女如何安顿?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让一家子去烦扰老丈人家,而且,让人焦心的是,他的胞弟陈应昌已把家事搅得乱如麻。

    福兮祸兮(3)

    陈应昌住进贡院陈宅已三年。

    身为长子的陈应13岁就失去了父亲,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几乎从那时起,他就肩起了父亲的重任,成为陈家的顶梁柱。这二弟应昌已三十好几,却家未成业未就,虽然也有满肚子的学问。千里迢迢从广州到北平来投靠兄长,哪有不扶助之理?好在香词贤淑持家有方,倒也相安无事。可不知怎地,渐渐地就生起嫌隙,叔嫂竟不相容。一边是恩师女儿结发妻,一边是血缘亲手足情,他能怎样呢?但是,他情感的天平自然是倾向二弟的,怎么说二弟是一无所有、凄凄惶惶的。尽管他脾气古怪,很难与人相处。香词倒也从不说小叔子半句不是,她只是坚定地要他在外给二弟租赁房屋,宁愿多出些钱财资助小叔子。什么话?陈应荣一听到妻子轻言细语的要求就冒火儿。一幢小洋楼,就无他胞弟立足之地?他有点责怨妻子的无情。二弟第一缺的不是钱,而是家庭的爱呵。

    他曾向香词提出,如若他赴任,让香词带女儿们南下到广州、香港住上一阵,等他在那边安顿好了再来接她们母女。但香词似乎下不了决心。

    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他忽然发现窗外雨地里,有暗红的火星明明灭灭,谁在雨地里抽烟?

    他拿了雨伞走出楼房。

    院子里,枯藤败叶的葡萄架子,正是二弟陈应昌在闷闷地抽着烟。

    他急急地走过去,为二弟撑开雨伞。

    二弟一动不动,冷冷地说:ldquo;我不想别人来打搅我。rdquo;

    他生气了,别人?我是你大哥!但他压下了火气。他们三兄弟个性都孤僻内向,二弟还常喜怒无常。但这只能归咎于童年夫怙呵。

    ldquo;二弟,回屋吧,小心着凉。rdquo;

    陈应昌缓缓站起,却不挪步,他的目光注视着二楼的窗口,有晕黄的灯光从两扇金丝绒窗帘的交界处荡出。那是陈应荣夫妇的卧室。陈应荣不觉皱起了眉头。

    陈应昌却开口对他说:ldquo;大哥,今天我抽了香梅一巴掌。rdquo;

    陈应荣一惊。他虽然总说香梅是姊妹中最不听话的孩子,可也欣赏她的聪颖,主意大,他还从没碰过发她一个指头呢。他从心度里责怪二弟,嘴上却说:ldquo;香梅是不听话,该调教。rdquo;

    陈应昌却急急往小楼走去,轻声说:ldquo;她没错。是我错。rdquo;

    他的心在痛苦地痉挛着。他为什么狠狠抽了香梅一巴掌?为什么?他其实最喜欢这个二侄女,教她外文,领她逛书肆,就是骑脚踏车,不也是他这个二叔教会的吗?香梅也没任何事招他惹他,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狠?

    香梅乌黑的眼中噙着泪,她不让泪落下,也不跑开,只是倔强地盯着他,像要问出个为什么?

    他不会也不敢说出为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他能故己。他懂得高门巨族清白世家的规矩。

    倒是他逃遁了。

    他受不了这双纯洁无邪的黑色眸子的直视。

    她太像她的母亲。只是她的母亲太柔弱了,而她,倔强。

    三年前他走进这庭院时,竟直直地望定了嫂嫂:世上竟有这么完美的女子。

    过了四十的女人依然美丽,那才是历经了岁月沧桑的成熟的美,撼人心魄的真正的美,有内涵的美。

    她清丽优雅中透出一种淡淡的忧郁。她对他照顾周到,饮食起居、服饰用具,跟陈应荣一样对待。长嫂如母,她极贤惠。但她又极有分寸,始终不即不离,不冷不热。

    于是,他感到这是一种骨子里的冷淡,其实,是他自己走火入魔了。他的心中只装着廖香词。当然,这是罪孽的。连想也不能想的,他内疚,他自责,他折磨自己,他更折磨别人。他也想过离开兄长家,可兄长怎么也不让;他实际上也下不了决心离开这个家。他是否知道,他给善良美丽的嫂嫂平添了几多委屈?rdquo;

    这夜,廖香词赶在雨前回了家。她已经很少参加社交了,但有些应酬不得不去。她仍然留恋社交场的高贵温馨的氛围,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体悟出个中的几分虚伪;但她已不能全身心投入,她总牵挂着家中的女儿,三个大女儿已能自理,三个小的却得操心,六女香桃还感冒呢。回到家,在小女处呆了好一会,才回到楼上卧室,也许,她不太愿回到卧室,因为等着她的是寂寞?

    她懒懒地揿亮了壁灯,随即拉上玫瑰红的金丝绒窗帘,这是淑女的行为准则之一。尔后,背倚着窗帘,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完全是中国贵妇式的打扮。黑色的金丝绒旗袍长至脚踝,脚上一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胸前别一朵血红的玫瑰,脑后一只松松的贵妃髻。此时的她,太像一位刚谢幕悲剧女主角。人过四十天过午,女人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

    福兮祸兮(4)

    她懒懒地踢掉高跟鞋,换上绣花拖鞋;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耳环、手镯、项链全卸到台子上,她怔怔地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碎钻戒,这不是结婚戒指,是她钟爱的泪钻!她跟陈应荣结婚已十年,可两人越来越疏远;近来,因为她总是温和又执著地主张陈应昌搬出去,陈应荣几乎要恨她了,他激烈地争辩着,怕孩子们和下人听见,他们用外语ldquo;答辩rdquo;!几个回合下来,彼此连话也懒得说了,在一起的时间也是越短越好。可她,宁愿他怨她、恨她,把她看成是心胸狭窄乃至尖刻不容人的女人,也不让他猜忌到二弟的不是,况且二弟并没有什么不是。只是她感觉到了,她决不让不该发生的发生。

    她懒懒地起身欲换睡衣,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的是大女儿静宜,脸蛋绯红,像是很激动。

    母亲诧异了:ldquo;怎么啦?出了什么事?rdquo;

    ldquo;二叔打了香梅一巴掌。rdquo;

    ldquo;哦?我去看看。rdquo;

    ldquo;香梅不让我告诉您和爹地。她说,您说过淑女要有仁爱之心。rdquo;

    母亲苦笑了一下。是的,有回香梅在背地里嘲笑过一个穷酸相的表哥,母亲是狠狠训了她一顿。

    她们去到静宜和香梅合住的小房间,香梅已睡着了,两只手露在薄被外,左脸红肿着。

    母亲心疼了,轻轻地将她的手臂放进被中。

    香梅迷糊地醒来,见是母亲,泪水就溢了出来。

    ldquo;疼吗?rdquo;

    香梅摇摇头。

    静宜愤愤地说:ldquo;二叔心也太狠了!我得告诉爹地。rdquo;

    母亲摇摇头:ldquo;二叔准是在外遇上了烦烦心的事,他是失手。rdquo;

    香梅倒坐了起来:ldquo;妈,我吃不透二叔,我听见他嘀咕:我恨你hellip;hellip;你跟你妈一个样!这什么意思?rdquo;

    母亲不觉打了个寒噤,好一会淡淡地说:ldquo;你准是没听清。rdquo;

    廖香词沉甸甸地回到卧室,陈应荣也上来了。

    廖香词主动说:ldquo;应荣,我想过了,你放心去新墨西哥州吧,我带着孩子们去香港。二弟愿留愿去,都行。rdquo;

    陈应荣始料未及,竟一时间答不上话。

    廖香词莞尔一笑:你不是希望这样吗?rdquo;

    陈应荣不觉走近她,双手抚着她的肩:ldquo;那,也好。时局不太平,待我在那边安顿好后,就接你们去。rdquo;

    一瞬间,彼此都觉得不该疏远。

    院子里突地响起了不知什么鸟的啼叫声。

    夜鸟啼,可不是祥兆。

    恨别鸟惊心。

    1935年初科,陈香梅和姊妹们跟随父母离别了故都北平。

    这是她第三次别北平。第二次是日军直逼长城时,全家跟外祖父家曾到天津避居过一些日子。所以这第三次别离,陈香梅心情并不特别沉重。她想,要不了一年半载,又会归来。

    她毕竟还只是个10岁的女孩。

    罗明扬羞赧地送给她一篇长达五页的文章,《蝴蝶风筝》。这怕是他今生最长也最动感情的一封ldquo;情书rdquo;。他日后学工。春日城根放风筝,夏季北戴河避暑,秋天潭柘一路看红叶,冬天在两家围炉品茗,罗明扬记录了他和她拥有的北平四季。陈香梅饶有兴致地读着,嫌他文笔不华丽,止不住手痒替他添加修改,可改着改着,她顿住了,没文采的罗明扬才是罗明扬呀,为什么涂改掉真实的他呢?五页,象征着他们的五个春秋?她尝到了伤感的滋味。

    李洁吾老师也给了她一封信:

    香梅小朋友:

    你终于走了,和父母姊妹离开你生长的故都北平到人生地疏的香港去,我有点舍不得你走,因为你不仅是我的好学生,也是我的小朋友。但这个北方的城市如今只有苦寒、苦热的冬和夏,还有秋天自北面吹来的风沙,也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了hellip;hellip;

    她捏着信笺的手颤栗着,是的,故都北平是她的生长之地,李老师为什么不提故都的春?难道北平将失去春天?迷惘惆怅雾一般漫过她的心田。

    外公裁了三寸见方的毛连纸,饮蘸墨汁行笔酣畅一个ldquo;思rdquo;字。她捧着这个ldquo;思rdquo;字,竟像站在雨地里,泪珠一串串披了一脸。

    聚散离合总关情。

    但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十年,是艳丽的花季,是寸寸黄金的岁月。

    童年mdash;mdash;mdash;人生的第一个十年,不论幸与不幸,那自觉不自觉的童年的将影响着人的一生。

    1935年初冬,美国麦克斯威尔机场空军战术学校的一间教官宿舍里,烟雾缭绕、空酒瓶狼藉。上慰陈纳德和他的两个助手:红头发满脸雀斑的路克middot;威廉逊及壮硕的比利middot;麦唐纳都已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也离别在即!

    他们已成了遐迩闻名的美国空军中的ldquo;三人飞行小组rdquo;。驾驶着Pmdash;12双翼飞机,在高空中翱翔、翻筋斗、盘旋、反翼飞行等的高难动作的表演,曾无数次让美国军民们如醉如痴,显示了方兴未艾的空军的潜力和魅力。可是路克和比利这两位上士在参加军官考试之后,却被无理无情地摒弃出空军队伍!

    福兮祸兮(5)

    而陈纳德本人,也因为顶撞上司,晋升无望了!

    他猛吸着骆驼牌香烟,猛烈地咳嗽着,慢性支气管炎每到冬春就来折磨他,可他不管不顾,又猛喝威士忌酒。借酒消愁愁更愁。

    比起十年前夏威夷卢克机场潇洒自信的他,老了,颓丧了。到处流转却一无所成,怎不叫英雄泪沾襟?

    1926年,他离开卢克机场,被调回美国本土,到德克萨斯州的勃鲁克斯机场,担任飞行教官,他剃去了威严潇洒的小胡子,从此也不再蓄起。很快,他升为中尉。他自信、自负、自作决断,不甘庸庸碌碌混日子,干什么都要出人头地。在训练学员时,他进行了自己的设计的空降战术训练。他驾着运输机飞在V形编队的中央,一到目的地,伞兵纷纷跳下,陈纳德的运输机即把枪支弹药食品等也用降落伞降下,恰落在着陆伞兵的中间。这不仅神奇而且是未来战争的需要。但是陆军总参谋长森马卢少将来到机场检阅时,面对跳伞表演,却粗鲁地说:ldquo;别再搞这些没意思的把戏啦!rdquo;说毕,拂袖而去。这是1928年。

    他的人生岁月,寸寸都是受锤打的铁!然而,寸寸是铁,偏偏寸寸生锈!怨谁呢?

    仅仅几星期后,由巴尔诺夫将军率领的苏联军事考察团又来到机场,应上级命令,陈纳德指挥表演了跳伞空降战术,把尔诺夫的蓝眼珠看得直勾勾。考察团离去时,其中的一位代表却留了下来,他给陈纳德送去几箱伏尔加酒等作为礼物,工门见山地提出,请陈纳德去苏联训练降落伞部队。

    陈纳德苦笑了。为了祖国空军战术的发展,他呕心沥血,却反遭非议。他已近40,不能不为自己的前程忧虑。但是,对苏联人,他有种直觉上的警惕。他无可无不可地两手一摊:我可没考虑过。这位苏联人却不退却,以后频频写信给陈纳德,并要陈纳德提出具体条件。是盛情难却,还是淘气的天性使之,陈纳德以玩笑的口吻提出极苛刻的条件。他只不过是个月薪225美元的中慰,却要对方支付1000美元,且不包括其他各项费用;得授以上校官阶,同时有权驾驭任何一架苏联飞机;此合同还得一订5年。陈纳德想,对方该望而生畏吧。没想到,回电很快就来了,承诺一切,并询问他何时启程。显然,决定这一切的决非小人物。他的飞行战术也决非华而不实无足道哉的ldquo;小把戏rdquo;。他没有去苏联,只将不断催促他的信件退回原处。

    人生不至于待他太苛刻。这时,他被保送到弗吉尼亚兰黎机场的空军战术学校学习。可他又成了个不安分的学生!他对克莱顿教授的陈旧保守,认为战斗机无用的战术理论提出严厉的质疑;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名将毕塞尔还在讲授1918年的战略,以为战斗机的作用只不过投下一个球和锚链、撞坏轰炸机的推进器的说法大加驳斥;对整个美国空军界痴迷意大利理论家杜赫的战略战术,认为只要轰炸机的武断大力抨击。他著文八页信慷慨陈词,认为这样下去会毁了美国空军。但是,他的言行引起了亨利middot;阿德将军的反感,将军写信给战术学校,责问:ldquo;那个陈纳德学员是什么人?rdquo;这种反感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阿诺德成了陆军航空队的将军指挥官后,仍对陈纳德充满了傲慢与偏见。

    寸寸是铁,寸寸生锈。这是怎样的人生岁月。

    让人意外的是,陈纳德从空军战术学校毕业后,却留校任高级教官,大概他的各门成绩太优秀了吧。非议和责难并没有将他的个性改变,那咄咄逼人的锋芒没有被磨圆。他已同战术学校一起迁往麦克斯韦尔空军基地。他详尽地研读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空战的纪录文件,探索研究德国名将波尔克的战斗机战术,由此生发出自己的战术理论。一是战斗机的作用不容抹煞。任何未来的战争中,战斗机将跟轰炸机同样扮演重要角色,拒绝战斗机,会毁了轰炸机。二是战斗机应争取更多的火力,四门三零口型的小炮,可在机上通过一只推进器而同时开火。这遭到军器工程师们的嘲笑。三是警报网与无线电设备的重要,犹如战斗机的眼睛和耳朵。1933年,他写出了《防御性追击的作用》一书,他将这本书呈报给上级,然而,石沉大海。是束之高阁?还是丢弃于字纸篓?但是,他作为一位诚实的、强有力的和伟大的空军战略家的眼光和胸襟,随着日月的变换,却越见其光华。

    但是,如铁的岁月在这里又上了锈。

    1934年,联盟飞委委员会履行职责,对空军力量和作用进行定期性的调查。为了阐述发展空军的重要性,战术学校五名热血军官,志愿出席调查会作证,陈纳德便是其中一位。他们前往华盛顿,但会场的气氛已让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这不过是官方设下的圈套。陆军部吉尔本将军等冷着脸坐镇上方,他们都是轻蔑空军的一派。但五名军官已豁出去了。陈纳德安排在最后一个发言,他的题目敏感又危险:《一九三四年的演习》。陈纳德振振有词,吉尔本的脸色急遽变化,或许是忍耐已超过极限,他暴跳如雷,猛敲桌子,对着陈纳德咆哮,倔强又自信的陈纳德自不相让,斗争达到白热化。

    福兮祸兮(6)

    好戏在后头。几个星期后,陈纳德的名字从军官表册上被删去,因为他顶撞了上司。他失去了保送到堪萨斯州里文凡夫炮台的指挥参谋学校深造的机遇。没有此校的正式核准,就不能晋升为高级指挥官。

    如铁的岁月又上了锈。

    而眼下,配合默契、得心应手的ldquo;三人飞行小组rdquo;也即将散伙。好听的民主,公平的竞争在哪里?命运待他是如此不公!威士忌mdash;mdash;mdash;琥珀色的精灵燃烧着他的血液:我是谁?我是我!

    ldquo;我是克莱尔middot;李middot;陈纳德!rdquo;

    在琥珀色的液体中,一切晕眩着。人生逆旅。他在溯源而上,寻觅他的家乡、他的童年、他的出生地hellip;hellip;

    1890年9月6日,他诞生在美国大西南的德克萨斯州的康麦斯小镇。

    德克萨斯,正在开拓的西部荒原。茫茫的牧草、起伏的山丘、马背上的牛仔、勇猛的印第安人、西迁拓荒的农民组成荒凉又荒野的风景。ldquo;康麦斯rdquo;mdash;mdash;mdash;小镇名字本身就饱含着人们祈望它早日成为繁华城市的愿望。

    但那时,它还是荒野中的小镇。他的父亲约翰middot;史东话middot;陈纳德是普通的种地农民,他的祖父也还是普通的种地农民。

    他的先人却是法国人。1778年离开阿尔萨斯mdash;洛兰,追随法国名将拉法叶,参加美国独立的革命战争,以后就移居在美国的弗吉尼亚州,世代随着美国的西进运动而西进,经过田纳西和密苏里两州,到路易斯安那州平原的水乡泽国落籍。这里,方算陈纳德家族的老家。

    约翰middot;陈纳德的祖母与德克萨斯州的开山祖萨缪尔middot;休斯顿的母亲是同胞姊妹,因了这血亲,约翰携妻去到那里拓荒,并生下长子克莱尔middot;李middot;陈纳德。

    ldquo;李rdquo;,是陈纳德母亲的姓。李氏家族是英国一古老家族,迁居美国后竟一直与美国军事史结下不解之缘。胡辛的母亲耶茜middot;李的亲伯父罗伯特middot;爱德华middot;李,便是南北战争时代赫赫有名的南方名将。李将军个人反对奴隶制和分裂,但因为是南方人,他又以为天经地义该站在南方人一边。当然,最后的失败是南方,但是他的各次战役中皆显示了非凡的军事天才,终被人称为ldquo;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将军之一rdquo;,ldquo;一位守纪律、诚笃信的君子rdquo;。李将军投诚后,任华盛顿大学校长,1870年10月12日去世。

    李将军的侄女儿耶茜却娇弱多病,身患肺病,常咯血不止。陈纳德5岁时,母亲吐血而殁,那憔悴又鲜艳的一幕,给陈纳德留下锥心刺骨的伤心记忆。

    陈纳德的小生命中,流淌着酷爱自由的法人血液,躁动着西部荒原的粗犷,沉淀着军事天才的智慧,还有普通农人的淳朴和失去母亲的孤独。

    他的童年在老家度过。

    老家在路易斯安那州东北部的梦洛。

    宽阔浑厚的密西西比河从这里流过,仿佛有千百年历史的橡树丛高大荫深,茂密的原始树林中熊狼出没,野鹿和野火鸡时隐时显,河湾沼泽地栖息着成千上万只的野鸭野鹅,这丰饶美丽的大自然替代了母亲的怀抱,父亲任随陈纳德在河畔、森林中玩耍。他出奇地胆大果敢,8岁时就开始使用来福枪打猎,并沉醉于河边垂钓;不打猎不垂钓时,他也爱在河上泛舟,在森林里踱步,许久许久,甚至几天!他是自然之子,他爱在大自然中独处,爱在大自然中搏击,爱在大自然中沉醉。10岁时,他的小学老师绿蒂middot;巴恩丝成为他的继母。他敬爱她,因为她是他在大自然中的唯一ldquo;伙伴rdquo;,他们一块骑马、打猎、垂钓、泛舟,她鼓励他过自己酷爱的生活。

    他的人生第一个十年,失去了最亲爱的生母,但上帝弥补给他一个最敬爱的继母,自然之子的儿童时代也是寸寸黄金。

    威士忌酒、骆驼牌香烟燃烧着他的血液,而记忆窥探住了机会,在他的血液中滑动,他要对人诉说,他人生的第一个十年和刚逝去的十年hellip;hellip;

    路克和比利早已醉得不省人事,那就说给自己听,还有梦中的黑眼睛,她在听吗?


如果您喜欢,请把《她在东西方的奋斗》,方便以后阅读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福兮祸兮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福兮祸兮并对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