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憾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胡辛 本章:永远的憾

    永远的憾(9)

    终于有一天,有人心急火燎赶到香梅家,要她们火速去二叔婆家。廖香词和女儿们急急赶到时,硕大的厅堂却如大年三十夜般热闹火红!几扇石磨嗡嗡响着,不分老幼,无论主仆都在忙忙乎乎做米饼。米磨成浆,浆滤干水,粉揉成饼,饼蒸蒸熟。搭起的案板、锃亮的八仙桌、大小茶几上全是白粉粉的世界。女人们揉搓着湿软的米粉,不忘加点糖加点香芝蔗,爱美的还偷偷蘸上几点红胭脂,手上、衣袖衣襟上乃至脸上头发上都粘着白米粉,可这是怎样地热闹和开心呀。香梅姊妹忙得团团转,最小的香桃快乐得手舞足蹈。二叔婆伫立厅堂的正中央,时而指责米浆磨得太细,时而呵斥女人们叽叽喳喳,时而批评运米饼到厨下蒸熟的男人们手脚太慢。她像是亲临战场指挥若定的大将军,还不时作紧急的战地动员:就要开仗了!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每家每户的米饼至少要对付得了三五天呵。

    夜深了,厅堂里点着雪亮的汽灯,挑灯夜干为备战,香梅不觉疲惫,这是很开心的一回。

    但是,战争并没有立即来到香港。这些米饼一度成为大家的累赘和笑料,可没谁敢当着二叔婆一家笑出来。二叔婆毕竟是权威的。

    战争也终究来到了。

    但二叔婆一家早在战争前就又从香港消逝了,像他们突然来到香港一样,都没有铺垫。

    说他们像灯火,说亮就亮,说暗就暗?不对。他们从未熄灭过。

    说他们像海潮,起起落落?不对。他们的行踪无规律可寻。

    香梅想,还是用梦醒姨喜欢的唐诗来作比喻吧:ldquo;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rdquo;二叔婆一家,是一个耐人寻思的谜。

    香梅不喜欢二叔婆,但怎么也忘不掉二叔婆。

    二叔婆是一个奇特的女人,不同于她从前的生命中接纳的所有的女人。

    1938年,陈香梅考进真光女中念高中。

    真光女中是中国南方的名牌女中,以优雅的校园环境,第一流的师资力量及严谨又科学的管理吸引着求学的富家女。因为战乱,真光女中从广州的白鹤洞迁到香港峡道的凤辉台,仍不失她原有的声誉。真光女中有半数女生住校,同属严谨,但她与圣保禄女书院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和情调。真光处处洋溢着少女的活泼和浪漫,教室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操场上飞来飞去的羽毛球,就是浴室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也还伴着少女们悦耳又杂乱的歌声和故作大惊小怪的喊声,少女的喉咙真亮呵。

    陈香梅也要住校。

    廖香词摇摇头:ldquo;你还是个小不点呢,你能照顾好自己?rdquo;

    香梅小学初中都连连跳级,13岁上高中,无论年龄还是个头,都是班上最小的。

    香梅却像小大人般皱着眉头严肃地说:ldquo;妈,请您检查我住校的lsquo;行李rsquo;嘛。rdquo;

    乖乖,小不点自个把衣被鞋袜日常用品书籍文具等打了包装了袋,还真是井井有条呢。

    廖香词笑了:ldquo;也好,你从小就要强,早点尝尝自立的滋味也好。我送你去学校,总得跟校方商量妥吧。rdquo;

    香梅调皮地眨眨眼:ldquo;妈,不用劳您大驾,我全自理啦。rdquo;

    天知道这鬼灵精做了个什么暗号,眨眼几个比她高大得多的女同学蹦进屋,嘴里嚷嚷:ldquo;阿姨好rdquo;,七手八脚把香梅和ldquo;行李rdquo;一溜烟似地卷走了。

    廖香词叹口气:ldquo;嗬,这丫头主意可大呢。rdquo;

    李妈拍着巴掌:ldquo;太太,二小姐是我奶大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吃奶时我就说过,二小姐是大富大贵的命相,定会有大出息的。rdquo;

    廖香词不语,凝睇门外的路,都市的路被高楼矮屋遮挡切割,是很难望见远方的。

    小不点倒成了全班女同学的主心骨。

    严厉而忧郁的国文主任罗慕华先生是北方人,他很不满意香港世界重英文轻中文的倾向。他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讲课时让女生们神魂颠倒,可讲评作文时不留一点情面,还总是重重加上一句:ldquo;别忘了,你是中国人!rdquo;那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却又叫好些女生泪眼汪汪。陈香梅却很得宠,因为她的作文写得太棒啦。很快她担任了校刊的记者和编辑,负责同学通讯专栏,她还真个办得有声有色、鲜活生动呢。不久,全港中学举办演讲比赛,罗先生又力荐小不点参加。台上是黑压压的听众,台前是一排评委,目光炯炯盯着你,小不点的心都跳到喉咙口了,可怪了,一开口,那火一般的激情,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出,小不点的音量竟如此宏大,挥动右臂,双臂高举,像要托起明天的太阳!她成功了!她让全场折服!小不点勇夺冠军!真光女同学能不钦佩艳羡么?香梅却有点恍惚,那演讲时的感召力莫非源于二叔婆?她分明不喜欢二叔婆,但潜意识中却在仿效二叔婆?她理不清。

    永远的憾(10)

    香梅成了女友们的圆心儿,还有一重大秘密:代写情书。

    广州失陷,经历过战争恐怖逃难奔波的南国少女,反倒像这又湿又热的季节里繁茂绽开的野花一样,充满了躁动和不安。也许战乱让人更渴求爱恋?十六七岁的少女们匆匆又偷偷地恋爱起来。对方是昔日的老邻居老同学?抑或一次集会一场游戏中的邂逅客?她们只知道要爱和被爱。不过这爱也真可怜,只是鱼雁传书而已。真光对住校女生的管束也是一丝不苟的,不要说夜间不能外出和会客,即使周末,也无例外。然而写情书,并非人人都能心有所感笔有所言的,先是好友雪莉央她代写情书,对方回信,惊服得要拜倒在雪莉的石榴裙下,雪莉却又大大咧咧说出了此中奥秘,于是竟有五六个女友央香梅代写情书了。每逢周末,她便孜孜笔耕,乐此不疲,既要有真情,又得端庄含蓄,还不能雷同,陈捉刀也算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在她伏案疾书的当儿,女友们已快乐地帮她洗衣浣被熨衣铺床了,这真是少女的别样友情。

    有时也惹出了麻烦。雪莉的大大咧咧竟扩展到她的男友,这位心高气傲的邻校男生闻之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他的愚弄,坚持要陈香梅道歉。雪莉急了,又央求香梅;香梅倒老老实实致信解释,说只不过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已,决无恶作剧之意。谁知这位男生得寸进尺,又坚持要见陈香梅一面!陈香梅这才慌了,幸而女友们众志成城当她的保护伞,这一面才迟迟未见成。

    女生们便又重新感到她只不过是小不点,情窦未开,不懂爱情。

    差矣。香梅的心情又快活又沉重。她不是晚熟,是早熟,比这些女生还要早熟。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感,她早在北平跟罗明扬的友好中就体验过了。她仍旧思念罗明扬,这一封封代写的情书,是否仍流泻着对明扬浓浓的情意呢?是,又不是。战火隔绝了他们的书信往来,她珍藏着昔日的那份情。但是,她在炮制情书时,也蓦然悟到:这不是爱。就像她眼下也决不会爱这些奶里奶气的邻校男生一样。如若她要爱,定会爱上一个成熟的男子,哪怕年纪比她大许多。

    全港中学举行作文竞赛,她又一次夺魁!她还是个小不点,像一粒铜豌豆般响哨哨登上了领奖台。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她听见了第二名的姓名时,竟不寒而栗mdash;mdash;mdash;正是雪莉的男友!这位高大潇洒的年轻人不无敌意妒意也不无好意情意地盯着她,真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呵。走下台来,他却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她说:ldquo;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用的心思太多了。rdquo;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内衣露出得太多似的;但旋即释然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奶里奶气的高中生,哪怕他长得牛高马大。

    真光女中的生活温馨浪漫,香梅感受到岁月静好,战争离香港是遥远的。但是罗慕华先生在她的周记本上题的一阙词,却撩拨起她的乡思。ldquo;万寿山头夕照黄,春也凄凉,秋也凄凉,翠堤一路绕情丝,来也回肠,去也回肠。十载游踪半渺茫,朝也思量,暮也思量,那堪风雨正三更,醒也他乡,睡也他乡!rdquo;罗慕华先生跟李洁吾老师一样,把她当作了朋友。可李老师也音讯杳无了,就是外公,曾接到一信说离开北平去了上海,外公在上海何处呢?家书却是万金也买不来!

    放暑假了。香梅撑一柄油纸伞独自归家。伞是青灰底子,画了半伞的绿柳。雨打着伞,白雾hellip;hellip;的一片,她的眼濡湿了,是昆明湖畔的杨柳依依?

    回到家,直奔母亲的卧室,李妈却拽住她,鬼鬼祟祟道:ldquo;有客人哩。rdquo;她偏要好奇地探头虚掩的房门中,却有粗野的大嗓门嚷道:ldquo;陈太太,就是这个价钱了。这对钻石手镯嘛,货是好货,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个愿把钱花在珠宝上头呀?陈太太你也不用讨价还价了,将就这个价钱吧,我还是看你是熟主的份上呢。rdquo;

    香梅像遭了当头一棒,动弹不得。

    廖香词的声音极细微:ldquo;这是罕见的钻石手镯呵,还是母亲给我的18岁生日礼物呵hellip;hellip;能不能稍稍加点价?我六个女儿都在上学hellip;hellip;rdquo;

    天呵,香梅闭上了眼,泪如泉涌;收拢了的灰绿雨伞,也在嘀哒淌着雨水,地板上已是湿漉漉的一圈;李妈也僵立着,右手还僵僵地拽着她的衣袖;她的旗袍早已显得短小,幸亏而今香港的时髦是袖也短袍也短,才不至于落到捉襟见肘的尴尬;她是几回回欲开口要母亲添置新衣呵。可是,母亲却在变卖首饰以维持全家生计!从不言钱的母亲却像卖鱼女人一样讨价还价!在为女儿们的升学而苦苦哀告!

    香梅的心颤栗了。

    她捂住嘴,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放声恸哭。

    她无意间偷听到家中的秘密。

    永远的憾(11)

    不,她早应该知道家中的实情,却浑然不觉。母亲的梳妆盒中的金银珠宝首饰月月见少,母亲越来越见形容憔悴!可母亲从不对她们抱怨什么,一切如常,就是几个女儿的钢琴课,她也不让停掉。母亲瘦削的双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量。

    恸哭过的香梅,伫立窗前,白辣辣的雨撞击玻璃窗,却淌下无数条伤心的泪痕,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母亲的心。她猛地推开窗,让一阵急似一阵的飘雨打得脸颊手臂生疼。烟雨莽苍苍。她也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宦门世家的巍峨辉煌已成过去,她面对的是中产阶级的荒凉。

    她已经大了。她再也不会缠着母亲要什么绿丝绒的甲克衫,织锦缎的旗袍和海滩上用的披风!尽管她希冀这些,可这只不过是包装。她要发愤读书,早早自立自强,为母亲分担重负和忧虑。她能做到。

    生活中却也有让人快乐的事。1939年过小年时,祖母一家从广州到香港与她们团聚,静宜则考上了玛丽皇后医院附属护士学校,香梅见到了母亲的笑颜。

    母亲说:梅梅,我们逛花市去。

    北方俗谚:ldquo;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一顶新毡帽。rdquo;

    南方人与花有缘。ldquo;花谢花开无日了,春来春去不相关。rdquo;广东人无论穷富,家家户户要买花过年。

    香梅爱逛北方的庙会,更爱逛南方的花市。

    她挽着母亲的手臂,在十里花街徜徉。

    花山。人海。

    街两边是一层一层衔接而上的花棚,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果树:牡丹、菊花、梅花、吊钟、水仙、大丽、山茶、剑兰、石竹、吉庆果、四季桔、西柠檬hellip;hellip;锦绣灿烂。还有密密层层的小玩意儿摊子:古色古香的小古董,洋里洋气的小洋货和东南亚各地的特产零食。

    穿得花花绿绿喜气洋洋的人群里,也有喝得醉醺醺的英国水手、摇着串上铜钱的冬青树枝的乞丐和肩上蹲着猴子的耍艺人。

    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香梅紧紧地挽着母亲的手臂,她看花看人,却终于侧脸久久地看着母亲。她已经拔节长高了,虽然还是娇小玲珑的个头,但比母亲矮不了多少。母亲还是那么漂亮,只要出门,母亲总是将自己修饰得无懈可击,从不露出一丝落魄穷酸相。眼下,母亲那弯弯的柳叶眉下,长长的眼睫毛中,往日那双忧郁的黑色眸子活泼了,那么勃勃兴致地看花看景;只是脸色憔悴得有点骇人,胭脂也掩盖不住失血的苍白。香梅突地用力搂紧了母亲。她怕,怕瘦弱的母亲倏地化作一缕轻烟,就此消逝了。

    母亲不解地轻声问道:ldquo;梅梅,怎么啦?rdquo;

    她哽住了,只说得出:ldquo;怕hellip;hellip;您hellip;hellip;丢失hellip;hellip;rdquo;

    母亲像是给逗笑了:ldquo;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妈在,你就丢不了。rdquo;

    她也笑了,但泪珠却轻轻的滑落下来。

    母女俩挤挤看看,挑挑拣拣,选了一盆梅花一盆海棠归家。

    梅花,岁寒三友之一,要这株梅花,自然还有母亲对香梅特别喜爱的缘故;海棠无香,是人间戏说的三大憾事之一,要这株海棠,母女俩自然都想起了北平东总布胡同的家,那庭院中的西府海棠繁花满树时,外公定邀故友知交来赏花的。

    可是,这株海棠的色泽却嫌黯淡,祖母见了不悦,她老人家吃斋念佛,忌讳不吉祥;廖香词便说,我再去买过一株吧。于是,香梅又挽着母亲的手臂出了门。

    糟糕的是,母女俩赶到花市,拣好了一盆花时,廖香词才发现手提包已被小偷打开,包中的50元港币不翼而飞了!她们只有扫兴地离开花市。

    归家路上,天渐渐黑了,整个世界灰扑扑一片,只有大户人家门楣上早早点亮的灯笼,像疯狂怒放的硕大的牡丹花。香梅又一次拚命挽紧母亲的手臂疾走着,似乎有无边无际的恐怖在追赶着她们。

    得驱赶恐怖,她寻找话题,开口却是:ldquo;妈,三婆是怎么回事?rdquo;

    母亲怔了一会,回答说:ldquo;也许是跟人走了,也许是被人拐跑了,谁知道呢?rdquo;

    ldquo;您希望是哪样呢?rdquo;

    母亲又怔了一会,仍回答了她:ldquo;我希望她跟人走了。我忘不了她长留海下的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她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噢,你还小,怕懂不了。总之,我不想她跟你祖母和庶祖母那样活一辈子,也许这是对你祖父大逆不道的想法。心如止水,是付出过痛苦的代价呵。你三婆,也不过四五十岁吧。rdquo;

    香梅一下子松弛了,她放慢了脚步,一时间,她觉得母亲不再是母亲,是知心的姊妹,黑夜中,她们相依相伴。

    她喃喃道:ldquo;妈,你真好,真的。rdquo;

    她心里算着,母亲刚过了四十四。

    这一夜,有点奇异,但真好。

    永远的憾(12)

    祖母见着空手而归的媳孙,知道实情后便淡淡地说:ldquo;破财挡灾,算了,算了。rdquo;

    但廖香词和香梅都知道,祖母忌讳这个。祖母近年身体大不如前了。

    但她们都没预料到,厄运竟首先降到廖香词身上。

    1940年的春天,对于陈香梅母女来说,真比严冬还要冷酷。

    廖香词病倒了。

    过了春节,祖母一家仍回广州。廖香词遂感周身不适,起初并不在意,以为是太累,歇息几日就会恢复的。然而她总觉得不对劲,悄悄去了趟医院,她的远房表亲是那里的主治大夫,表亲问诊后严肃地嘱她住院检查为好。

    第二天正是真光女中开学的日子。香梅已懂事地决定这学期不再住校,静宜在护士学校非寄宿不可。

    廖香词彻夜难眠。凌晨两点她便起床了,像是为了消磨时间,她将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床罩换上了她最喜爱的紫罗兰图案的。罩着珐榔自鸣钟的玻璃罩擦得透亮,梳妆盒中的各式首饰她取出要用的几件,其余的全锁进了小保险箱中,那串钥匙她放在梳妆台上。她知道,每每上学前,香梅都会轻轻推开她的房门,蹑手蹑脚到床前,弯下腰在她额上轻吻一下:ldquo;妈,我去上学了。rdquo;她其实醒了,就爱躺在床上懒懒地不动,这大概是廖家小姐们的习惯。可今日,不对了。廖香词自己也有点害怕:我是怎么啦?不过住院检查一下呀,怎么会有生离死别的感觉?

    漠漠的寂寞和荒凉包围着她,娇贵的她支撑着这个没男人的家!如若没有六个女儿,她怕早已躺下了吧?

    她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不马虎每一个细节;她将长波浪的卷发绾成一个髻,插上一支钗头凤;她穿一袭齐脚踝的正红底子嵌金凤的织锦缎旗袍,虽然样子过时了,可她喜欢呀;她戴上那泪珠般的碎钻戒指,虽然并不昂贵,可她珍爱呀。她走向窗边,慢慢拉开紫红色的金丝绒窗帘,磁青色的晨曦漫了进来,天亮了。

    香梅轻轻推开门进来,可她站住了。

    今天,跟以往的日子大不相同。

    窗帘旁的母亲亭亭玉立,梳洗后的清新让她光彩照人。可是,不对,不对,一百个不对!母亲像是古典悲剧中最后一幕的女主角!而这整洁宁静的卧室,似乎也没有了往日凌乱的甜蜜,难道母亲将远行不再回来?梳妆台前,分明放着母亲放衣服的小皮箱!

    香梅奔向母亲:ldquo;妈mdash;mdash;mdash;你要上哪?rdquo;

    母亲笑着说:ldquo;哦,我正要告诉你,我上医院检查一下就回的。rdquo;

    香梅盯着小皮箱:ldquo;一天回不来么?rdquo;

    ldquo;也许要好几天呢。rdquo;

    香梅急了:ldquo;妈,不会有事吧?不会吧?rdquo;

    母亲仍笑着说:ldquo;不会的。我想不会的。rdquo;可母亲突然一下搂住了香梅说:ldquo;梅梅,假如我要在医院待久一点,你会照顾家里和妹妹们吧?rdquo;

    香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已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只有拚命点头。

    不知怎地,一串冰凉的钥匙已放进了香梅的小手中,她只听得母亲说:ldquo;这是我房门和保险箱的钥匙,家中也无甚值钱的东西子,只剩下些首饰hellip;hellip;rdquo;

    香梅不要听。她的脸埋在母亲的胸前,她不能哭,她也不愿哭。她克制住了自己,央求说:ldquo;妈,我陪您上医院吧。rdquo;

    母亲说:ldquo;不,不用。你去上学。rdquo;

    ldquo;要不,我留在家里,今天不要上学了。rdquo;

    母亲皱起了眉头:ldquo;不,你去学校。我想你不会为这些小事眈搁功课的。去吧。rdquo;

    她去学校。母亲去医院。

    分手时母亲欲语还休,竟只有嫣然一笑!

    那笑浸透了悲凉。

    这一天,在学校里的香梅失魂落魄。

    下午两节课是课堂作文。题目是:给远方亲人的一封信。她却一气呵成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充满了责怨;一封给外公,那是求助的呼唤。可是,给外公的信访寄何处?她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凡卡,写上ldquo;寄上海rdquo;。战时一封信,走上半年一年不足为奇,更多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邮件散失于战火中,空留长相思长牵挂。

    下课铃声响了,得让先生先离教室。罗先生不觉愠怒地喊一声:ldquo;陈香梅mdash;mdash;mdash;rdquo;香梅站在教室门口,不回头,对着空旷的操场大吼一声:ldquo;我妈妈病了!rdquo;

    世上还有比母亲生病更让人心焦的事吗?

    她急急奔向医院。

    公共汽车擦过路旁的棕榈树叶,徐徐停下。

    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零钞,抵御了车的诱惑。她只有一笔钱,要是乘车去医院,回家就得步行。她不愿意归家走路,没有母亲在家,归家的路会很长很长。

    她却抵挡不住路旁半山腰中灼灼怒放的野杜鹃的诱惑,她攀登而上,她拗下了一大枝,这鲜艳欲滴、摧枯拉配的野杜鹃啊。她举着这一大枝花,几乎是跑到了医院。她想,去年小年的海棠色泽不好,因而不祥;那么,她愿这一大枝丫的野杜鹃带来大吉大利。

    永远的憾(13)

    母亲向在病床上,半睡半醒,见着她,眼亮了:ldquo;呀,开得真热烈啊。rdquo;

    她便有点小得意,用白瓷杯盛了水插好花,映得白色的病房喜盈盈的。

    她这才发问:ldquo;妈,检查了吗?您好吗?rdquo;

    母亲已坐了起来:ldquo;我很好。医生还要作些检查。rdquo;略略顿了顿,ldquo;还得在医院住几天,不过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rdquo;

    母亲已伸出双手,将她拢在床旁。

    可是,母亲迟疑的语气却硬叫人担心,母亲是不是向她隐瞒了病情呢?

    母亲已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ldquo;你看你,手都划出了血痕,为了采杜鹃花?rdquo;

    她倒没经意,手背上是划出了血痕,山上的野藤荆棘划拉的吧。她笑嘻嘻:ldquo;没事的。rdquo;

    母亲叹了口气:ldquo;生命真是美丽呵。还是让它们长在山坡上吧rdquo;

    直到天黑尽了,她才乘公共汽车回到家中。

    四个妹妹很乖,已围坐在方桌旁做功课,李妈忙迎上前:ldquo;二小姐,太太没事吧?rdquo;

    四个妹妹也停了笔,仰脸紧张地看着她。

    她居然能很平静地说:ldquo;没事。妈只不过是检查身体,几天后就回家的。rdquo;

    静默。紧张的气氛松弛不了。

    只有香桃可怜巴巴地发问:ldquo;二姐,几天是几天呀?rdquo;

    她回答不了,只有哽哽地说:ldquo;几天hellip;hellip;就是几天。rdquo;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妈跟了进来,问她吃了饭没有?问她明天买什么小菜?又说裁缝要来收工钱了。她愣住了。她就这样接过了陈家的担子?她还只有14岁呵。她猛扑在李妈的肩头,却又只敢小声啜泣,不能吓着妹妹们。

    李妈只得劝慰说:ldquo;不会有事的。二小姐,太太是好人,老天会保佑的,人呀,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个病痛?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六姊妹可怎么办呵?rdquo;

    李妈拉拉杂杂的话语只能徒添烦乱。

    怎么办?路得靠自己走。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整整半年,母亲没有出院,没有归家。

    每天下午放学,不论是晴是雨,香梅背着书包赶往医院。她在病房做功课,跟母亲谈家事,为母亲端茶递水。护士说,小姐,你揿铃我们会来做的。哦,不要,她得亲手为母亲多做点什么。相处日子不多了的紧迫和恐惧压迫着她,在搀扶母亲散步、帮助母亲梳头时她常常泪流满面。母亲比平素更爱整洁更爱美也更宽容。母亲已许久不照镜子了,她只是常问香梅:ldquo;我的头发不乱吧?rdquo;ldquo;这件旗袍腰身是不是太大了?rdquo;香梅望着骨瘦如柴的母亲,无言以答。

    母女俩的话题少不了回忆往事。母亲怀念外公外婆,怀念和三姨一块留学欧美的日子;母亲也惦念祖母二婆,偶尔说到父亲,但只有一两句,就都打住了。写过多少封信寄往新墨西哥州,可望穿秋水,就是不见陈应荣归家!

    夕阳西下,香梅扶着母亲从小花园回病房,母亲却恋恋不舍望着夕阳说:ldquo;一个人的出身和成就,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把握人生的真义。rdquo;

    母亲是在感叹自己的人生还是告诫女儿直面未来的人生呢?

    逝水流年已经把母亲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都带走了,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死去!

    主治大夫mdash;mdash;mdash;母亲的远房表亲将她唤到办公室,他拧着眉头:ldquo;你们家怎么就你这么一个小孩天天往医院跑?你父亲呢?你母亲都病成这样了。rdquo;

    她的脸涨得血红,她结结巴巴解释,她的17岁的姐姐是护士学校的寄宿生,那边管理非常严格,无法请假;她的父亲在新墨西哥州任总领事,政府规定,战时不能回家探亲。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编造出了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为父亲辩护?也许人总是充满了虚荣心?也许血总归浓于水?

    主治大夫的眉头拧得更紧,忧郁的眼光看住了她:ldquo;你知道吗?你母亲得的是子宫癌,是晚期,已经扩散了。rdquo;

    她的脸唰地惨白了。她不知道什么见鬼的子宫癌!在生理知识方面,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宫,当是生命胚胎生长的摇篮,上天为什么要用这种病来折磨母亲呢?是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手术费医疗费源于何处?你能代表家属签字么?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是一个14岁的女孩。

    主治大夫的大手轻拍着她的肩头:ldquo;孩子,我会尽力的。但是,人,有时不得不听从上帝的安排。rdquo;这时,他不是大夫,而是她的表表舅。她真希望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可泪水救不了母亲。

    初夏时,母亲再也起不了床。母亲全身疼痛,得注射吗啡才能安睡一阵。香梅不知该怎么帮助母亲,她只有握住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而她的小手也在痉挛。母亲在病痛中受着折磨,她在恐怖中受着煎熬。

    永远的憾(14)

    每天放学后,她便孤独地赶路,无论晴雨。夏日雨中,路畔山坡的野草野花疯狂般生长,万紫千红于无涯的苍绿中。她却只觉得闹腾腾又毒辣辣,它们在炫耀生命的繁茂和强悍,而她的母亲却正在慢慢地死去!谁来帮帮我?她的心发出呐喊。她知道,战局越来越紧张。1938年12月8日,汪精卫公开叛国投敌后,日本即对中国大后方的都市进行狂轰滥炸,藉以全力摧毁抵抗的后方。陪都重庆,1939年就遭日机轰炸34次,轰炸引起的大火,竟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1940年春,德国纳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北欧、横扫西欧;6月,巴黎沦陷;7月,英国人向日本妥协,封闭了香港边界和缅甸到云南昆明的公路,也就是封闭了中国西边最后一条陆上供应线路,这是20万中国同胞用手一锹一锹开出来的公路呵。这一切助长了日本强盗南进中国的侵略计划。就在这愈来愈紧迫的形势中,她们原在香港的亲戚,有的去了美国,有的迁到重庆或昆明。留港的远亲,只不过带着鲜花和补品,礼节性地看看母亲而已。广州祖母病重,三叔无法分身。苍天!自顾不暇,安及他人?有时,脑海中会闪现她并不喜欢的二叔婆的身影,如若二叔婆这时在香港,哪怕她只到医院来颐指气使一通,她也会感到有所依傍,不至于无依无靠呵。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赶路。眼前常常出现可怖的一幕:推开病房门,一张白床单隔绝了一切,母亲已离开了人间!她总是大汗淋淋地冲进病房,总是牙齿打战地喊一声:ldquo;妈mdash;mdash;mdash;rdquo;而母亲惨白的脸上仍清澈漆黑的眸子每每此时,总凝眸门口mdash;mdash;mdash;母亲总在等她!

    啊,只要母亲还活着,她愿意永远永远孤独地赶路。母亲,是人生孤旅的一盏灯,即便这盏灯只剩下微弱的亮光,可仍是灯。

    放暑假了。去医院的路上多了静宜。

    姊妹俩相依相伴,可也常有争执,为了父亲。

    ldquo;姐,父亲为什么还不回来?大夫问我,先生问我,我问谁?rdquo;

    ldquo;香梅,爹地肯定有他的难处,有不得已的苦衷,要不,他一定会回来的。rdquo;

    ldquo;我不要听,什么难处?苦衷?他为什么不想想母亲的难处?苦衷?难道母亲不是他的妻子?我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rdquo;

    ldquo;香梅,你疯了,不许你这样说爹地。rdquo;

    ldquo;不,我要说。爹地不爱母亲!如果爱,不要说跋山涉水,飘洋过海,就是火海刀山、枪林弹雨,他也会回来的!无论如何也要见母亲最后一面呵!rdquo;

    她流着泪喊着。

    静宜惊呆了,静宜看着香梅,也泪流满面。

    姊妹俩抱头恸哭。

    静宜哽咽着:ldquo;千万、千万别在妈跟前说这些呵。rdquo;

    都不说。

    她们缄口不提父亲。母亲也不提。

    母亲却分明还在点燃生命的灯油,还在等待。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母亲已常常昏迷。清醒过来,她的眼光仍流泻出希望的等待。

    在一个阴霾的黄昏,香梅买了一束康乃馨去医院。康乃馨,献给母亲的花。母亲正昏睡着。她将花插在瓷杯里,放在床尾的凳上,让母亲一醒来就看见花。

    母亲醒过来了,她温柔地看着康乃馨,轻声说:ldquo;宝宝,让我握着你的手。rdquo;

    宝宝,这是外公对她的爱称。母亲这样唤她,是想起了至今未联系上的外公?

    她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竭力抓紧她的手,似乎害怕她会走掉。这一刻,母亲的神智非常清楚,母亲一遍遍地唤着她:ldquo;宝宝,宝宝,妈就仰仗着你帮助照顾这个家了。rdquo;

    香梅说:ldquo;妈,您别多说话,伤神呵。rdquo;

    母亲却亢奋起来,声音也大起来:ldquo;呵,让我说,谁知我挨得过今晚不?rdquo;

    香梅害怕了,双腿一软,跪在母亲床前,呜咽着:ldquo;妈,不会的不会的,我天天都要来看你的hellip;hellip;rdquo;

    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说着:ldquo;宝宝,我记得,你已经14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hellip;hellip;宝宝,我走了以后,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妹妹hellip;hellip;rdquo;

    香梅失声恸哭:ldquo;妈,您不要离开我们。rdquo;

    母亲颤抖着手指替她拭泪水:ldquo;别哭,勇敢点,我知道,你会把家照顾好的。rdquo;

    护士小姐跑了进来,见状又默默退出,眼圈倒也红了。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ldquo;我唯一的遗憾是hellip;hellip;不能看着你们姊妹长大成人hellip;hellip;要好好念书hellip;hellip;我真想念你们的外公外婆hellip;hellip;宝宝,再见到他们时,别忘了说hellip;hellip;我爱他们hellip;hellip;rdquo;

    所有的力气已耗尽,所有的话已说完,廖香词闭上双眼,只有泪水还没有流尽,淌了出来,湿了皮包骨的脸颊,湿了齐整的鬓发,湿了白色的枕套hellip;hellip;

    香梅回到家里,她长跪在玛利亚圣母像前,虔诚地做着晚祷,她愿用自己的生命来延长母亲的生命。可是,圣母能拯救她们吗?

    永远的憾(15)

    夜间,她迷迷糊糊睡去,却心惊肉跳醒过来,似乎母亲来过,在耳畔轻声说:ldquo;梅梅,宝宝,妈走了。rdquo;

    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

    是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凄凄凉凉。空空洞洞又结结实实的雨点打着屋瓦,打着窗上的挡雨板,像打在她空空落落的心上。天像是永远亮不起来了。

    这一天是礼拜天。

    静宜回来了。她也买了一大束康乃馨。

    六姊妹齐崭崭地到了医院。

    医生说,你们的母亲从昨夜起一直昏迷,怕是不行了。

    六姊妹慌慌张张呼唤母亲。

    母亲睁开了眼。她还在等。她的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但只咕哝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谁也听不懂。随后,一切便凝固了。

    她们还在喊着母亲。

    医生和护士摸摸廖香词的脉搏,叹了一声:她走了。那位表亲好心地抹拢母亲仍半睁着的双眼。

    六姊妹齐崭崭地跪下,浑身哆嗦着,却欲哭无泪!悲恸和恐怖镇住了她们。她们再没有母亲了,这就是生离死别。

    天还在下着雨。天在哭泣。

    昨日的康乃馨还没有枯萎,今日的康乃馨放在洁白的床单上,一种刻骨铭心的强烈反差,一种宁静安详的创楚。

    女人是花不如花。

    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也没有回香港。

    结算医院的帐单、安排丧葬事宜、选先择墓地凿刻墓墓碑。这琐琐屑屑的费心费力的一切,全是香梅和静宜担当。这是怎样的残忍和不可思议,可事实就是如此。

    当母亲安息在跑马地天主教坟场后,香梅才从噩梦和机械的操作中清醒过来,她浑身瘫软地跪倒在母亲的墓碑前嚎陶大哭。

    痛定思痛。痛不欲生。

    蓝蓝的天。蓝蓝的海。绿绿的棕榈。灰hellip;hellip;的坟冢。

    还不是一个15岁的女孩娇柔的啼哭,这是初涉人间沧桑、烙刻下心的创伤的女人的悲号。

    是的,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已真正成长为一个女人。

    或许,母亲的魂灵已去到天国和三姨相逢,伊萨贝娜和维德丽亚拥有的是青春时的美貌还是病故时的凄楚呢?她们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女人?六姨七姨九姨十姨还在行走女人之路,祖母二婆和二叔婆是相同又迥异的为丈夫守节,祖母是中国女人走西方女人的路?三婆是当代女子出演古典私奔戏?无论尊贵插贱聪颖愚昧的女人,都用青春和生命行路。她会走她们中的哪条路?抑或自己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她只知道,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这是一位哲人的诗句。

    过去,她多是用眼看世界;今天,她要自己行路了。母亲的灯已经熄灭,那就点燃自己生命的灯。

    她第一次认真地思索与这些女人命运相关的男人。女人的幸与不幸离不开休戚相关的男人,女人怎样才算ldquo;把握住了人生的真义rdquo;?

    她无法原谅她的父亲。

    她说:父亲,我记恨您。为了母亲。

    母亲临终前的话分明说爱父亲。母亲是真实的女人。为这,她更挚爱母亲。

    母亲去世后不久,祖母和二婆相继过世。

    这一年,陈家连着办了三桩丧事。

    父亲仍未回广州和香港。

    香梅想:父亲或许真有他不得已的难处和苦衷?不过,她仍不能原谅父亲。

    这一年的小年大年,陈家独素风。

    没有了逛花市的情趣,没有了放鞭炮的闹腾,没有了接压岁红包的喜悦,更没有了吃团圆饭的团圆!

    15岁的陈香梅,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亲人一寸一寸地死去,留下的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十八年后,陈香梅竟又一次经历了同样的煎熬和折磨,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亲人一寸一寸离开了她!

    命运之神,是青睐陈香梅?还是捉弄陈香梅?

    还是罗丹说得豁达:生命是无尽的享受,其中包括痛苦。

    没有这么多的痛苦,陈香梅怕也成不了世界名人陈香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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