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衢对范映的新政心有疑虑,她特意寻了个时间登门拜访。范映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上了年纪之后原本锐利的眼神平和了许多,看见优秀的后辈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范家没出几个出息的子弟,她的儿女都不过中人之姿,虽是荫庇出仕了但官位都不高,反倒是幼弟家的女儿范听融有几分聪慧,叫她带在身边教导。
“履霜来了。”范映见她来,笑得慈眉善目,一边侍立的范听融亦对她行礼。
“见过大人。”高云衢一向敬重她,行礼亦是一丝不苟。
范映也不当她是外人,将手中的文书塞给她:“来得正好,过来帮我润色一下这份文书。”
高云衢便在一边坐了,逐字逐句地看,改得认真。好一会儿才重新抄录了一份,站起身捧到范映桌案上。
范映略翻了翻,便收了起来,问道:“今日特意过来是有事要问我?”
“是。”
“那我洗耳恭听。”
高云衢面带困惑,问道:“大人,为何这么急着要推行新政?新政三策看似皆在讲税赋,实际却是剑指各地州府豪族,对吗?”
范映笑了:“还是履霜的眼睛明亮。”
“大人!不独我能看出来,豪族也看得出来呀。您这不是把自己至于险地吗?”高云衢有些急切,“大人从前不是对我说,莫要冒进吗?”
“此一时彼一时。”范映的声音仍是温和。
“那也不能胡来吧,这是一剂猛药,或能药到病除,可也或许……”
范映打断了高云衢的话,放沉了声音:“履霜,陛下已然耐不住了。”
“……”高云衢对卫杞的了解不比范映少,她也能感觉到卫杞心中呼之欲出的渴望,但她并不认为现下是最好的时机。
“我知你心意,但快刀斩乱麻,也未必不好。”范映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着这股劲头,说不得就叫我们办成了。”
“可若是打草惊蛇了呢?”
范映看了她一眼,道:“打草惊蛇未尝不是陛下所愿。”
她这般说,高云衢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卫杞手中有兵权,她的后手便是激起豪族叛乱,而后举兵剿灭之,依靠着铁骑将豪族彻底碾碎。
“如若那样百姓何辜呢?”高云衢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坚定地道,“我知您改革决心,但有些地方我无法认同……”
她本要与范映详谈一二,但范映并没有接话,而是笑着打断道:“履霜,朝堂之上政见不同本是常事,你有建言,上折直言便是,不必先与我分说。做你该做的事,不必有所顾虑。”
高云衢沉默了一阵,听懂了范映的意思,于是向范映躬身行礼道:“是,我明白了。”
范映看着她告退而去,身影决然,她又看向高云衢为她抄录的那份文书,笔迹遒劲有力,到底还是年轻。她虽已迟暮,但还不至于失了锐气,高云衢有高云衢的路要走,而她范映也有范映的路要走,怎么能叫这些后浪追到前头来呢?
高云衢退出范映的书房,往府外行去,皱着眉头,思绪沉沉。
“高大人留步。”范听融从后头追上来,叫住了她。
“范小娘子。”高云衢闻言止步,看向她。
范听融抬手行了礼,方道:“我有一事不明,烦请大人解惑。”
“范小娘子请说。”
“大人曾经也是新政改革的先锋,我也曾为大人的英勇折服,可为何现今大人却退缩了呢?”范听融比她更年轻,眉目里都带着锋芒,她微微挑眉,说出的话语里带着些许挑衅。
高云衢倒也不气恼,浅浅地道:“我从来也没有什么冒死革新的勇气,只不过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从前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去做,现下亦然。”
“您认为您的革新是正确的,而我姑母便不对吗?”范听融又问。
“称不上对不对的,我只是觉得有些兵行险着,希望大人再斟酌一二罢了。”
“您是怕了吗?”范听融并不满意她的回答,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不怕呢?这江山社稷看似庞大坚固,其实无比易碎,我们走出的每一步或许能补上那些裂痕,又或许会让裂缝更深,如何能不小心呢?”高云衢叹了口气。
范听融有些失望:“投鼠忌器便就不进取了吗?”
“范小娘子,早些年你的姑母劝我敬小慎微,勿要冒进。现今我将这话转赠给你,你生来是天之骄子,行在云端,可越是如此,你越是得低头看看脚下,看看匍匐在下头的黎民。”高云衢看着眼前年轻的女郎,话语无比温和。
但范听融并没怎么听进去,如高云衢所言,她生来便高高在上,她是范家的女郎,是左相的侄女,她理所当然地看着前方看着上头,想去到更高的地方,想继承范映的一切。
“谨受教。”她心中难掩失望,草草地行了礼,送了高云衢离开。
高云衢自看得出她在想什么,但也不甚在意,到底是别人家的女郎,自有别家长辈指教,若是阿鉴……哦,现今的阿鉴怕也是不会愿意听她的了。
她翻身上马,驱动马匹小步跑起来。范映的意思是新政初创,有所疏漏在所难免,若有建言便拿到朝堂上堂堂正正地议一议辩一辩。或者说,现今略现苛刻的条款正是预备了利益拉扯的余地,是威慑,是警告,是陛下在向天下宣告勿谓言之不预。
果不其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朝中一遍一遍一条一条地去议新政的条款,每一处都要争执许久。提出反对意见最多的两个人,一个人是礼部尚书吕颂年,他是前任左相蔡铨的学生,同是出身豪族,无数的世家豪族在背后推着他使力,他的反对主要落在祖宗成法不可变上,认为贸然改动容易发生震荡于国不利。而范映给他的回应是“物无不变,变无不通,此天理之自然*”。另一个人则是高云衢,高云衢自不会认为万物皆不可变,她针对变法中的诸多细则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主张是变法不应伤及民本,应在变与不变中寻求更利于黎民的折中之法,她确实提出了不少新的想法,也同样否定了范映原有的一些想法。吕颂年等反对派从高云衢的奏折中得了启发,转变了策略,举着与民生息的大旗,开始挑新政细则的毛病,看得极细,试图拖长争论的时间,并在细节之中争取利益。
在范映有意的控制下,逐渐放松尺度,步步退让,令新政从一开始的过于严苛到现今的或可一试。譬如募役法便从官宦豪族一体缴纳役钱,放宽到不同职级的官宦享有不同数量的免役名额,超出的丁口方要缴纳。恰到好处地堵住了那些嚷嚷着士庶有别的官员的嘴。
范映到底是老辣,本就是她与陛下要做的事,放任他们这么议一议,便好似真叫他们争取到了什么,每每争辩拉锯之下赢了某一处,便弹冠相庆举手加额。而这么一来一回,废了些时间,真就让诸臣从反对新政,转变为如何让新政能够更温和一些。当真是好手段。
而高云衢在这一事上不知不觉地站在了新党的对面,与保守派站在了一处。这让新党的年轻官员对她有些不满,认为她长了年岁,胆子也变小了,做事瞻前顾后。高云衢自不会在意,她只做她想做的事,新政有疏漏,她便告知陛下与范相知道,争取堵上疏漏,如是而已,再做一次枪矛也无妨。至于新党的孤立也不是头一回,只不过是门前再冷落一些罢了,高云衢不过是一笑置之。
倒是吕颂年那边亲自给她下了几回帖子,许是觉着她能拉拢一二,高云衢也是没有理会,叫吕颂年有些没脸,在家中怒骂了她两日。
于是高云衢又一次做了哪边都不靠的角色,而这一次,她甚至不在陛下那边。卫杞有许久不曾召她了,朝中多有传言称她已失了圣宠。
卫杞把手中的书册摔在桌案上冷笑道:“朕是这般喜新厌旧之人吗?”
她看向大监,大监不动如山仿若未闻,她又看向阿郑,阿郑温柔地笑了笑,亦不接话。
卫杞有些泄气:“朕只是想着高卿此前行得是刀山火海的险路,叫她多休息些时日罢了。哪里就是冷落呢?”
大监提醒道:“您可没与高侍郎说过这些呢。”
“高卿……高卿必是知朕关爱之心的。”卫杞心中亦有些惴惴,她说的亦是实话,她虽看不懂高云衢行事,但用人不疑,她还得用高云衢来澄清吏治,自不会在这时候舍弃高云衢,“高卿家中近日可有喜事?大监替朕走一趟?高卿自己把自己搅进了这摊混水里,朕便不好明着偏向她了。”
“臣遵旨。”大监躬身应了,预备着回头找个由头往高府走一遭。
“这个高卿啊,我等知道她是在与范相唱和,可旁人不知呀,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卫杞又叹。
阿郑接道:“这也正是高侍郎忠心之所在啊。高侍郎心中念着天下苍生呢。而朝中能有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皆是因着陛下贤明,能容人,够大度。”
卫杞到底还是愿意听这样贴心的话的,她已不是早年无人可用的模样,便也不再抓着一个人老用,也学会了用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范映是左相,擅长赋税事,又有破釜沉舟的魄力,由她来做这个改革再好不过。而高云衢还年轻,擅长的是吏治,待稳定了地方再叫她来澄清朝堂才更稳妥。她冷待高云衢也是叫她藏锋敛锐,以待来日。但高云衢到底不是个玉石做的棋子,她有她的手脚和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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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明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