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祈隆将近有一个月没有回他和许彩霞共同拥有的那个窝了。他不回,想都不愿意想。他觉得,他不想了,那么一个像一块心病的地方就仿佛不存在了。他每回去一次,都似乎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他告诉自己只是为了回去看看儿子。儿子长成个大孩子了,很出色,性格越来越像他,儿子是他的安慰。有了以儿子作为回家的借口,再回去好像就理直气壮了,至少不再让他自己觉得别扭。
儿子已经读到高三,其实已经是他背着铺盖卷儿独自出门的年龄了。他越来越觉得他是该好好地多陪他一些了。
王祈隆是礼拜六的半夜里回去的,那是所有的物件都已经睡熟了的时刻。他用钥匙开了门。他从来不敲门,好像这样他就更像是这个家庭的主人。他也不开灯,在黑暗中把衣服脱尽,就那么赤裸着。不洗澡,也不穿睡衣,他完全是带着一种恶毒的毁灭感,走向那个睡熟了的女人。
这个丑陋的,愚笨的,却是茁壮无比的女人,几乎就是她毁灭了他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一切。
一到了她这里他就恶狠狠的。有多久了,他觉得他的性能力就是靠着这种作恶的冲动支撑着的,就像吗啡对于一个吸毒者。
人有时候是天使,有时候就是魔鬼;对待天使的时候就要像天使,对待魔鬼的时候,就要像个魔鬼。
没等她醒,他就把她摁在身下,把体内所有的凶狠都发泄出去。他用这样的方式,又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只有在那一刻,他是彻底放任的。出了这个门,他就得换一副面孔,一副谦和的,优雅的,同时又是让他累得近乎虚脱的另一副面孔。
爱和恨,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他闭了眼睛,身下的女人就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他的肢体器官的某种感觉。快乐吗?痛苦吗?一切都不可思议地华丽起来,他是在进行一种自由地飞翔,没有了意识,没有了思维,事物完全是抽象的。他看到了他的过去,他的将来,他的儿时的健朗的奶奶,他的未曾预见过的一种全新的生活局面。王祈隆兴奋起来了,他在这个女人的身体之上再一次迷失。
许彩霞笑了。在沉沉的梦中的笑,从一个梦直接去了另一个梦。许彩霞是回到她十几岁的时光里去了,她最近常常回到那样一段时光中去。她穿了色彩绚丽的花衣服,她走在田野上。田野里开放的油菜花,被风吹得一波一波的,把天和地染得黄艳艳的,把人的心荡得也一起一落的。她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叫王岩的城里知青。已经多长时间了?她都忆不起她的生命里有过这么一个叫王岩的人了。王岩向着她走过来,王岩拉住了她的手。她不用把她的手藏在身后了,她的手是干净的,她想起来,她现在是常常到美容厅去保养她的手了。她是为了要给一个人看的呀!那时,她曾经为自己长了一双粗糙的手都要羞愧死了。王岩抱起了她,她那么的胖大,她不明白王岩为什么轻轻就把她托了起来。她又闻到了他遗留在她被窝里的气味,那种城里人的特殊的气味。他们走向油菜花地,走向被花朵映黄的远天里去了。她脱口而出,我爱你!我都爱你爱了很久了!她被自己的表白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她原来是懂得爱情的啊!她原来也可以这样说的:我爱你!
王祈隆把许彩霞伸过来的胳臂粗暴地推开了。是王祈隆从梦中醒来了,他筋疲力尽,背过身去沉沉地睡了。在这个女人身上发泄够了,闻着她浑浊的身体气息,他终于安睡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
王祈隆是被熬玉米糁的香甜气息弄醒的,他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的骨头隐隐地疼,但是他觉得轻松多了。儿子已经起来了,在阳台上踢哩蹋拉地扭屁股。王祈隆穿上许彩霞为他放在床头的宽大的裤头背心。他去洗脸,许彩霞站在门厅里满足地看着他,许彩霞喜欢他这个样子,她会忘记了他是个市长,心里有了一种踏实感。
洗漱完,烧饼,老咸菜,熬得粘稠的玉米糁子粥已经放在餐桌上。王祈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胃却忍不住快活得颤抖起来。他想起安妮给他弄的冰冷的早餐来,就那么拿着刀,计算着距离,把握着姿势,一刀一刀地切下来。他确实不喜欢,那些东西像城市一样冰冷,是完全属于城市的。而这些冒着香气,熬得黏糊糊的分不出来眉眼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生活。
王小龙不吃那些东西,王小龙吃的是蛋糕和牛奶。他一边吃东西,一边跟着随身听摇头,他打睁开眼睛就把耳机插到耳朵里去了。也许,他在夜里睡着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那东西从头上取下来。
王小龙和他的市长爸爸不是很亲,可他也不怵。王小龙不太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他的两只亮汪汪的眼睛里永远都有着一股子故意弄出来的懒散劲儿。这似乎是城市孩子的一种固有的标识。王祈隆是不曾有过的,所以,王小龙的这种姿态让王祈隆有了一些隐约的骄傲感。儿子可不是装腔作势,他是标准的城市生城市长的孩子。而且不是生长在普通的市民家庭,他是市长的儿子。他给他提供的是一流的生活条件,让他接受到的是一流的教育。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王祈隆有了这种强烈的自豪感。他不为自己是市长,他为王小龙是市长的儿子而暗自自豪。
儿子吃完了早点,见爸爸仍然不走,就说自己要出去溜冰。王祈隆说,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
王小龙看了他一眼,带点夸张地说,你也要去冰场?太老了吧!
儿子的口气是拒绝的,但是王祈隆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儿子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陪他出去。
王祈隆换了运动装,父子两个步行朝河堤的方向走去。那里新建了一个旱冰场。
冰鞋装在漂亮的鹅黄色袋子里被王小龙背在身上,很醒目,也很时尚。强烈的阳光把他的头发映照得金黄,几乎是不觉间,小家伙已经和他一样高的个儿了。王祈隆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太少了。他最近一直有一个愿望,想与他谈谈他和他母亲的事。儿子长大了,也许有些问题要给他说清楚,相信他能体谅他的父亲的。可是话到嘴边,他突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是了。王祈隆悔恨当初命运把这样一个女人推过来压在他身上。可这个女人,毕竟是儿子的妈妈。
或许是他们来得太早了点,冰场里还没有几个人。一个穿白裙子的漂亮女孩在远处立着等人,看他们过来,笑着向儿子挥手。儿子撇下他,换了鞋子划了过去。他滑行的姿势很熟练,很优美,甚至有点儿卖弄,毕竟有个漂亮的女孩等在前面。他们说话很随便,甚至有点儿忘乎所以,完全忘记了还有个父亲,还有个市长在后面。王祈隆怔怔地看着,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试图想弄清楚一点什么。可是他很快就放弃了。王祈隆想起自己的童年,他觉得他对儿子是宽忍的。为什么他不能脱掉鞋子,像那些普通的孩子一样,踏在水里弄得满身泥泞?为什么他不能大声喊叫,或者在家里唱歌?为什么他必须坐有坐姿,站有站相?
儿子这次是朝他划过来,儿子说,爸,挺累的,你还是先回去吧。
那个女孩是谁?你的同学吗?
爸,我可以不说吗?
为什么?
我已经成人了。我要有自己的生活。
你自己的生活?他看看那个女孩,又看看儿子。他感觉到儿子是要故意弄出来一点对立情绪。如果是那样,虽然心里不好受,他觉得还是应该忍耐一些。
是的。儿子毫不妥协地朝他点点头。
王祈隆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他们这一代人就是这个样子,正像儿子跟他说的,如果对年轻人的事情你理解不了,那你一定是老了。
他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谁没年轻过呢!
他不想破坏自己难得的好心情。王祈隆在那个礼拜天连对许彩霞都是温和的,许彩霞是他儿子的母亲,她确实为儿子做出了很多牺牲。王祈隆更想对他的儿子温和一点。
下午三点钟,王祈隆拨通了安妮的手机。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故意告诉她他是在家里过的周末。安妮果然显得很失望,安妮说话的语气都是恹恹的。安妮说,随便你了。
然后,她好象觉得不解气,又追了一句,谁有个那样的老婆,还舍得放弃回家过周末呀!
王祈隆说,安妮,我要过去看看你。
干什么?补偿我吗?
安妮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从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联系了。王祈隆每天都在关注着安妮有没有走。每一次都是这样,安妮的安静反而让王祈隆有点儿失魂落魄。
屋子的门窗都是大开着的,王祈隆进去先把客厅的立式空调打开,把敞着的门和窗一一关上。在阳城,无论他和安妮出现在什么地方,他都有一种不自觉的主人的感觉。到了北京或者换一个地方,这种感觉就找不到了。王祈隆去的时候,安妮正在和一个人通电话。王祈隆进来,她就改用了英语与对方说。安妮以为她换了英语,王祈隆就听不明白了。其实王祈隆的英语底子很好,虽然时间长了忘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能听懂一些。就是听不懂他也能看出,不是一般的关系。安妮的语气是撒着娇的,这让王祈隆觉得心里很不舒服。那种感觉是没有原由的,却又是本能的和固执的。
哈,原来他们换了英语,是专门来对付我的!王祈隆的心底竟然泛上一股子莫
名的酸楚来,想想刚才说的不让安妮吃醋的话,觉得可怜的其实是自己。他过去打开电视,看着新闻,不再听她们煲电话粥。
安妮终于讲完了,她回过头来看着王祈隆,她眼睛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让他心里更不舒服。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心里说不清楚是侥幸还是失落。但他从安妮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安妮不说话,从里屋把装满酒的推车拉出来,拣了一瓶干邑打开。然后,她用两只漂亮的杯子把金黄色的像蜂蜜一样的液体倾下去,像是专门要听那种声音似的。王祈隆也不说话,接过去一口就干了。安妮没有,她只是握在手里温着,看着他不说话。
哈!表情是怜悯还是宽容?他可以整箱整箱地送她这种酒,同时还得接受她的这种宽容——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没有兴趣再表演什么品酒的技巧了。她曾经暗暗吃惊王祈隆对各种洋酒的稔熟。但王祈隆却从来不卖弄这些。
当酒精开始发挥作用的时候,他已经重新镇定了下来。那个时候,他对安妮的心,不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纯粹的情欲,而似乎是一种不甚明了的情绪对抗另一种情绪的战斗了。
王祈隆是突然之间明白这个事实的,他和安妮之间从头到尾都是在进行着一场较量。他也许暂时还是胜利的一方,但稍不留神他就会输得一败涂地。而且,他似乎明白了,他昨天回家去见许彩霞,实际上就是为了给今天的这场战斗做好储备。王祈隆心里有了底气,他微笑了。王祈隆用惯常的那种轻松的口气说,安妮,没话说了?
安妮说,你想听什么?说我爱你吗?
安妮说完突然把目光低了下去,低到屋子外面的泥地里去了。她说,是的,我爱你。我爱上你了王祈隆,哥哥。
安妮的话让王祈隆有了一些羞愧,他那种自豪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内心的热浪翻涌上来,他丝毫都没有犹豫地走过去,他托起她那娇媚的柔嫩的肢体,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女人啊!他要跪在她的跟前,用滚烫的唇吻遍她身体的每一条曲线。他要告诉她,他有多么爱她!
王祈隆只是想了想,王祈隆却没有真的这样做。王祈隆在看着安妮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晃动的人影儿,是他的奶奶。他的奶奶藏在安妮的背后欢天喜地的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快乐的奶奶,他动都不敢动一下,他惟恐稍有不慎,就会把奶奶的快乐弄不见了。奶奶的脸慢慢地变得冰冷,他听到她说,隆儿,我帮不了你了!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用他那双要托起安妮的手,托起了安妮重新为他斟满的酒杯。他再一次喝下去。王祈隆说,安妮,我不是你的祈隆哥哥吗?安妮,就让我做了你的哥哥吧!
安妮说,我的祈隆哥哥,我尊贵的王市长大人,你来看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我这几天已经差不多把你给忘记了呢!
王祈隆说,安妮,别说赌气话,我知道我让你伤心了。
安妮瞪圆了她的杏眼说,你来是为了继续伤我的心吗?
安妮,我是想看着你好!
我会好起来的,我会很快找一个人爱我。王市长,你以为我会是个没人爱的女人吗?
不!安妮,我不要你这样子!我喜欢那个单纯的安妮。王祈隆几乎是喊起来,他的端了酒杯的手,还有喝了酒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安妮在他的面前坐下来,眼泪慢慢地涌上眼睑,又极快地顺着脸颊滑落下去。她怎么有那么多的眼泪呢?眼泪是城市女孩子的佩饰,有时候还是撒娇的一种方式呢!那时候王祈隆喝下去的酒已经在发挥作用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喝,他觉得喝的不是酒,而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蜜汁。这可是河南的农产品啊。王祈隆在安妮的身后又看到了晃动的人影儿。这次不是奶奶了,而且不是一个人。他看到了郑州姑娘刘圆圆,看到了武汉女孩冯佳,看到了在校园里表演爱情的李彤和宋大伟,他甚至看到了有点儿恶毒的丑女生马秀秀。她们是一群,她们躲在安妮的背后诡谲地冲着他做鬼脸。先是用洋气的普通话嘲弄他,后来就改了英语了。哈!她们总是有办法的。
安妮说,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爱我的。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让我知道你的真心,我永远都不再祈求你什么了。
安妮说,现在,你就告诉我,你爱我!
王祈隆张了张嘴,王祈隆抓过拿在安妮手中的酒瓶。他下意识地把那迅速空掉的玻璃瓶在眼前晃动着,分明是一块大而璀璨的水晶了。王祈隆接连喝了两杯农产品,他突然有些糊涂起来,他真的搞不清楚玻璃与水晶的关系了。安妮又在流眼泪了,她匍匐在他的眼前,她期待着。王祈隆想抬起手抚摩他的脸,告诉她,他的确是爱她的。
王祈隆什么都没有做到,王祈隆喝醉了,王祈隆醉得不醒人事,王祈隆完全可以给安妮一个答复的,可他喝醉了。也许那个时候,他惟一能够放纵的,就是醉。
安妮没有力气把他弄到床上去,安妮就让他仰躺在沙发上,这一次是轮到她看着一个人喝得不醒人事了。这个时候的王祈隆是失尽了风采和气质的王祈隆,他完全顾忌不到自己是个市长了。安妮坐在他的身边,这是一张让她何等恐惧的脸啊!皮肤已经开始松弛,张开了的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去了眼镜的眼皮下面是一团青白的赘肉。安妮想逃出去,安妮想逃离这个地方,永远不再见到他。可是安妮站在那里,眼泪却又出来了。她爱他,他无论是怎么样的,她都一样要爱他。她必须爱他,就像她必须抱住毛小红一样。她就是要试试自己到底能撑多久,而且是能撑多久就撑多久。
王祈隆醒来已经是深夜了。安妮正在院子里打电话,听得出来她是在跟爷爷说话。她告诉爷爷她想他。王祈隆心里有点愧疚,他已经很久没有跟爷爷通过电话了。王祈隆要走,安妮没有挽留他。
王祈隆独自走在城市的夜里,星空寂寞而高远,一丝一丝的云像是被绣上去的。他忘记自己已经多久没看到过星空了。好像从匆匆忙忙地去赶上大学的火车开始,他就没有这样看过星空了。小的时候,奶奶扯着他,站在星空下,他和奶奶都抬起头来望着星空,整个天空都映在他的眸子里,闪闪的,惹人爱怜。现在,星空离他是那么遥远,已经不能映到他的眸子里去了,他的眼睛已经浑浊得像一潭死水。而且,他的满腹心事正拥挤在心头,像一堆破碎的水晶,那么耀眼,那么尖锐。
许彩霞是第二天上午打通王祈隆的电话的,她在电话那端像杀猪一样地嚎啕大哭。她说,王祈隆啊,你是个混蛋,小龙要是找不到了我就跟你拼命!
许彩霞在王祈隆跟前还没有撒过泼,她这一骂,王祈隆就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了。平心而论,许彩霞在乡下应该算是个要面子的人,她不会骂,王祈隆也不会打。倘若许彩霞是个会骂的,王祈隆同样也是个不会打的。实际上,从本质上说,王祈隆并不懂得如何对付一个女人。
许彩霞才一开口骂人,王祈隆就预感到是出了大事。他昨天晚上住在办公室。早上刚刚上班,安妮打电话来,说她病了,她在天快亮时发起烧来。王祈隆又折回去看安妮。还没待上几分钟,那边许彩霞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安妮看出来王祈隆接的不是个寻常的电话,她说,有事情你就去处理吧!
安妮的语气和表情都是很无奈的,她现在对自己的整个生活好像都是很无奈的。她的无奈让王祈隆更无奈,这让他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一篇小说,《河的第三条岸》,好像他现在就站在这条岸上了。
出了门,王祈隆的心被揪得紧紧的。车子是他自己开来的,他抖着手把车开上了大路,在路边停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发现自己心里既有生离死别的悲壮,还有躲过一劫的轻松。他甚至想到,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再来。
王祈隆回到家。家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了,都压低了嗓子说话。只有许彩霞一人在哭。也许因为她哭得太理直气壮,所以才没有人过去劝她。
王祈隆真担心许彩霞会撕开脸再给他来个下不了台。见他回来,许彩霞只是陡然提高了哭的音量,然而,并没有质问他什么,还是给足了他面子的。王祈隆在那一时心里存了感激,觉得有这样一个老婆,也不是没有一点长处的。
刚松了一口气,许彩霞却突然骂了一声,狐狸精啊!几乎是一个炸雷,王祈隆陡然下来一脸的汗,以为他和安妮的事情,许彩霞已经知道什么了。尽管他和安妮并没有什么事,可真要是从老婆这里说出去,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王祈隆的脑子懵了好一会,才发现许彩霞是拿了一张纸骂给他看的。他第一次在许彩霞面前感到了心虚,接过来,才知道是儿子留下的一封信。
办公室过来的那几个人递过毛巾和茶水来,站到外面走廊上去了。就剩他们两个在客厅里。王祈隆擦了汗,坐下来看儿子写给他的信。
爸爸: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是在火车上了。昨天是您耽搁了我们的行程,若不然,我们现在也许已经到达了我们要去的地方。
也许您已经猜到了,没有错,我是和那个女孩一起走的。她叫萧潇,是我的同级同学,我们两个相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别说我还小,我什么都懂得了,我知道在男女之间,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的。
爸爸,也许你不知道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这个城市的。我的心情,恐怕是爸爸您从来不去揣摩的那一种,但是,这是一个孩子最正常的心情。我长这么大,您也许觉得给了我普通孩子所没有的一切东西,可事实上您很少照顾过我,虽然我仍然深信你是爱我的,但是我在你这里得到的父爱,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最多是具体在物质里。我所得到的物质上的优厚的条件,也许是别的孩子无法想到的。可在这样一种爱的环境里,我感到窒息。你所关心的,就是让我最大限度地吃好,穿好,然后学习好。妈妈是你雇佣的一个忠实的看守,她忠心地执行着你的旨意,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其实,就是没有你的强调,妈妈也会这样的。妈妈把我看成她生活的全部,也是她生命的全部,惟恐我有任何闪失。我对于她,是一针强心剂,我救不了她,但是我能让她活得更积极些。我有这样一个妈妈,我感激她,同情她,但是,我像是一个每天二十四小时被监护起来的病人,我学习成绩上升一点她欣喜若狂,下降一点她就大惊小怪地找你汇报,我上个厕所她都是恨不得在门口等着。我生下来,生活得确实比很多孩子都幸福,几乎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但这幸福的代价,却是更大的。我要听话,要学习好,要学会在众人面前装点我官爸爸的门面。我觉得我不是我自己了,我只是我们这个市长家庭的点缀。
我知道,所有的爱都是需要回报的。你每一次都告诉我,父母的爱是无私的,是不需要报答的。我觉得这就是大人们的虚伪之处,你们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即是为我好,更是为你们自己好。实际上你们想得更多的,还是你们脸面上的荣光。这不是你们所要的回报吗?
爸爸,你想过没有,在生活的压力面前,你们都沉重得整天没有一点笑容,却把对未来生活的渴望,压在一个孩子身上,就像赌博一样。难道你们做父母的这样做就公平无私吗?
爸爸,我还想为我妈妈再讲几句话,也许你们还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从我记事起,你就很少回家。小时候你总是告诉我你忙,我长大了,我看了许多书,看过许多电影电视,我见过那些一年还见不了几面的夫妻,他们和你们并不是一样的。是的,你们不吵架,更没有打过架,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用平视的目光看过我妈妈一眼。爸爸,也许你觉得以你的条件,找了妈妈做老婆你是委屈的,也许你和我妈妈根本就不应该走到一起,可是,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走到了一起?难道这里面全是我妈妈一个人的错吗?我妈妈的悲剧就是她不懂得觉悟,你在精神上给她这样不公的待遇,她还这么死心塌地地守着你,而且,她好像还如同占了王祈隆市长的天大的便宜一样,稍微给一点好脸色,就恨不得赶着感恩戴德了。而你,恐怕也是这样问心无愧地做了她的救世主的。我的可怜的妈妈,她如果当初没有遇见你,她嫁了一个普通的市民,甚至可以是一个农民,她也会得到真正的爱的!
我生长在这样一个所有的人都为之羡慕的家庭里,爸爸,我时刻都想喊,我走的欲望决不是突如其来的。
如果你们认为我不争气,我是离家出走,那就是吧!我只是想走出去透一口气,我想看看,在没有你们的时候,天空是什么样的天空,风是什么味道的风。我只想有几天自己的时间,让我想一想我自己,当然还有你们。也许,当我们找不到出路,找不到生活来源的时候,我们会回去的。我现在还不知道这样做值不值得,但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儿子:王小龙
注:我爱这个叫萧潇的女孩,千万别把我的走牵怒到她的身上。谁都不可以责备她的,我既然爱了她,就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王祈隆看完了,腔子里是忍都忍不住的热浪。儿子是长大了,大得让王祈隆有一点惊慌。
许彩霞一直哭,哭得王祈隆心烦,实在忍不住就呵斥她。许彩霞说,我想不哭都不行,我是管不住自己。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傻女人,高兴了就咧开大嘴笑,不高兴了就会哭,她哪里懂得愁眉苦脸地深沉。看着许彩霞的哭,想到安妮的哭,这他妈的哭和哭是多么的不同啊!王祈隆的脸上始终是没有表情的,心里却一直是翻江倒海,是一浪高过一浪的风暴。他毕竟是当了多年的领导干部,关键的时候还是能沉得住气的。
王祈隆让办公室的人员先回去,并告诉他们不要声张。
王祈隆关了手机,一直就待在家里。他就好像被抽了筋似的,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了。
许彩霞从认识王祈隆开始,他们俩从来没这样过。让丈夫守在她身边,反而有了说不出的不习惯,她忍不住找话跟他说。对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王祈隆要么是哼一声,要么就是抢白或者呵斥她。她只好又坐在一旁哭,她的哭就是高声或者低声的嚎,而不是像别的女人那样扑嗒扑嗒地掉眼泪。
儿子的出走,倒是让王祈隆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个家,似乎也拉近了他和许彩霞的关系。因为儿子出走毕竟不是一件好事,这件事情,除了和许彩霞说,他不能跟任何人说。那一刻,他们为着儿子的心是息息相通的,他甚至有些可怜起许彩霞来。儿子几乎是她的惟一。
这个女人也许真的是无辜的。他的恶,大概是在逃避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吧!
不过,即使儿子让他认识到这一点,他也不愿承认这一点,更不愿承担这一点。
他呵斥许彩霞,其实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安慰她,并不是更厌恶她了。他是从心里感觉到了她的存在,而过去她几乎就是不存在的。许彩霞哪里会明白这个?过去王祈隆不理他,她能接受,因为她从认识王祈隆,他就是个不怎么和她说话的人。但是现在丢了儿子,又遭到他的这般呵斥,她觉得自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许彩霞哭了两天,突然不哭了。把自己仔仔细细洗了,换上干净的衣服。王祈隆老半天没听到她的声音,觉得有些奇怪。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知道她的。她若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就说明一切都正常;她若是安静下来,那必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忽然间就心慌起来,沉着气跑到卧室里去看,只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人已经喊不醒了。立刻给人民医院的院长打了电话,一时又急又气,恨不能杀一个人!接连发生的事件,几乎把他逼到了绝路上。他放下电话,站在落地窗前,心乱如麻,好像大难临头一样的悲哀,但是又出奇地镇定。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安慰自己。
到了第三天,终于是从王小龙的同学那里得到了线索。工作人员不惜动用了警力,根据他们打给同学的电话号码,当天就在武汉的一家旅馆里找到了两个人。工作人员把电话打给王祈隆,让他在电话里跟儿子说几句。王祈隆有一腔子的话要说,可是猛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儿子在电话里像没事儿人一样。儿子说,爸!
王祈隆说,儿子,快回来吧!
儿子说,我妈呢?她没事儿吧?
眼泪涌上了王祈隆的眼帘。王祈隆说,没事儿,你快回来吧!
那时候,许彩霞已经没什么危险了。王祈隆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守在医院里。他看着一脸茫然的许彩霞,想着匆匆而过的日子,竟然泛上来一阵酸楚的沧桑感。他想起了许多过往的事情,想得更多的,是那些坐在窗前打盹的慵懒的日子,想起来那个总和他一起的,像书签一样被夹在田野里的姑娘。
安妮一个电话都没再打过来。王祈隆想,安妮该回北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