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李一凡送梅子到幼儿园后,就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去“一乐”。这几天,她带着女儿去了动物园,去了儿童乐园,去了少年宫,还去商店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买了一个洋娃娃,一个韩国来的流亡兔、一个机器猫。
喜滋滋地一路小跑,走拢“一乐”,就傻眼了:小卖部的墙上、售货窗口的窗门上有人用喷灯喷画了几幅不堪入目的图画,其中一幅是《十日谈》中插图的翻版和变种:一个高挑的Rx房硕大的裸体女人骑在一个干瘦的裸体男人身上。旁边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王大姐强xx男人,反说男人强xx了她。”“王”字后面的括号里特别写了个“李”字。门口处发出阵阵恶臭,有人泼了屎和尿。电话线也被割断了,将就那电话线吊了一只破鞋,挂在门上。门口围着几个老头儿老太婆在议论。
看着这一切,李一凡全然没有了主张,她咬紧呀,压住气,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昨天吃夜饭的时候,我路过这里,都是好好的。今早我来买‘旺旺’就成了这样。”刘婆婆一直跟着她,“妹儿,你是得罪了人么?”
李一凡只是出粗气,没有回答。
“妹儿,我陪你去派出所。”刘婆婆对旁边的那个腰板挺直,脸膛红红的老头儿说,“张师傅,我们一起去。”
“嘀、嘀!”发行站送报刊来了。看见这个样子,小伙子对着人群喊:“‘一乐’,报刊来了。”
“妹儿,给你送报纸来了。”刘婆婆碰了碰李一凡。
李一凡回过神来,昨天,她还专门给发行站多要了报纸的。现在……她对小伙子说:“真对不起!你看,我今天没办法……”
“这……”小伙子碍难的样子。
“你看人家啷个卖嘛?”张师傅挥了一下坚实的大手,“你拿回去送给其他报摊嘛。”
“对,小伙子,做事要有灵之转变。”
“对不起。”李一凡只是说,“给你们站里说,真是对不起……”
刘婆婆、张师傅陪着她到了街道、派出所。他们都做了笔录,但要落实到具体的作案人,值班民警说,一时难以侦察。你可以怀疑某些人,但没有证据。每当夜幕降临,一些鬼蜮似的人就窜出来捣乱。那些用喷灯在建筑物上涂写性病广告、代办证件广告、提供陪游陪玩的广告的人,执法单位没有抓住过一个,通通都像泥鳅黄鳝一样的滑。特别是一些新落成的高档饭店、剧院、百货大楼……要不了几天,那上面就会出现这些广告。费力八劲地清洗干净,过几天,那些东西又出来了。
李一凡回到家,木偶般坐着,看着墙壁发愣:老天为什么专和我作对?天道不公,不公!过了好一阵,才有气无力地给仲秋拨通了电话:“仲记者,我……”没有说完,就泣不成声了。
“一凡,你怎么啦?”
“我……”她抽泣着,“那些坏人……破坏‘一乐’……”
“你在‘一乐’?”
“没……在、在家里。”
对面那个单元楼里,新近般来了一家住户,不知是搞音乐的还是要去考音乐院校,一天到黑都在伺弄那台钢琴,一会儿敲得“咚咚”的响,一会儿又弹出一串琶音,一会儿又边弹边唱:“月出皓兮,月出……皓……”也许,他是在作曲,想把《诗经》中的《月出》谱成歌来唱,或者要去参加什么大赛。
仲秋骑他的“羚羊”赶来了。李一凡像见到亲人似的哭得更伤心了。待她平静了些后,仲秋递过去一张餐巾纸,问:“一凡,怎么回事?”
李一凡接过餐巾纸,拭了眼泪,把“一乐”被破坏的情况讲了,又说了去街道、派出所的经过。然后说:“真不好意思,又惊动你。兰姐呢?她好吗?”
“她还好。我告诉她了,她下班后就来看你。我从采访地直接赶来的。”仲秋解释着,“一凡,没什么。派出所说的没错。肯定是那些人干的。”他站起来,说,“我去找几个民工,赶紧把清洁做了,这样摆起不好。”
“我一看到就气!”
“气什么?他们才巴心不得你气也。把它弄好继续干,气死他们!”
“我觉得没有这样简单。”李一凡沉重地摇着头,“这是有人故意的,还有骚扰电话、那些恶毒的儿歌。”李一凡抬起头,张着红肿的泪眼望着仲秋:“仲大哥,这个城市,我基本上没有亲人,我把你,把兰姐当成我的娘家人,什么话都对你讲,什么都依靠你们。你说,这些人为什么老和我过不去?我到哪,他们跟到那!”
仲秋心里有不祥的预感:难道她和先生……他脱口而出:“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一乐’这个事,你给你先生说没有?”
“没有。”她痛苦地摇着头,“我已同意协议离婚了。我只告诉你。他和他的学生……”
仲秋心情沉重起来,没想到一个打击就引来这么多连锁反映,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朝气活泼,青春勃发的女孩子被看不见的恶手逼到了山穷水尽……他又坐了下来,激愤地说:“一凡,你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把强xx犯绳之以法,送进了监狱,这就打击了一系列人。他们都要想法对付你。他们是一股势力呀!”
“我……”
“不怕,正义在你一边。”
“可是,我看见你们报纸上登的,丁发达这些人又升官了……”
“我们不说官场上那些事,说也说不清楚。”仲秋叹了一口气,脸色戚然,“就说邹平邹总吧,一个很正派的人。论水平,早就可以做日报的总编了。但副总编也不给他,调到社科院做副院长,享受正局级待遇,说是加强全市社会科学研究的力量,其实,明里人都知道,那是明升暗降,是清理门户,是给向太明挪位置。”
“就没有主持公道的?”
“有,肯定有。但这是中国特色,不是我们常人认为的非此即彼。一切都有个平衡、摆平啊!”
李一凡没想到一身正气,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烦恼的仲秋胸中也有块垒和不平,突然有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感觉,忧郁的眼光投在他身上:“为什么好人总是这么难?学生时,我们想得多美好啊!”
“我也说……”仲秋摊开手,说,“哎!这就是社会!”
“那个江兵如果不是攀上了这些官,一切……我至少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当然,如果没有这些背景,如果他只是个如你我这样的良民,也就不会,至少会少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至少少些折腾,至少法律不被强xx……”“强xx”二字一出口,仲秋就发觉失误了,不该在这里说这个敏感的词儿。他赶快刹住了,把眼光移到了斜对面的墙上。
她好像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没往深里想。
“这个城市到处都有他们像狼一样的的眼睛……我!”李一凡喝了一口水,像是下了决心,说,“仲大哥,我想离开这个城市。”
仲秋没料到她有这种想法:“离开?去哪里?”
“我联系了北京,我的一个同学的哥哥在一个大公司做办公室主任。请她帮个忙。”李一凡见仲秋茫然的样子,解释道,“元旦前,作为问候,我给同学写了信,附带提了工作的事情。我怕万一‘一乐’开不下去……”她说不下去了,又抽泣起来。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着急。”仲秋去给她接了一杯开水,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李一凡低着头,喃喃道:“没有回音。”
“这,给你同学打个电话。”仲秋取出手机给她。
电话很快通了,聊了一会儿后同学主动讲了她提到的工作之事,她哥哥的公司为了迎接加入WTO后的挑战,正在进行改革,说是还要裁人。她哥哥田文成给卫总裁提过李一凡的事,听说她的业务水平,曾打算聘用。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不愿要了。现在卫总裁要调去一个部里,只有等新领导来了后再说……
李一凡无力地将手机还给了他。屋内的气氛凝固了,只听见双方的呼吸声、默默地喝水的声音。
对面的钢琴声歌声变成了主角,那人边弹边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窕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
也许是要和那钢琴对着干,也许是兴趣来了,楼上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一个男人唱起了西北风:“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过……”
李一凡头勾得低低的,肩抖动着,泪珠一颗一颗地落到地上。
“这样好不好?”仲秋打破了让人窒息的沉默,“我在报社的发行部门给你找个工作。”
“不麻烦了。”李一凡幽幽的声音,像是从窗外传来。
“你想回老家?”
“不……”仍是那幽幽的声音,“我不想让父母给我分担,他们劳累辛苦了一辈子……”
“那……”
“我干哪样,污水都要泼过来……”
“等他泼!高昂着自己的头走自己的路,活得快乐、活得滋润……气死那些人。”
“理论上是这样。但那些人是气不死的。祸害一千年嘛。”一丝笑意在她的脸上掠过,接着现出了刚毅的神色,“对,我就赖在这里,看他们把我怎么样?‘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好!”仲秋端起茶杯对着李一凡敬了敬,说,:“就要这样,‘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
“仲大哥,谢谢你的开导!”李一凡也端起开水杯回敬了一下,心情舒展了:“我突然想通了。你刚才提到法律被强xx,社会被强xx……我更觉得,对于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来说,肉体被强xx不算大的打击,关键是精神上被强xx!”
听了这话,几个月来在仲秋大脑中建立的李一凡的形象变了:她真的是一个聪睿的具有思辩的女孩儿。有哲学家的潜质,但命运作弄人。她应该在学校、在研究机构工作。当然,现在的社会,应该却没应该的事情多。苏格拉底只是个鞋匠,也许,他进了大学、进了研究院,就仰人鼻息、就脑满肠肥、就鹦鹉学舌……就成不了苏格拉底!他见李一凡一直瞧着自己,想了想,说:“没错。如果从精神、思想来考虑,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或者已被或者将被强xx!”
“管他妈强xx不强xx,”李一凡突然说了一句粗话,“对不起,仲大哥,我突然愉快了,就口无遮拦了。我要让你相信,我要像贝多芬说的那样:”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绝不让命运所压倒。‘就是讨口,我也要呆在这个城市,我要看看这些人的下场,我要用笔记下这些人的轨迹……“
钢琴声还在响,“作曲家”还在唱:“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那个男人还在吼:“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淌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