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陵死了。</p>
他死前要去捞水里的太阳。</p>
说那太阳红彤彤圆溜溜，像个大红蜜枣，林溪没出来游湖，他要带回去，给她看。</p>
你瞧瞧，真是个傻子。</p>
把自己傻死的傻子。</p>
他的尸身整整捞了三天才捞上来，捞上来时已经被泡得发白，旁人都不叫我看。我说：「我收过他两担聘，合该看一看，送他最后一程的。」</p>
我看了，旁人说得对，确实不好看，</p>
又丑，又难看。</p>
我问别人说有没有办法让他好看一点。</p>
他们说没办法，除非一把火烧了。</p>
本是开玩笑的说法，挫骨扬灰，谁会这么干？</p>
我听了却觉得很好。</p>
他爱玩，因为是个傻子，家里人管着，身为男儿，却都没怎么出过门。化成灰，许是可以到处去了。</p>
我同负责葬他的人说：「请把我相公化了吧。」</p>
那人愣许久，才反应过来，我话里的「化」，是个什么意思。</p>
这是大不敬，他支支吾吾道，这件事情，要么还是请一下江家掌家的意思。</p>
我点点头，去找公爹。</p>
公爹一直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显得老了好几岁。</p>
待说明来意，我那素有「笑面财神」之称的公爹，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几乎把我扇昏。</p>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p>
我把嘴里涌出来的血沫子咽下去，忍住痛，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硬气。</p>
「儿媳嫁进江家不过半年，说句托大的话，这半年，或许比父亲二十年来陪相公的日子还多。相公死前念的人是我，或许，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p>
「斯人已逝，如何入土，不过做给活人瞧。让相公到处走走看看不好么？家总在这里，他晓得回来的。」</p>
公爹气得直抖，他一指门外，叫我滚出去。</p>
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退出去前，在他案头留下颗蜜枣。</p>
三日后，江少陵下葬。</p>
最后还是火葬的，公爹没有出席，他不见我了，四井巷的铺子也一并收回去。</p>
入土的是个衣棺，我替江少陵扶棺：</p>
「江少陵，你干吗忘性那么大？</p>
「不是给你说过了，我们的日子马上要开始好过？</p>
「江少陵——冬来水寒，你冷不冷？」</p>
他定是不会回答我的。便是他活着的时候，也不会回答我。</p>
他只会傻乎乎看着我，叫道：「林溪。」</p>
有风拂面，我终于忍不住落泪：</p>
「江少陵，你这个傻子！傻子！傻子！你傻死了！我去庙里给你烧香求来生，下辈子，别做傻子了！要做文状元，过目不忘，聪明绝顶！」</p>
挫骨扬灰，丧礼办得惊世骇俗，京中叫骂声一片。</p>
大抵是说我苛待江少陵。换了他院子里的好丫头，整些乱七八糟的人轻贱他，只管省了银子填进自己的口袋。</p>
也有说，江少陵本是我蓄意害死的，为的是侵占江家大房的财产。毕竟做寡妇，总好过给个傻子做媳妇。</p>
原来一个人的名声还可以这样坏。</p>
最毒的毒妇也不过如此了。</p>
四井巷的铺子没有了，我依着诺，去京郊的白云寺上香。</p>
白云寺外车马如云，我跪在一群香客中间，仰起头，见佛祖慈眉善目，是慈悲模样。</p>
我已经很久没有拜过佛了，当日我小娘病重，我求遍诸天神佛，无一救我。</p>
后来就再也没有拜过。</p>
这一回，为江少陵。</p>
三炷清香燃起，我虔诚叩首。</p>
江少陵，下辈子，投个聪明的胎，别这么苦了。</p>
要是你不幸又是个傻子，那你还来找我。</p>
旁人不管你，我要管的。</p>
求过来生，我想请见苦智大师。</p>
小沙弥说，大师正在待客。</p>
我道无妨，如今我有的是时间等。</p>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门开了，同大师一起走出来一个人，这人我见过。身量修长，冷清俊美，眼眸凌厉，正是当日救我母女的紫宸君。</p>
紫宸君高高在上，寻常不得见。</p>
我走上前，双手搭扣腰侧，行了极端庄的礼。</p>
旁边候他的亲信见到，奇道：「我们君上竟这般受欢迎。你这女子，追我们君上居然追到白云寺来。佛家重地，岂容你胡来？」</p>
我恍若未闻，双膝一弯，原地直接跪下去。</p>
那亲信吓一跳，忙过来扶我：</p>
「不过说你一句，怎的还跪下了。君上你亲眼所见，属下可没为难她。」</p>
他身边的亲信记不得我了，紫宸君大抵也是如此，可这份恩情我不能忘：</p>
「当日林府我小娘命悬一线，多谢君上出手相救。」</p>
紫宸君居高临下看着我，神情淡淡，少顷，他微抬下颌，说出来的话也是语气淡淡：</p>
「举手之劳，不必谢。」</p>
「君上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今日既得见，合该跪谢君上。如今我一身落魄，若有来日，必报此恩。」</p>
说罢，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方才站起来。</p>
旁边观望许久的苦智大师此刻出声：</p>
「这位女施主，你既然不是来寻凌小友的，候在此处，想必就是在等贫僧。你有何事？」</p>
「我有一惑，想请大师解惑。都言佛渡众生，我已经尽力豁达，不怨天尤人，可为何我的命，还比常人苦些？」</p>
这一年我十五岁，还未出阁就会持刀砍人，名声全坏了，嫁个不通人事的夫君，眼见日子刚过起来，夫君又撒手人寰。前路茫茫，不见出路。</p>
大师道：「佛渡有缘人，许是时候未到。」</p>
我皱眉问：「何时到？有缘人那么多，一辈子那样短，等不到佛来渡我怎么办？若是等不到，岂非不如我自渡？」</p>
大师抚须一笑：「看来女施主已找到自己的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