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餐,青田耕平把碗碟放进洗碗机,径自躺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茫然地对着电视发呆,小驰叉开两腿坐在地板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电视。
耕平似乎还没能从刚刚的打击中回过神来,语气稍显凌厉地问道:“今天上课,其他小朋友都举了手,你怎么没有举呢?”
小驰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说道:“因为我上课从来就不举手呀,如果你来旁听,我就装模作样地举手,你一定认为那很虚伪,对吧?”
耕平仔细想想,小驰的确有他的道理。就好比作家,有时也需要些乖僻,对世人都热衷的事物反而以冷眼视之,以求达到另一种境界。难道小驰遗传了这一点?
“那有没有好好看书?”耕平继续问道。
或许是出于对父亲职业的叛逆,小驰从小就十分讨厌看书。他一脸无聊地说道:“只看了老师要求写读后感的那些。老爸,你觉得看书是乐趣是享受,可对我来说,那是痛苦,是煎熬。”
耕平知道,小驰喜欢的是画画,这一点可能遗传自他美大毕业的妈妈。玻璃茶几上那叠厚厚的A4纸上,画着三条栩栩如生的龙,红色的那条叫赤龙,蓝色的叫青龙,橘色的叫黄龙,分别是耕平、小驰和久荣的宠物。这是小驰根据耕平以前给他讲过的故事画的,他对故事里三口之家和三条宠物龙的神奇冒险记非常着迷,所以现在开始动手画起了漫画。耕平本来以为他只是玩玩而已,可没想到他竟痴迷到兴起时一天画上几十页的程度。
看着儿子画的那些头戴宝石皇冠的龙,耕平像触电般心头一震,他分明看见,漫画里的黄龙和久荣都是那么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黄龙啊。小驰,你说给你找个新妈怎么样?”
小驰一边马不停蹄地画着,一边说:“嗯,只要老爸你喜欢就行。反正不管新妈是谁,老妈只有一个。”
老爸和老妈这个称呼,小驰从还没上幼儿园就开始叫,一直叫到现在。一想到父子俩至少还得相依为命地过十年,耕平就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其实给他添堵的不止这一件事,初版的削减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十年了,他的不安丝毫没有减少过。
“第一百八十四届直本奖获得者是——猫山绘里香小姐!”
公共频道主持人面带一贯冷静的微笑朗读着获奖作品。等他朗读完,画面转切到了记者见面会的现场。
镜头前冈本编辑一袭紫色套装正襟危坐,获奖的猫山小姐还隐约透着几分学生气。耕平看着白天才见过面的编辑晚上就现身荧屏,顿生一种隔世之感。猫山小姐不愧人气与实力兼备,想必《猫爪酒店》一定会一口气加印十万本吧。如果单本定价一千五百日元,作家的版税为售价的10%,那到手的就是一千五百万日元了。
看着别人沉浸在获奖的巨大喜悦中,自己却在猥琐地算着钱,耕平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加印无望的单行本这次雪上加霜,不但没加反倒减了一千本,虽说出版量减少,单本定价会稍有提高,但即使定价一千八百日元,实际到手的版税也只有一百二十六万日元。
作家的收入主要有三个部分:刊登在小说杂志上的原稿费(依作家个人资历而异,耕平是每张原稿纸五千日元)、单行本的版税和出版三年后的文库版税。如果一部作品拿不到这三份收入,作家生活则难以为继。耕平把的预计收入算了又算:原稿费二百四十万日元,加上单行本版税,再加上文库本的版税,每册五百日元,先算两万册的话,那文库版税就有一百万日元,合计四百六十六万日元,拨去个人所得税、采访费、材料费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后,平均每个月的收入算高吗?
耕平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只知道,一年勉强写出两部作品的自己,年收入跟同龄的公司职员没什么两样,若跟从事金融、媒体工作的大学同学相比,那就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了,他们是福利优厚的大公司正式员工,自己却是朝不保夕的自由职业者。一般来说,自由职业者必须比正式员工多工作一倍,甚至两倍,才能达到与后者相同的生活水平。从这种意义上说,耕平明显属于弱势群体。
作家世界也是一个等级分明的世界。畅销作家年收数亿日元丝毫不足为奇,只是这类极品终究是极少数,大多数还是像耕平这种勉强可以过活的作家。可见无论是何种艺术,只要在艺术圈里,生活都是相当艰难的。
耕平从小就爱看书,一直梦想着当一个小说家,可以写自己喜欢的故事。其实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写的书读者爱看,只要生活小有余裕,他就很满足了。可一想到还得再过二十年房贷才能还清,还得再过十二年小驰才能大学毕业,他的脑子就被一串串无情的数字纠缠如麻,斩不断,理还乱。
唉,先不想了吧,差不多该去洗澡了。耕平从沙发站起身,正准备去浴室放洗澡水,突然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原来是圈里的朋友——片平新之助打来的。
“嘿,耕平,看电视了?”电话那头,历史小说家浑厚的嗓音淹没在周围嘈杂的人声中。
“你是说直本奖吧,看了,这回的大奖得主还真年轻呢。”
“是啊,可怜我们稀里糊涂地成中坚层了。”新之助为文库新作了一系列历史小说,对他每年能写出二十本小说的惊人笔力,耕平佩服得五体投地。新之助突然话题一转:“我现在正在索芭蕾喝着呢,你要不要过来呀?反正稿也交了吧。”
索芭蕾,银座的一家文艺酒吧,不仅老板娘美丽动人,价格也算人性,通俗小说家们常在这里聚头。耕平看了看表,快十点了,估计小驰也快睡了,刚好小说也修改完了,那就去吧。
“嗯。还有其他人在吗?”
电话那头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声,耕平正疑惑着,只听电话那头说道:“我是玛莉亚,片平喝得有点高了,青友会除了你和矶贝,大家都到齐了喔,你快点来吧!”
所谓青友会,是由同期出道的八个作家组成的一个小团体,谈论的话题并不仅限于小说,经常借着酒兴,交流交流出版界这样那样的小道消息,抱怨抱怨生活中这样那样的心烦琐事。
“嗯,那我先问问小驰。”
玛莉亚“扑哧”一声笑开了:“要不,把小驰也叫过来呀,哈哈!也是个学习为人处世之道的好机会嘛。”
山崎玛莉亚与耕平同年,是青友会里获得直本奖的第一人,拥有大批忠实读者。她笔下的恋爱小说,总让人有种被人掐住喉咙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个看似才华、运气与收入俱佳的女人,恋爱却总是失败连连。每次见到她,耕平都会暗暗地想这是为什么呢,那些可以无条件得到幸福的人选里,或许作家早已被除名了吧,总之这十年来,耕平还没遇到过。
耕平看了看小驰,他还在入迷地画着。蓦地,小驰放下铅笔,转过脸来:“老爸,我准备睡了,你去吧,大人也有大人的交际圈嘛。”
这是耕平的口头禅,因为他经常晚上出门,总会象征性地跟小驰交代一声。小驰不知道,作家跟编辑见面,其实大多都约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