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的天空,从黎明前开始已是一片晴朗。
耕平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兴味索然地看着远处渐渐明亮的天空。昨晚他彻夜未眠,接连看完了三张没有CG或动作场面的欧美、亚洲电影DVD,虽然小有趣味,但完全唤不起共鸣,看完后唯一的感想就是,导演、编剧都太有才了,有才到令自己诚惶诚恐。可见自信丧失的魔鬼已把他的灵魂折磨得何等凄惨。
给儿子做好早餐,耕平迷迷糊糊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似睡非睡。听到门铃响起,他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小驰赶忙走到餐厅,对着墙上的液晶屏和椿打招呼道:“早,椿小姐!我和老爸马上就下楼啦!”
耕平揉了揉肿胀的双眼,只见小驰丢了件大衣过来。这件深蓝色的带帽呢大衣小驰也有一件,是两父子的亲子装。
小驰满脸无奈地说道:“老爸,你说你不修边幅倒也算了,胡子还是要刮一刮吧。”
“啊,忘了刮了,要不你先下去吧,老爸刮完胡子洗完脸马上就下去,三分钟搞定!”
“好吧,老爸,那我先下去啦。”小驰把大挎包往肩上一挂,向玄关走去。耕平看着他微勾着背走出门去的身影,似乎从中找到了那个自信全失的自己的影子。
耕平走出公寓的自动门,一阵微风迎面吹来。二月的徐徐微风,宛如春风般轻柔暖和。椿摇下车窗向他招手。只见她扎着红艳艳的发巾,带着茶色斜纹镜架的太阳镜,酷似五十年代的电影女明星。椿之所以戴太阳镜漂亮,大概是因为鼻子与下巴比例匀称吧,耕平想。
“早,耕平先生。小驰说想把车顶打开,您说呢?”
椿开的是一辆红色标致,只要按下按钮,车顶就会自动折叠,变成全敞篷式汽车。小驰兴奋得大声叫了起来:“喔!开吧开吧,你看,一点都不冷。”
“行,今天你才是主角嘛。椿小姐,那就打开吧,不好意思。”
耕平呆望着车顶慢慢打开,直至完全落下。他对车并不追崇,所以自己没有买车。神乐坂的交通出行很方便,约摸两千日元就能打的去到东京的任何地方。对经济并不宽裕的耕平来说,拥有一辆私家车可以用上“奢侈”二字。
车顶打开后,椿从里面打开车门,小驰兴高采烈地坐到了车后座上,副驾驶位空着。恍惚间,耕平觉得久荣的影子似乎和眼前的椿重叠起来,如梦幻一般。若久荣还在世,一家三口一定也会像今天这样驾车出游吧。
小驰坐在象牙色的皮座上冲他喊道:“老爸,快点啦,不然路上要堵车啦!”
耕平这才回过神来,收拾好刚才的恍惚,坐上了车。
汽车飞驰过一条又一条高速公路,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南房总。一路上,椿和小驰聊得热火朝天,耕平却一直沉默地看着车前的路,每条路都看不到尽头,也似乎没有尽头,真是不可思议。
椿一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解开外套的衣扣,说道:“原来房总半岛的南部已是春天啦,这么暖和。”
太阳从敞篷的车顶照了进来,晒得人热烘烘的,耕平和小驰干脆把外套都脱了下来。远处,白色的洲崎灯塔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目的地——房总花场到了!
双车道的公路两旁,性急的油菜花已迫不及待地给田圃铺上了鲜黄的地毯。平时和父亲单独相处时都表现得很大人的小驰看到这满眼的油菜花也禁不住探出身子,欢呼道:“太棒啦!这些花每年都会开的吧,它们又看不到自己开得有多漂亮,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地开呢?哇!多鲜艳的黄色呀!”
耕平已年近不惑,人生差不多走完了一半。这一半人生里,成功失败各占一半,成功的是可以写自己喜欢的小说,有一个好儿子;失败的是中年丧妻,工作也不尽如人意。每年长一岁,他就痛感一次自己的无力。每年花儿们都鲜艳地绽放,每年春天都如约地来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把车停在油菜花的停车场上,然后说道:“虽然还有点早,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餐吧。”
“老爸,你工作辛苦,还是我跟椿小姐来准备吧,你先坐在车上等等。”
耕平看着小驰和椿在停车场和油菜花地相接的小土堤上铺好餐布,打开藤篮,把便当和纸质碗碟拿出来摆在餐布上。土堤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家人围坐着吃午餐。
“老爸,下来啦!椿小姐做的午餐哟!”
耕平疲惫地笑着脱下皮鞋,坐在餐布上。花椰菜和甘蓝做成的沙拉、炸鸡块、煎鸡蛋、那不勒斯式意大利面,还有饭团,每一样都是小驰爱吃的。酱油炒腊肠作馅儿的饭<strike>http://wrike>团,是久荣最为拿手的料理。白白的饭团上稍撒了点猪油和酱油,看上去很是诱人。果不其然,小驰最先伸手拿起的,就是饭团。
耕平看着面前丰富多彩的料理,轻轻地低下头说道:“椿小姐,每次总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在南房总明媚的阳光下,椿没有半点银座女招待的风尘作派。她客气地笑着说道:“没有啦,小驰拜托我嘛,所以才稍微……”
耕平拿起一个饭团,塞进了嘴里,多熟悉多怀念的味道啊。眼前,一大片油菜花在风中摇摆起舞,远处,暗蓝色的大海悠闲自在地拍打着海岸。
“耕平先生,偶尔离开东京出来走走,心情好些了吧。”
耕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想暂时忘却工作的事情。
“老爸……”小驰吃完正餐,一边嚼着满口的水果沙拉,一边说道。
“嗯,怎么了?”
“最近你一直在烦着什么,对吧。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烦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忙,你看看这个。”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硬塞似的递给耕平,飞快地穿上运动鞋跑进菜花地里去了。
“小驰还害羞着呢。”椿笑着说道。
“说不清他到底是个大人,还是个孩子。男孩子一上十岁,就让人捉摸不透了。”
或许所有父亲都并不了解儿子吧。因为性别相同,所以有的事情很了解,但也正因为性别相同,有的事情却并不了解,父亲与儿子就是这样。耕平打开信封,只见三条红、蓝、黄的小龙跃然纸上,下面用蜡笔写着几行孩子气的字:
耕平双眼饱含着泪水把信递给椿。椿感叹了句“啊”,便再也没说出第二个字。
这段时间,自己一直没心情工作,整天闷闷不乐,原来他都看在眼里,关切在心里呢。这次驾车出游,一定也是这孩子的主意吧。连孩子都知道关心父母了,而身为父亲的自己却只顾着自己的烦心事,这样的父亲,真是做得太失败了。
“我过去看一下!”耕平猛地站起身穿上鞋,也跑进油菜花地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