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在街上闲晃,出门遛遛我的风衣。突然间,一阵雾气如同阴森森的黑色潮浪自街尾翻腾而来。我停下脚步,小心谨慎地打量它的行进路线。夜城里很少起雾。这里常常下雨,下大雷雨,有时还会下青蛙雹,不过没有所谓的天气变化。天气与四季是世界的自然定律,但我们这里不太在乎自然定律。所以突然起雾通常代表有人麻烦大了。
街上的行人已经在雾气前方奔跑,或是消失在两旁的大门后方;浓厚的灰墙无情地翻滚,吞噬了夜店和商店,遮蔽了霓虹灯招牌,最后只隐约透出些许鲜艳的光点,如同许多半盲的眼珠。随着雾气吞噬街道上所有的生气与笑声,四周逐渐陷入一片死寂。我看见朦胧的身影在浓密的雾气中移动,仿佛昆虫在逐渐变硬的琥珀中垂死挣扎。雾气沾上商店橱窗、充斥于夜色中、沉沉地在空中飘浮,有如突然前进的大片云朵。近距离一看,带有珍珠光泽的灰色雾气中满是忽隐忽现的闪亮光点与不规则形状。我慎重考虑要转身逃跑。
这场雾具备所有变动迷雾的特征。
这种东西十分危险。变动迷雾出现就表示世界的角落不再紧紧密合,现实可能遭人重塑。变动迷雾中所有肯定的事物都有可能出现变化,所有事物发生的可能性都变得相同。在这个所有转角看起来都一样的灰色世界中转错一个弯,就可能在步出迷雾后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且不一定有机会再找到回家的路。在变动迷雾里,所有事物看起来都模糊失焦,因为你可以在每一个东西、人物,以及方向上同时看见十多个不同的空间、一百种不同的可能。人物和地点可以在你接近的同时出现微妙变化;熟悉的面孔可能变为陌生人,转眼间就可能受困于一个没人认识的世界。而对抗变动迷雾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要卷入其中。
我早该知道不要在这种夜晚出门闲晃。气象预报说今晚天气多变,旁边还标示着“自求多福”。不过我就是想出门,想在夜城里四处走走,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或是想想非常私人的事情。有些事情,只有在离开舒适的环境之后才能想出道理。这个礼拜以来,我一直感到一股淡淡的忧伤,却无法确定原因。事实上,我的生活可是难得地顺遂。我手头宽裕,可以挑选想接的案子,追查感兴趣的事件;而且人们开始尊敬我,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人试图杀我;苏西和我……也比以往更加亲密。
我拥有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但为何还是坐立难安?为什么还在等待……有事发生?
苏西出门去处理她的案子,追杀某个脑袋上挂着赏金的可怜浑蛋;少了她,家里看起来死气沉沉。我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安、焦虑、担忧……仿佛某个地方有人拿枪指着我。于是我外出散步,想想事情,期待将任何可能的敌人引诱到空旷处,好教训教训对方。
结果搞了半天,我却遇上了一团混乱迷雾。
现在雾气真的十分逼近了。有人从我面前的灰墙走出,身形模糊不清,轮廓在离开迷雾后才开始成形。一只身穿一次世界大战时代英军制服的泰迪熊迷惘地左顾右盼,毛茸茸的爪子紧抓着步枪不放。身穿崭新实验白袍的科学家路过我身边,轻声念诵着埃及土语。一群身穿车诺比健康休闲中心t恤的俄国观光客开始朝着我拍照,接着他们发现我是谁,立刻决定去找其他有趣的东西。
对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太可能维持原貌超过十分钟的夜城来说,这并非什么不寻常的现象。这里所有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龌龊秘密,贪婪地将冰冷又令人不快的东西抱在胸前,只有在夜城的霓虹灯街道上才能揭露并且满足的特殊需求与诱惑。所有面具底下都有张隐密的面孔,所有与人分享的话语中都暗藏弦外之音。就连我后来都变成了……原先意想不到的身分。
莉莉丝之子……
变动迷雾向前窜起,弥漫整条街道;我摊开双臂,在它们来袭的同时拥抱冰冷刺痛的雾气。这是鲁莽的愚行,但是我的内心焦躁不已,迫切地想要做点平常不会做的事,随便什么都好,好证明自己依然能掌握生命,依然在做决定。迷雾感觉又热又黏,像是病房内所有人都在发高烧,偏偏还同时吸气时所产生的蒸气。暗影掠过我四周,像是鲨鱼在水里绕着尸体转圈;远方有具冰钟敲响黎明前的钟声。
接着,就这样,迷雾消失了。街道回复往常,现出所有狂野俗气的细节,夜店、酒吧,以及私人机构如常地发出嘈杂尖锐的声响。霓虹灯招牌亮眼的原色就像平常一样俗不可耐;巨大的月亮在清澈的夜空绽放寒光。人们回到人行道上,再度开始找寻自己的特制天堂和地狱、奖赏与惩罚。一切都没变,特别是我。我放下双臂,感觉有点愚蠢,还有股莫名的失望。变动迷雾对我没有影响,或许是因为我非人的天性,或许是因为它惧怕我,又或许是因为它不愿意自降格调去影响任何想要被它影响的人……
我为何如此焦躁,为何刚好就是这天晚上?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是因为我终于得到想要的一切,而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就这样?
或许算我好运,手机响了,播放着麦克·欧菲尔的“管钟”。我终于换掉了“阴阳魔界”的主题曲,同样的笑话讲太多次就不好笑了。我取出电话,按下驱魔功能键,挡下意志极为坚定的广告讯息,然后尽我所能地以正常愉快的语气开口说话。
“嗨,你好!我是约翰·泰勒,私家侦探,受雇英雄,还会为了私人理由反串女人。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电话录音。请说话。”
“喔,天呀,你又心情不好了,是不是?”秘书凯西说道,“真不懂你干嘛还装得很愉快的样子;你知道根本不像。话说回来,我倒是随时随地都能维持青春活力、兴高采烈、魅力十足,因为我还年轻,精力充沛,而且相形之下还算纯真。”
她说得有理。凯西的个性极为开朗,曾一度让我以为她每天早、中、晚都会施打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毒品,但是没有,她天性如此。法律应该要明令管制个人开朗程度的。
“你想怎样,凯西?”我耐心地问道,“你打扰了我的私人时间。”
“喔,你绝对不会相信这种事的,老板。”
“你又干了什么?”
“没啦!至少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你绝对不会相信刚刚是谁打电话来,想要雇用你……精灵!真的!拿枚法国呵痒保险套来打我吧!光是有名精灵领主出现在夜城,就已经够怪异、恐怖、令人不安了,而且他还想找你帮他解决一个案子!够酷了吧?”
“哪个精灵领主?”我问。总要有人提出实际又专业的问题,而且显然不可能是凯西。
“他说他是尖叫大君;但是我敢打赌那不是本名。精灵撒谎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们跑来我们的世界只是为了玩弄我们。”
“当然。”我说,“他们也只剩下这点娱乐了。这个自称尖叫大君的家伙想要我帮他找什么?”
“他不肯说。”凯西哼了一声,“自视甚高,不屑与我这种小角色讨论细节。他说如果你有兴趣找他聊聊,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都会待在龙口烟馆。没有提到钱。但是……他是精灵!你上次听说精灵放低身段请人类帮忙是什么时候?”
“从没听说过。”我说,“这表示这个案子不但极为困难、不道德、异常危险,而且还很可能被客户在背后捅上一刀。”
“是呀,当然,”凯西说,“当我说客户是精灵的时候,你就应该清楚这些了。但是,拜托,老板,这件事可以让我们大大露脸呀!你可以在用餐时向人吹嘘好几个月呢!约翰·泰勒,连高高在上的精灵都跑来求他帮忙的私家侦探!可以印新名片了!”
“可是,”我说,“为什么选在龙口烟馆?即使就夜城的标准来看,那也是个非常令人不舒服的地方。精灵跑去那里干嘛?还是说他知道……我曾经在龙口混过?很久很久以前,我经常出入那里?”
“你以前常去龙口,老板?”凯西问,语气中参杂着震惊与兴奋,“但那里是……”
“夜城第一座毒窟。”我说,“你没赶上我最低潮的年代,凯西;当年我穷困潦倒,躲避所有人的追杀,包括我自己。我曾发誓再也不回去……但是,如果精灵待在那里,我就得去一趟,免得我们阴险狡诈的精灵领主自以为占了上风。没人可以告诉我哪里不能去,连我自己也不行。”
“你是怪人,老板。”
我挂断电话,收了起来。我为了找寻改变而出门散步,这下看来我是找到了。我一直在思考未来,不过我的过去似乎还不肯放过我。我将双掌深深插入风衣口袋,深吸一口气,然后朝着龙口烟馆,以及最深沉、最黑暗的黑夜前进。
永远不要相信精灵。他们总是别有所图。
夜城里有些地方就是不该进去。有些是因为它们危险到你明知必须硬闯进去,也可能得硬闯出来;有些是因为它们太极端、太可耻、太恶心,只要还有一丝理智的人都不愿跟它们扯上关系。夜城里存在着糟糕、危险、不健康的地方;除了那些地方之外,还有龙口烟馆。
这间夜店位于距离主街不远处的暗巷,外观是颗大龙头,约莫三十尺高、二十尺宽,入口就是龙头的大嘴。传说这头龙是在许多世纪以前被蛇发女妖梅杜莎石化的。果真如此,我就不敢想象后门是用什么做的了。这颗巨大的灰石龙头表面光滑,没有岁月风化的痕迹,龙眼是两颗深沉黑暗的空洞,上下两排巨大的利齿像是石笋和钟乳石。店外没有守卫;喜欢的话就走进去。这里欢迎所有人,只要他们的现金和信用卡还能用就好。没有任何禁忌,满足所有需求,后果自行负责,放弃一切希望……好了,我想剩下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
我不疾不徐地走入两排利齿之间,步下旋转石梯,来到巨龙的腹部,位于街道地底的开阔石室。我多年没来,恍如隔世,但是一切又好像昨天般历历在目。有时候你会对自己做出糟糕到记忆都会长出倒钩,说什么也不肯放过自己的事情。多年以前,我在非常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的情况下主动跳入地狱。我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所提供的服务……就是当时我想得到的东西。缓慢而甜蜜的毒瘾自杀。
当年我非常年轻,深受来自四面八方、难以承受的威胁、疑问以及命运所困。于是我决心逃避,远离朋友与敌人,将自己埋葬在龙口的欢愉深渊里,献身给一个冰冷无情、索求无度的情妇。要不是剃刀艾迪跑来揪我出去,我或许到现在都还待在这里。没有人能够拒绝刮胡刀之神。我在他那里窝了一段时间,与所有住在老鼠后街的流浪汉为伍。本来我还以为不可能更惨了,直到霰弹苏西为了领取我脑袋上的赏金跑来找我。接着我在苏西的子弹嵌在背上燃烧的情况下匆忙逃离夜城,以及城内所有的一切。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踏足夜城,但是命运还是呼唤我回家,回到我的归属之地,和其他怪物待在一起。
我顺着光滑的石阶而下,进入地底的巨大石窟,一切都和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仿佛我才离开片刻,而生命中过去的几年都只是另一场迷幻梦境。我在石阶底端停步,环顾四周,努力保持平淡冷漠。石窟中人满为患,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躺着的,不过交谈声却只比喃喃低语来得响亮一点点而已。人们不是为了聊天而来龙口烟馆的。
空气中满是数百种迷幻药的强烈气味,我的嘴唇与鼻孔已经开始变麻。光是在这里面走动,就能体验十几种不同的高潮;而深埋在我体内的过去也开始缓缓骚动,逐渐苏醒,回想起这种感觉。我深吸了一口气。烟雾弥漫的空气闻起来像是酸牛奶和硫磺味。我慢慢露出笑容,而我敢肯定那不是愉快的笑容。
有些人认出了我。他们微笑点头,或是皱起眉头,比划着驱邪手势;还有些人缩入藏身的阴影之中。但是没有人开口说话,没有人采取行动。他们被自己的情妇紧紧搂在怀中,相信烟馆的员工不会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们。龙口烟馆里从来不曾有人闹事,因为每当有人蠢到试图闹事时,老康奈尔大妈就会采取因应措施;非常极端又令人不快的措施。
她坐在老位子上,位于入口台阶底端,那张作工精细的王政复辟时期服务台后方。你看不到服务台的桌面,因为上面堆满了钞票、金饰、珠宝,以及信用卡。康奈尔大妈轻松自在地坐在那张大得吓人的衬垫椅子上;四百磅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身躯包覆着紫色长袍。垂了一圈肥肉的粗脖子上松垮垮地围着一条粉红色羽毛围巾。有时围巾会突然摆动,让人觉得它仿佛是活的,或是在作梦。康奈尔大妈单凭强大的气势就足以主宰这里的一切。而且,她也十分乐意在发现任何麻烦时使用那双槌头般大的拳头。
她鬈曲的金色假发下流满汗水,红通通的脸颊上有着涂抹浓密睫毛膏的双眼,以及鲜红的双唇;外带消失在粉红羽毛围巾中的肥大下颌。我一直认为她看起来像是早餐吃了半打变装皇后的样子。她会对所有人微笑,因为微笑不花钱;但是她笑起来并不好看。她巨大的双掌不停在面前的财富上移动,永无止境地清点、分类、重新排列。在一次罕见的交流中,她告诉我生意正好时,她根本没时间清点现金,所以只好用秤的。
她抬起头来,面对我的目光。康奈尔大妈永远不会忘记别人的长相,也永远不把道别当真。她鲜红色的嘴唇噘起,露出泛黄的牙齿,伸出硕大的手掌指示我过去。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狗儿呜鸣。
“哈啰,t先生。一阵子没来了,还在找寻你的上海百合吗?”
“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另一座大陆上的事情了,再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我说,“我听说你最近开始放精灵进来了?”
她的微笑瞬间消失。“景气不好,t先生。纵情享乐的定义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要怪电视。”
“至少告诉我,你没让他拿精灵黄金付账。”
她咯咯一笑。“当然不会,t先生,他有万事达卡。”
“太好了。”我喃喃说道,“我要上哪儿去找这个精灵,康奈尔大妈?”
她伸出一根肥大的手指,指向石窟深处,腋下的肥肉晃动。“在吸烟区,t先生。帮大家个忙,快把他赶走,他是在降低这里的格调。”
“当然。”我说。
我摇指道别,她对我露出如同鲨鱼闻到血腥味般的笑容。我转过身去,感觉松了口气,然后穿越石窟,深入龙口烟馆。没人注意我,因为他们全都陷在自己的天堂与地狱中。但是有个人看到我,认出我,并且换上专业的招呼笑容,优雅地穿越烟雾而来。没人真正知道东道主的年纪有多大,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人类;打从一个半世纪前龙口烟馆开张以来,他就已经在这里了。东道主会确保你宾至如归,满足你所有需求,并且肯定你将承受所有应得的后果。他会帮你找个舒适的位子,弄来烟管、药丸,或是针筒与止血带,当你迟疑时在你耳边提供建议,鼓励你尝试一些从未考虑过的新奇事物。他会在你剧烈颤抖的时候搂着你,在你呕吐的时候帮你撩起头发,并且榨干你身上所有铜板。当你死在龙口烟馆时,他就是你这辈子看见的最后一张脸,依然微笑的脸。
我真的还要告诉你原因吗?
此刻他身穿萨维尔街最顶级的西装,系着一条我敢肯定他没资格系的老学究领带。他用砷把脸画白,微笑的嘴唇上涂满厚厚一层口红,目光灼灼的黑眼从不眨动。乌黑的头发梳到仿佛是画上去的一样,左耳垂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古埃及银十字架。他的一举一动极尽优雅之能事,而他行走的姿态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只是点缀他的配角。
东道主可以帮你弄到一切,真的是一切。对你的身体越有害,他就笑得越开心。东道主总是乐意为客户服务。多年前,他曾开开心心地提供当年我自以为需要的东西。他在我面前停步,如同往常般客客气气地鞠了个躬,修长苍白的双掌在下陷的胸口前拍了一拍。
“好哇,好哇。”他以带有虚假友情及做作诚意的愉快气音说道,“又回来了,泰勒先生?真好。我们总是欢迎迷途羔羊回来。我能提供你什么呢,泰勒先生?老样子?”
“不,”我说,“我不是为了那个而来。我是来找人的。”
他深红色的微笑稍微扩大。“所有人都这么说。不要害羞,泰勒先生;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在龙口烟馆没有什么好可耻的。放纵自己。我们都是为此而来。”
“我不是为此而来。”我冷冷说道,“我是来谈生意的。让开。”
他没让步,目不转睛地直视我的双眼,目光中充满恶意。“没人能够离开龙口烟馆,泰勒先生。不可能真的离开。他们只是出去走走,然后又会再回来。还有谁像我们一样了解你,还有谁能够提供你真正需要的东西?你属于这里,泰勒先生;你心里明白。跟我来,我带你去你的老房间,它还在,一切都没变。让我为你准备针筒,拍出血管。你不曾真的离开;外面的世界只是一场残酷的梦境。你一直都待在这里,你的归属地。”
我对着他的脸哈哈大笑,他忍不住后退一步。“继续作梦吧。”我说,“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
东道主几乎立刻踏回原位。“你确定我不能给你什么让你尝鲜吗?泰勒先生。本店招待。”
“不要诱惑我。”我说。
东道主优雅地让到一旁,低头鞠躬,暂时承认失败。
“我们会再见的,泰勒先生。”
“不如不见。”我在他优雅地后退时说道。
我环顾四周,袅袅烟雾中隐约可见此地的真面目。这个老地方在我离开之后一点也没变。当时我在逃避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已经击溃我、打倒我的世界。我并没有失去希望,只是抛弃希望,因为希望太过伤人。生命所带来的压力远远超过我能承受的极限,我没有办法在朋友的眼中凝视自己的倒影。我失败了,在所有重要的事物,以及一些不重要的事物上。于是我来龙口烟馆寻求安抚与忘却;寻求毒品所能提供、唯一比欢愉更好的东西——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冰冷与死寂的慰藉。
这里有些丝帷与绣花屏风,专门提供隐私给那些依然在乎这种事的人。桌椅和折叠床三三两两地散落各处。黑色石墙上挖出许多布满阴影的洞穴与石室。地上洒满血迹、尿液,以及呕吐物。四面八方,男人、女人以及其他生物,全都迷失在美梦以及错过的人生中。一点一滴地死去……不过我没有丝毫同情。没有人是不小心跑来龙口烟馆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必须想要来此,选择来此,就像选择一把枪、绞索或剃刀一样。
而我曾一度非常渴望来到这里。
我用力摇头。我通常不是个喜欢缅怀过去、为往昔错误而抱憾的人。弥漫于沉闷空气中的腐败烟雾已经开始对我造成影响。我向前移动,小心走过拥挤的桌椅,三不五时踏过地上的黑影;四下寻找精灵的踪迹。有几个人在我路过的时候转身背对我。要嘛就是认识我,不然就是不想认识我。而我可是一个人也不认得。
两名变身巨人在石板地上随便挖出的大坑中打斗。他们肌肉贲张、皮肤紧绷、血管突起,一次次撞在一起,以利爪与尖牙撕裂对方。血汗沿着他们扭曲的身体流下,口中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嚎叫;几名无精打采的围观群众在一旁交换赌金,赌哪个变身巨人能够存活下来。死掉的变身巨人将被资源回收,免得浪费毒品。毒虫都很清楚如何物尽其用。
一名来自某个未来时间轴的生化人正把一种名叫“血液”的强效未来毒品注入静脉。高科技植入装置自他灰色的皮肤上隆起,突如其来地释放静电。他的双眼上翻,绽放金光,嘴角垮下,嘴里满是金属牙齿。你可以在未来里塞满各式各样高科技产品,但是人类始终还是人类。
一整排折叠床靠在墙边,十几名美貌的年轻人茫然地凝视烟雾缭绕的空中,享受着灵魂离体的完整体验,来自非洲禁药塔毒苦的赠礼。挣脱肉体锁链的束缚,他们的心灵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过去、未来,以及各式各样不同的空间与现实。有时他们回得来,有时他们回不来。你大概可以想象那些没回来的人,肉体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法兰克修士又在体验“天使气息”了,那是一种古老的深层药物,试图分离不同层面的意识,好让他与自己交谈。在法兰克修士附近一定要小心,他喜欢在别人的酒里下药。
一个用强化铁条制成的巨大铁笼里,关着一群远古外星药物“还原药”的自愿受试者。这种充满恶意的药物可以反转进化过程,将你还原到尼安德塔人,甚至是更古老的状态,如果你承受得起的话。笼里除了那些低额头生物外,还有其他令人更加不安的东西。
最后,我看见一小群鬼鬼祟祟的家伙,拿着水烟筒抽火星大麻。爱好者宣称这种大麻能让你用全新的眼光看待一切。只要吸得够多,就可以有火星人的思想。吸太多的话,你的身体将会转变为火星人。到时候你身边的人就会起身将你围殴致死,因为夜城也要维持自己的水准。
两名虚幻鬼魂穿越烟雾弥漫的空中,手牵着手,找寻任何熟悉的事物。他们的轮廓模糊不清、身体呈现半透明,自身的存在因为在过多空间游荡而遭到侵蚀殆尽。曾经身为人,但是他们走了太远、看了太多,已不记得该如何找路回家,甚至连家园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他们的脸部细节变得平滑虚幻,如同被时间与气候磨平的墓园天使雕像。烟鬼飘来飘去,迫切地想要看见熟悉的面孔、听见熟悉的口音,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询问没人听过的城市、人物,以及世界的问题。
龙口烟馆的客人挥手赶跑他们,或是完全不理他们。虚幻鬼魂应该知道不该跑来这里求助,但是他们却飞蛾扑火般地被不同的意识状态吸引。其中一个轻轻拉扯我的衣袖,试图引起我的注意,但是我抖开他的手。我找到我的精灵了。
正当我朝他走去时,有人突然迎上前来挡住我的路。我停下脚步,免得直接撞上去,花了点时间打量面前的人。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他来,虽然这些年他改变不少。卡纳比·琼斯,狂眼男孩,恶名昭彰的时髦家伙,国王道上的自由之灵,现已大不如前。他的t恤和牛仔裤还算干净,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别人帮忙打扮的一样。他从前壮健的体格已完全变形,变得骨瘦如柴,皮肤呈现不健康的暗黄色。他的脸皮紧绷,底下的骨头形状明显可见,深陷的双眼迷惘混浊,薄唇形成的微笑仿佛凝聚了全世界的恶意。他闻起来很臭。
我还记得狂眼男孩全盛时期英姿焕发的模样。
“你想怎样,卡纳比?”我客气地问道。
他大哼一声。“没时间理会老朋友,约翰?和被你遗弃、丢下不管的老朋友没什么好说的?那个朋友带你来此、教你一切、让你享受所有闻所未闻的欢愉……”
“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原谅你了。”我说,“现在的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你的眼珠上有紫色斑点?找不到静脉了,只好从泪腺注射?你怎么会堕落到这个地步?”
“熟能生巧。”他说着,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烂牙。“你气色很好,约翰。真的。非常……健康。你凭什么认为可以就这么跑回来,不可一世地在我们之间游走?你还欠我一笔账,约翰。你知道你欠我的。”
“想要我带你离开,我会帮你。”我说,“想要找人帮忙,我会提供最好的帮助。”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只要看到你为了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做了什么,卡纳比?”我耐心地问道。
“你打破了规矩,约翰!你离开了!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那才是重点。”
“有人帮我。”我说,“握住我的手,卡纳比。真的,我诚心诚意。唯一不让你离开的人就是你自己。”
他侧头看着我,依然面带不怀好意的微笑。“你离开了,这下你成了夜城里的大人物。喔,没错,消息还是会传来的,即使是这种地方。传言还说你现在变成有钱人了。所以,不如给老朋友来点好处吧?拿点钱来花花、脱件衣服来穿穿;干脆把你身上的一切统统交出来!”
这时他已经在大吼大叫,残破的躯体随着积压许久、一再排练的恶毒恨意而颤抖不已。我察觉老康奈尔大妈从桌后起身,于是扬起一只手阻止她。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狂眼男孩真的是我朋友,而且有成为好人的潜力。毒品不单会摧毁你这个人,还会摧毁所有你可能成为的人。
我踏前一步,伸出双手捧起他削瘦的头颅,迫使他直视我的目光。他试图挣扎,但是我制住了他。我全神贯注,他凄声惨叫,手臂上所有痂痕统统裂开,渗出深色液体,顺着手臂流下。他曾经吸收过的所有毒品,每一滴、每一口、统统离开他体内,而他却因为失去它们而哭得像个婴儿。之后,我放开手,他在我面前瘫成一团。
“好了。”我说,“你戒毒了。像只鸟儿般自由自在。你可以离开,也可以留下,你自己决定。别说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我丢下他,朝精灵走去。
他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拿着洞穿的人类大腿骨吸食鸦片。尽管龙口烟馆挤满了人,他的周围依然空荡荡的,因为就连在这种地方流连忘返的人都不愿意和精灵扯上关系。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和精灵共同生活在地球上,分享大地的奇景与资源。但是我们向来处得不好。双方冲突、战争、血腥屠杀,最后人类作弊得胜;我们靠着迅速繁殖,在数量上胜过那些尖耳朵的浑蛋。最后他们放弃了,离开我们的世界,走入太阳的侧面,举族迁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现实——分裂之地。仅存于世的精灵都是流亡者、法外之徒、侨居之民;生存的目的就是要戏弄人类,因为那是他们仅存的乐趣。
眼前这名精灵看着我走近,懒洋洋地对我吹了个完美的烟圈。接下来是六个越来越复杂的烟雾形状,最后吹出一艘徜徉在巨浪中的船舰,有着鼓胀的风帆以及抖动的索具。但他只是在卖弄,我不想理他。我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刻意与他隔着一整张桌子。
“那么,”精灵说,声音听起来像是耽溺在奶油中的猫,“你来了。莉莉丝之子。”
“事实上,”我说,“我遗传自父亲的部分比较多。我是约翰·泰勒。”
“当然。你可以称呼我为尖叫大君,猫头鹰的苍白王子。”
“但那又不是你的真名。”
“当然不是。知道一样东西的真名,就等于拥有支配它的权力。而在这场交易中,叫我尖叫大君就可以了。”
“因为猫头鹰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一点也没错。”
我仔细地打量他。尖叫身材高到不像人、瘦得不自然,拥有一双细长瞳仁的猫眼,以及尖尖的长耳朵。他的皮肤带有上好瓷器的光泽,苍白得仿佛没有色彩,玫瑰般粉红的嘴唇勾起微笑,露出一口利齿。他身穿闪闪发光的金属绿东方式长袍,硬挺的高领立在脑袋后方,雪白长发在拉长的头颅两边朝上梳起,看起来就像猫头鹰。我很想开开海鸥合唱团的玩笑,但是他铁定听不懂。
再说,开这种玩笑就会显示出我的年龄了。
“为什么指定找我?”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说你很自大、作风独特,有时手段残暴。”尖叫说道,“听起来就像个精灵。”
“这样讲太过分了。”我说,“这么多地方好去,为什么偏偏选在这里见面?”
“因为我非常喜欢看着人类自甘堕落。”尖叫漫不经心地道,“为了如此卑微的奖赏而抛弃自己的性命。没有任何精灵会为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作贱自己,就连我们的罪孽都必须壮烈非凡。”
“告诉我你想干嘛。”我说,“不然我就离开。”
“总是这么没耐心。”尖叫说着,放下人骨烟管,“总是如此行色匆匆。我想身为凡人就是这样。非常好,泰勒先生,我就直说,你就洗耳恭听,当然,精灵与人类的关系本来就该如此。我这次是为了一件要事路过夜城。我这趟旅程绝对不能遭受阻碍,也不能被任何事情耽搁。我是两个正在开战的妖精派系之间的交涉使者。”
“先等一等。”我说,忍不住凑向前去,“倒带,退回去;再解释一次。妖精正在内战?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们没听说?”
“因为不关你们的事。”
“现在关我们的事了。”我说,“不然你不会要我帮忙。”
“生命并不完美。”尖叫说道。
“好吧,究竟为什么要路过夜城?”
“因为这座可怕的城市是我们所能找到最接近中立区的地方。看来我必须交代一些背景细节,真是太无趣了。最初,早在人类历史开始之前,我们全都是神话与传奇的年代……仙后麦布统治着妖精,集权势与美貌于一身,无人敢直视她。在她的统治下,我们开疆拓土、欣欣向荣;但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像麦布如此重要的人物怎么可能预见人类那种害虫会兴起坐大?她低估了你们,打输了战争,被欧伯隆与泰坦妮雅推翻。”
“他们将她拉下王座,丢入地狱;她在那里待了无数世纪,而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则在分裂之地代替她统治妖精。但是,麦布逃出了地狱;在痛苦之屋待了那么多年后,她展开了可怕的复仇。她推翻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将他们丢入地狱,取代她的位置;重新掌权后,她铲除异己,成为仅存妖精唯一的正统领导人。”
“但是,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又从地狱中闯了出来,于影子瀑布里的山丘地底世界展开反抗行动,聚集了一群势力庞大的反对派精灵,决心要以武力夺回分裂之地。向陌生人解释家人的行为,还真教人尴尬。”
“总之,内战总是会在各方面造成严重损失,如今双方人马都愿意让步。暂时让步。我在两大对立政权间担任交涉使者,多次……讨论过后,我们签订了和平条约。我们不期盼条约能维持多久——它们从来不曾持久——只期望条约能争取时间,让更多理性的声音有机会发声。又或许,某个有公众精神的人物愿意动手暗杀双方政权中的精灵领导者。我需要你,约翰·泰勒,帮我找条安全通过夜城的路,从这个不祥之地通往最远的疆界,抵达奥斯特曼门。我可以从那里离开这个……人类世界,前往某个更加文明的现实。”
“你必须了解,泰勒先生,这里有很多人会为了各种不同的理由,不惜一切地取我性命、毁掉条约。这些没有原则的坏蛋,包括双方阵营中许多为了个人或政治因素而想要开战的家伙、没办法或是不愿意放下过往恩怨的家伙……还有很多痛恨精灵、乐见我们自相残杀的人类。这种人当中肯定包括现今夜城的看护者——渥克;他已经派遣手下前来扰乱、威胁我的任务。显然他认为让精灵持续分裂,最好是两败俱伤,对人类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你们的渥克是个非常……实际的人。”
精灵不再说话,凝视着我。我不慌不忙,考虑着现势,第一个想法就是起身离开。好吧,事实上是起身,然后冲向出口。和精灵扯上关系向来不是明智之举,而涉入两个精灵派系间的战争,在我看来,只比拿把装满子弹的手枪玩俄罗斯轮盘还要不危险一点点而已。这是绝对不可能赢的局面。而最重要的是……
永远不要相信精灵。
我听说过仙后麦布回归的传言,而尖叫所说的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他肯定在说谎,即使只是刻意省略。因为精灵就是会干这种事。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你的族人一直与人类为敌。或许渥克的看法没错,让精灵自相残杀对我们才是最好的做法。”
“你凭什么以为我们的战争会在分裂之地开打?”尖叫问,面露愉快的微笑。“不,我们会在你们的世界里开战,一点也不会在乎对这里所造成的间接伤害。”
“有道理。”我同意,“好吧;假设我决定帮你,你打算支付什么酬劳?”
“不是透过一般的付款方式。”尖叫说,“你不会信任我用那些方式付款,而且你有理由不信。”
“我打算……用情报支付酬劳。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而且是你肯定得知道的事情,因为这件事危害夜城的安全,而且与你有关。某样非常古老、强大,同时也非常可怕的东西已经抵达夜城。你一定听过它的名字,但是它与你想象中大不相同。带我安然无恙地穿越夜城,抵达奥斯特曼门,我就会告诉你它是什么。相信我,约翰·泰勒;你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这样东西。”
我严肃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永远不要相信精灵……
“如果你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穿越夜城,”我终于开口,“为什么要以精灵的形象现身,吸引众多目光?为何不用幻象隐藏身分,扮成观光客就好?”
“扮成人类?”尖叫大君面露不屑地看着我说道,“我不会如此作贱自己。我有我的标准。接受我的条件吗?泰勒先生。”
“你绝对不是你所宣称的身分。”我说,“你甚至可能不是什么交涉大使。而你所支付的酬劳只是一条可能实用也可能不实用的秘密。我有漏掉什么重要的部分吗?”
“除了在前往奥斯特曼门的过程中,肯定会有很多不好惹的人物试图杀害我们两个之外。”精灵开心地道,“但是话说回来,这种情况对你而言就像家常便饭,对不对?”
“随便啦,”我说,“反正我现在又没有其他有趣的事情可做。但是,如果你宝贵的秘密只是一堆狗屎,我保证会折断你两个尖耳朵,拿来当开罐器用。”
“喔,那是个美妙的秘密。”精灵微笑说道,“绝对重要、意义重大。你一定会恨死它的。”
我站起身来,尖叫也以优雅的姿态起身。他依然面带笑容,而精灵一笑肯定没好事。
格斗坑里的变身巨人突然向我们冲来,沿路挥动着血淋淋的结实手臂,撞开桌椅与客人。他被另一名变身巨人打得很惨,但是此刻体内的古老药物已经开始让他的伤口愈合。他以愤怒的目光瞪视精灵。卡纳比·琼斯跟在他身后,怂恿他前进。后方还有十多个还原药笼中的毒虫,手持顺手抄来的家伙殿后。卡纳比对我大声嘲笑。
“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他冷冷地说道。
我迅速打量四周。康奈尔大妈已经离开柜台,一双大手握成两颗壮观的拳头,但是等她穿越拥挤的群众赶来,一切很可能已经结束,不管是怎么结束的。变身巨人耸立在我们面前,一个由骨头与肌肉组成的壮汉,口中散发出腥味,眼里流露杀意。尖叫姿态优雅地踏前一步,一拳击中变身巨人的喉咙。这一拳打得变身巨人踉跄后退,气管碎裂的声音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格外响亮。尖叫饶富兴味地看着变身巨人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抓着断裂的喉咙,一点一滴地慢慢死去。卡纳比无声怒吼,挥手招呼还原人展开攻击。我上前一步,逼视还原人首领的双眼,令他停下脚步。对方壮硕野蛮、半人半兽,但是无法承受我的目光。他向后退开,摇晃低额头的脑袋,然后转身走回安全的铁笼里。其他还原人也跟他一起回去,把卡纳比·琼斯一个人留在原地。
“要我帮你杀了他吗?”尖叫问。
“不。”我说,“没心情那么仁慈。我们离开这粪坑。你的情报最好有那个价值。”
“带我到我必须前往的地方,我保证会告诉你一件对你不利的事情。”尖叫大君说。
有些夜晚,你就是不该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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