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误蹈陷阱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斯蒂芬·金彼得·斯陶伯 本章:第九章 误蹈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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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六十小时后的杰克·索亚,与星期三冒险走进磨坊路隧道的杰克·索亚,在心境上已是判若两人。此时的他窝在奥特莱酒馆寒冷的储藏室里,雪山啤酒的铝制酒桶排列在角落,好像巨人的保龄球瓶,而他正将背包藏进酒桶后方。再过不到两小时,等酒馆终于打烊后,杰克决心逃之夭夭。他认为自己应该这么想——不是离开、不是踏上下一段旅程,而是逃命——这显示出他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多么绝望。

    我六岁,六岁,约翰·本杰明·索亚六岁,小杰克六岁,六岁。

    这想法当然毫无逻辑,荒谬无比,但傍晚时它就这么冒出来了,而且一直盘桓不去。他猜想它来得这么拐弯抹角,正好强调出他究竟有多害怕,而且他确定,情势会越来越险峻。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念头有什么意义,它只是转过来又转过去,恰似拴在轮盘上的旋转木马。

    六岁。那时候我六岁。小杰克·索亚六岁。

    一遍又一遍,无止境地旋绕着。

    里面的储藏室与酒吧只有一墙之隔,今晚这面墙被噪音震得频频颤抖,犹如一张跳动的鼓皮。午夜刚过,二十分钟前这里还是星期五的夜晚,而星期五正是奥特莱成衣厂和狗镇橡胶厂的发薪日。奥特莱酒馆里的客人转眼就超过它能负荷的容量。酒馆左手边贴着一张大海报,上面注明:顾客容纳上限两百二十人。如有超过,即违反杰纳西县第三三一号消防条例。不过看来这三三一号条例每逢周末都会暂时失效,因为酒吧里早就挤进超过三百个客人,脚底随着“杰纳谷男孩乐队”演奏的乡村乐蹦跳起舞。乐队表演得很糟,不过他们会用电子踏板吉他演奏。

    “这些家伙简直就糟蹋了踏板吉他嘛,杰克。”斯莫基这么说过。

    “杰克!”洛丽隔着储藏室的墙叫他。

    洛丽是斯奠基的女人。杰克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姓什么。正逢乐队中场休息,酒馆里的人声几近沸腾,杰克很难听清楚洛丽对他喊些什么。杰克知道,五个乐队成员现在都站在墙边角落,猛灌半价的黑色俄罗斯调酒。洛丽将头探进储藏室门口,她毫无生气的金发用稚气的白色塑胶发夹扎在脑后,在日光灯的光线下微微发光。

    “杰克,你再不快点把啤酒搬出来,我看他要把你的手给折了。”

    “好啦。”杰克说,“跟他说我马上出去。”

    他整条手臂冒起鸡皮疙瘩,但不完全是因为储藏室冰寒的湿气。斯莫基·厄普代克不是好惹的家伙——尖尖的头上始终戴着厨师纸帽的斯莫基,咬着一副邮购来的塑胶假牙的斯莫基(平整划一的硕大塑胶牙齿不知怎地看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对凶狠的棕色眼珠、眼白混浊发黄的斯莫基。斯莫基·厄普代克对杰克来说,或多或少是个神秘人物——这才是最令杰克感到恐怖之处——而他似乎将杰克变成了他的阶下囚。

    点唱机的音乐暂时歇止,然而群众的喧闹声又往上加了一级,仿佛在弥补点唱机的缺席。有个安大略湖牛仔醉醺醺地大吼一声:“咿——哈!”接着是女人尖叫和玻璃杯破碎的声音。随后,点唱机再度加入,气势犹如火箭急速升空。

    连路上撞死的东西都会煮来吃的地方。

    生吞活剥。

    杰克弯下腰抱住铝制啤酒桶,将它往外拖了大约三英尺,他的嘴角因用力而痛苦地扭曲着,额上的汗珠并未因冷气的寒凉而受阻,一颗颗接连冒出。酒桶在没有打磨过的水泥地上拖行,发出一长串尖锐的摩擦声。他暂时停住,气喘吁吁,耳中嗡嗡作响。

    他将折叠式手推车拉到雪山啤酒的大酒桶旁,撑开手推车,接着又走回酒桶边。他勉强捉住酒桶边缘,朝推车方向搬着走了几步,要放下时,手臂却再也支撑不住——大酒桶只比杰克的体重轻没几磅。酒桶重重跌在推车上,手推车的台面预先叠了些地毯碎料,就是为了减少这类冲击。杰克仍然卖力地想要稳住酒桶,并及时把手抽出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酒桶砸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夹在酒桶和推车的拉杆间,剧痛难当,他勉强将阵阵抽痛、发抖的左手手指抽出来,全塞进嘴里,用力吸吮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比砸伤手指更可怕的是,他听见酒桶顶端的气阀缓缓传出漏气的嘶响,倘若斯莫基将酒桶装上机台时,冒出来的全是啤酒泡沫……或是,更糟的情况,如果他拉开桶盖,啤酒全喷到他脸上的话……

    最好先别想这些事了。

    昨晚,也就是星期四晚上,当他试着“拉一桶”啤酒给斯奠基时,酒桶翻倒在地,桶盖飞冲开来,射向房间另一头。淡金色的啤酒泡沫泉涌而出,爬过储藏室的地板,桶里的啤酒渐渐干涸。杰克呆立原地,惊恐得动弹不得,连斯莫基的吼叫都听不见。那不是雪山啤酒。那是金斯兰麦酒——属于女王的金斯兰麦酒。

    那是杰克第一次挨斯莫基揍——一记猛烈的钩拳把杰克揍得飞了出去,撞上储藏室粗糙的墙板。

    “这拳就当做你今天的薪水。”当时斯莫基这么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真正让杰克不寒而栗的,是那句“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因为它代表一件事:未来要挨揍的机会还很多,好像斯莫基早已认定杰克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似的。

    “杰克,动作快点!”

    “来了!”杰克喘着气应声。他拉着手推车穿过房间,背对着门,探手向后摸索门把,转开以后,用背把门顶开。结果门撞上一个高大柔软、会动的东西。

    “该死的,小心点!”

    “啊,对不起。”杰克说。

    “啊你妈个头,混蛋。”对方咒骂。

    杰克默默等着沉重的脚步声在储藏室外的走廊上渐渐远去,又试着开一次门。

    走廊的墙板很薄,漆成墨绿色,上面布满屎尿和马桶清洁剂的污渍。木板墙面上的灰泥已经斑驳,无论是灰泥或木板都已撞得坑坑洞洞,此外还要加上走廊上等着用厕所的醉客的顺手涂鸦,整个墙面看起来张牙舞爪。最大的一个涂鸦是用黑色记号笔横扫过整片墙面,仿佛要代替奥特莱这忧郁而无望的小镇发出怒吼:把所有的黑鬼和犹太佬都赶去伊朗。

    他必须离开这里。非走不可。那部死寂的电话终于出声了,仿佛要将他冻结在一块黑色的冰层里……那可不是件好事。伦道夫·斯科特的出现更是糟糕。那男人并不是真正的伦道夫·斯科特,他只是长相酷似五十年代电影里的伦道夫,而斯莫基·厄普代克才是最糟的吧……不过自从杰克看见(或自以为看见)伦道夫的眼睛颜色改变之后,他对这点就不再那么确信了。

    无论如何,奥特莱这个小镇本身才真正糟糕至极……这点全然毋庸置疑。

    深入纽约州杰纳西县的心脏地带,奥特莱这个小镇,如今看来就像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陷阱……一株政府建造的猪笼草。猪笼草,真是大自然最奇妙的造物。进得去,却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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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高大的男人粗鲁地挤到杰克面前,站在走廊上等着用厕所。他嘴里咬根塑胶牙签,从左到右滚动着,接着瞟了杰克一眼。杰克猜想,刚才自己推门撞到的想必是这人的肚子。

    “混账东西。”胖男人又骂了一次。这时厕所门打开,走出另一个男人。一瞬间杰克与这男人四目相对,杰克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这人就是那个长得像伦道夫·斯科特的人。不过他并不是什么电影明星,只是一个每星期喝光自己薪水的奥特莱工人,稍后也许会开一辆付了一半车款的福特野马,或是一辆还了四分之三贷款的摩托车(一辆老哈雷,头灯引擎上贴着“爱用国货”的贴纸)离开酒馆。

    他的眼睛变成黄色了。

    没这回事,那是你的错觉而已,杰克,都是幻觉,那个人只不过——

    ——只不过是个普通工人,因为杰克是新来的才多看了他一眼。他上的八成是镇上的中学,打过美式足球,交了个信天主教的拉拉队女友,两人结为连理,婚后拉拉队长因为吃了太多巧克力和斯托福冷冻食品而身材走样;又一个平凡无奇的奥特莱镇民,没什么——

    可是他的眼睛变成黄色了。

    够了!没这回事!

    然而那男人身上有种气质,总令杰克联想起进入奥特莱镇时发生的事……在漆黑隧道里的那段经历。

    高瘦的伦道夫,斯科特穿着白上衣和李维斯牛仔裤,他走向杰克,两条青筋浮凸的粗壮手臂垂在身侧摆动,刚才咒骂杰克的胖男人缩了一下,连忙闪开。

    他眼里跳动着冰冷的蓝色冷光……接着开始变化,骚动着,放出更强的光芒。

    “小鬼。”他开口道。杰克笨拙地落荒而逃,用屁股顶开门扉,也不管自己会撞到谁。

    噪音袭来。肯尼·罗杰斯脸红脖子粗地歌颂着某个名叫鲁本·詹姆斯的人:“你教我们要宽宏大量,”肯尼向这屋子里摇摇晃晃、满脸横肉的酒客证明,“因为更美好的世界,正在等待温柔的人!”在这酒馆里,杰克倒看不出来哪儿有温柔的人。杰纳谷男孩乐队正走回舞台,拾起他们的乐器。除了电子踏板吉他手,其他人都已经满脸醉意,搞不好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吉他手则是一脸无聊。

    杰克左手边的公共电话旁——杰克打死都不愿再碰那部电话,给他一千块钱他都不干——有个女人正在严肃地讲电话,她说话时,她喝醉的男伴将手探进她半敞开的牛仔衬衫揉弄着。大舞池里,约莫七十对男女正在跳舞,他们无视乐队的节奏,忘情地互相摸索,他们十指扣合,躯体摩挲,嘴唇紧紧相印,汗水爬过他们的脸颊,腋下衣裳濡湿成一大圈深色印记。

    “感谢老天。”洛丽叫着,替他拉开吧台侧边的弹簧门。斯莫基正在吧台中央,在格洛丽亚的托盘上摆满杜松子酒和伏特加酸酒,还有奥特莱镇上仅次于啤酒的热门调酒:黑色俄罗斯。

    杰克隔着弹簧门看见伦道夫·斯科特走出来。他的目光射向杰克,蓝色双眼立刻抓住杰克的视线。他微微颔首,似乎在说:我们迟早要聊聊。一定会的。也许我们可以聊聊磨坊路隧道里的东西是什么。或是聊聊鞭子。还有生病的母亲。当然,我们还可以聊聊你会在奥特莱镇上待多久……很久,很久,久到你也变成推着购物车尖叫的疯老头。

    怎么样啊,杰克?

    杰克浑身发抖。

    伦道夫·斯科特微笑着,仿佛是因为看见……或是感觉到了杰克的颤抖。接着他转身走开,没人浓稠的空气与拥挤的人群中。

    片刻之后,斯莫基有力的手指抠进杰克的肩头——它们总能找到抓起来最痛的地方,从不失误。那是十只训练有素、专攻要害的手指。

    “杰克,你动作得再快一点。”斯莫基说话的语调近乎同情,指尖的动作却没停止,反而越掐越深。他时时不离口的粉红色加拿大薄荷糖从嘴里飘出凉凉的气味,邮购来的假牙格格作响。有时假牙松了,斯莫基会用力吸回原来的位置,发出一种恶心的咂嘴声。

    “再不把手脚放利落点,我就在你屁股后面放把火。听得懂我说什么吗?”

    “呜——我懂。”杰克忍住呻吟。

    “很好。明白就好。”下一秒斯莫基恶毒的指头掐得更深,直攻他的神经,强烈的痛楚让杰克忍不住叫了出来,这下斯莫基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他。

    “来帮我把这桶酒装上去,杰克。我们动作要快,大家都在等酒喝呢。”

    “已经星期六凌晨了。”杰克不识相地说。

    “那也一样,快干活!”

    杰克勉强协助斯奠基抬起酒桶,装进吧台底下。斯莫基精瘦强壮的肌肉在他的奥特莱酒馆t恤底下绷紧鼓动,厨师纸帽乖乖地停在他黄鼠狼似的尖头上,帽缘贴着他的左眉,有种无视地心引力的傲气。斯奠基拔开酒桶的红色塑料气阀时,杰克在一旁看着,紧张地屏住呼吸。酒桶发出比平常大的飕飕声……但没有泡沫流出来。杰克无声地喘了口气。

    斯莫基面无表情地转向杰克。

    “把空桶搬回储藏室。然后去扫厕所。别忘了下午我是怎么交代的。”

    杰克当然记得。下午三点,一阵铃声大作,杰克还以为是空袭警报,吓得魂不附体。洛丽当场大笑,说道:“斯莫基,你看杰克——我看他吓得尿在裤子上了。”斯莫基严肃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招手要杰克过去。他告诉杰克,那是狗镇橡胶厂下班的铃声,那个工厂专门生产海滩玩具和充气玩偶,还有些名叫“欢愉的肋骨”之类的保险套。他还说,奥特莱酒馆再不久就要客满了。

    “现在开始我们三个动作要快得跟闪电一样。”斯莫基说,“一旦星期五晚上白花花的银子开始动起来,我们就要把这家店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没做到的生意一口气统统赚回来。要是我叫你拉啤酒出来给我,你最好趁我话没说完就把啤酒搬到我面前。还有,每半小时就去厕所拖地,星期五晚上,男人们每十五分钟就要撒泡尿。”

    “我负责女厕。”洛丽走过来说。她细细的金发烫成波浪,惨白的脸色像漫画里的吸血鬼。她要不是感冒了,就是对古柯碱上瘾,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吸着鼻子。杰克觉得应该是感冒了,毕竟像奥特莱这种地方,他很怀疑谁负担得起古柯碱的瘾头。

    “女厕没有男生那么糟,虽然差不多,但还是稍微好点儿。”

    “闭嘴,洛丽。”

    “你才闭嘴。”她说。倏地,斯莫基的手掌已经像闪电般挥出。啪的一声,洛丽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红色手印,宛如小孩的涂鸦。她抽抽噎噎地哭了……然而她竟有种快乐的眼神,令杰克困惑而反胃。正是那种误将暴力当作关心的女人脸上才会出现的表情。

    “只要你干活的时候动作够快,我们大家就会相安无事。”斯莫基继续说,“千万别忘了我要啤酒的时候马上拉来给我。还有,每隔三十分钟就去男厕拖地,把呕吐物清掉。”

    接着,他再次向斯莫基提出离职的要求,斯莫基也再次虚情假意地承诺他星期天下午就放人……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传来一阵更大声的尖叫,加上刺耳的笑声,还有椅子被砸碎的声音与痛苦的哀号。舞池里有客人闹事——今晚第三次了。斯莫基啐骂一声,推开杰克走过去。

    “快把酒桶弄走。”他吩咐。

    杰克将空酒桶放上手推车,转回弹簧门的方向,边走边不安地注意着伦道夫·斯科特的动向。他看见伦道夫站在人群中观赏斗殴,这才放松了点。

    回到储藏室,杰克在进货区将桶和其他空酒桶摆在一起——这是奥特莱酒馆今晚卖掉的第六桶啤酒。做完这件事,他又查看了背包一次。有一瞬间,他以为背包不见了,心脏恐慌得怦怦乱跳——因为魔汁和费朗队长的银币都收在里面。他额上冒出冷汗,继续往右边找,手伸进两个酒桶的夹缝间摸索。找到了——隔着绿色的尼龙布,他能摸出魔汁瓶身的曲线,心跳的速度才慢了下来,但他觉得全身酸软、脚底无力——宛如千钧一发之际逃脱后的感受。

    男厕里的景象简直惨不忍睹。早先傍晚时分,杰克差点对着厕所的呕吐物吐了出来,现在他逐渐能够忍受那股恶臭了……这大概是一切之中最糟糕的一件事。他放了桶热水,加点柯美特万用去污粉,然后提着满是泡沫的拖把,开始清理地上那些难以言喻的秽物。过去几天来的情景在他脑海中轮转,心情宛如落入陷阱的野兽,忧虑着腿上的捕兽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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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克对奥特莱酒馆的第一印象,除了肮脏昏暗,便是空无一人。点唱机、弹珠台和星际入侵者游戏机的电源全被拔掉。酒吧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吧台上方的雪山啤酒广告灯箱——两座山峰间卡着一个电子钟,形状简直像是有史以来最诡异的太空飞碟。

    杰克挤出一丝微笑,走向吧台。快走到时,一个冷淡的声音从背后叫他:“这里是酒吧,小孩子不准进来。你是笨蛋啊?滚出去。”

    杰克的心脏差点没从嘴里跳出来。他摸摸口袋里的钱,心想也许可以把在金匙餐馆那套搬出来试试。当时他先在餐厅里坐下,点了东西,吃完后才开口问工作的事。当然,雇用他这么年幼的小孩是违法的——起码他身上没有父母或监护人签署的工作同意书——然而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用低于法定最低工资的薪水雇用他。低得多。

    这么一来,谈判便能展开,通常是以他的二号身家故事——“杰克与邪恶的继父”——作开场。

    杰克转过身,看见一个男人独自坐在一个隔斯问式雅座上,轻蔑冷冽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男人身形消瘦,然而汗衫底下和颈侧的肌肉看得出十分结实。他穿着蓬松的白色厨师裤,头上的厨师纸帽歪歪戴着,帽檐遮住左边眉毛。他头形窄小,长得像黄鼠狼,修得很短的头发发鬓已经灰白。他的两只大手问堆着一叠发票和一台德州仪器牌计算机。

    “我看到窗户上的征人启事。”杰克说,心里并不抱太大希望。这男人应该不会用他,反正杰克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替他工作。他看起来很苛刻。

    “是吗?”对方回答,“看来你还没逃学之前就学会了怎么认字呢。”桌上摆着一包菲利斯雪茄,他甩出一根来。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里是酒吧。”杰克说着往门口退了一步。阳光穿透灰扑扑的玻璃窗,落在地上像是失去了生命,仿佛奥特莱酒馆内的空间存在着一个不同的世界。

    “我以为这里是……呃,餐馆……吃饭的地方之类的。我马上走。”

    “过来。”男人的视线稳稳地锁住他。

    “不用了,谢谢,没关系,”杰克紧张地说,“我马上就——”

    “过来坐坐。”男人用大拇指指甲擦亮一根火柴,点燃雪茄。一只停在他纸帽上歇脚的苍蝇这时嗡嗡振翅,飞入暗处。他仍看着杰克。

    “我又不会咬你。”

    杰克慢吞吞地走向雅座,滑进雅座另一边,双手整齐地交叠在前方。六十个小时后的凌晨十二点三十分,当他挥汗如雨地握着拖把清理男厕,濡湿的头发垂下来黏住眼睛时,杰克思索着——不,他明白了——是他那股愚昧的自信,才眼睁睁看着囚禁自己的陷阱之门在面前关上(关上的那一刻他正与斯莫基·厄普代克面对面坐着,只是当时他尚未领悟)。捕蝇草叶片合拢,便能咬住无助的小虫子;猪笼草散发出美味的气息,加上它内侧致命的、如玻璃般光滑的囊壁,只消静静等待,飞虫自会登门造访,滑进囊袋……终于溺死在猪笼草收集的雨水里。奥特莱酒馆这株特大号的猪笼草,里面装的是啤酒而非雨水——这是唯一的差别。

    要是他当时没有留下来——

    当时他没逃开。当时他只想着,只要不被那对棕色眼珠冰冷的视线打败,也许终究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份工作。在奥本市的时候,金匙餐馆的女主人米内特,班贝利对他很亲切,甚至在他离开时抱了他一下,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个道别之吻,送他三个厚厚的三明治,但这些愚弄不了杰克。亲切和蔼的态度并不妨碍班贝利太太对追求更高利润的兴致,那兴致甚至可用毫不顾忘的贪婪来形容。

    纽约州的法定最低工资是每小时三元四十分——金匙餐馆的厨房墙上有张几乎和电影海报一样大的亮粉红色告示,依法清清楚楚标示着这项规定。然而,厨房里手脚利落的厨师来自海地,他不太会说英语,下厨时动作飞快,从来不让马铃薯或蛤蜊在油炸机里多耽搁一秒,杰克几乎可以肯定他是非法移民。另一个帮班贝利太太为客人服务的女侍长相漂亮,智商却有点问题,她是经由罗马镇的就业辅导计划才进入金匙餐馆工作的。在这种情况下,班贝利太太根本用不着支付最低薪资。智商不足的女孩甚至带着真诚的敬意,咬字不清地告诉杰克,她每个小时可以赚到一元二十五分钱,全部是她的。

    杰克自己的时薪是一元五十分。这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才挣来的,因为他知道,要不是班贝利太太急缺人手——原来的洗碗工当天早上出去喝咖啡,之后就不回来了—一她根本不会给他商量余地。她只会要他接受一元二十五分的价钱,否则就去别地找工作,这可是个自由国家。

    而这一刻,杰克带着一丝莫名的讥讽心理(这是他新涌现的自信心的一部分),认定他面对的不过是另一个班贝利太太。从女性变成男性,从肥胖的老奶奶变成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从微笑变尖酸,但总之就是换汤不换药的同样情况。

    “找工作,呃?”穿戴着白裤白帽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雪茄,摆进一个底部印着骆驼牌香烟商标的锡制烟灰缸里。苍蝇停下来擦擦手,又飞走了。

    “是的,先生,不过就像你说的,这是家酒吧,而且——”

    不安的感觉又在他体内骚动。那双棕色的眼珠和浊黄的眼白困扰着他——那是盯上一群迷途老鼠、伺机而动的老猫的眼睛。

    “噢,我是这儿的老板,斯莫基·厄普代克。”

    那人对杰克伸出手。杰克诧异地回握。他用力挤了一下杰克的手,接近会痛的程度,然后放松……但没有放手。

    “怎么?”他出声。

    “呃?”杰克察觉到自己听起来有些愚蠢和害怕——其实他真的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和恐惧。他希望厄普代克放开他的手。

    “你的长辈没教过你要自我介绍吗?”

    这问题来得唐突,杰克一时忘了他在搭便车或在金匙餐馆时用的化名“路易斯·费朗”(他已逐渐认定这是自己的固定诨名),控制不住地差点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杰克·索——呃——索特雷。”他回答。

    厄普代克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克,手又握了一阵子才终于放开。

    “杰克·索呃索特雷。”他说,“真他妈的铁定是电话簿上最长的名字,是吧,小鬼?”

    杰克一阵脸红,没有回话。

    “你年纪挺小的吧。”厄普代克说,“你觉得自己有办法把九十磅重的啤酒桶抬起来,搬到手推车上吗?”

    “应该可以。”杰克说,但其实心里并不确定。反正这看起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一一像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八成只有啤酒机里的啤酒气都泄光了不能喝的时候才要换酒桶。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厄普代克说:“现在这里是没什么人,不过等到四五点钟就会开始忙起来。周末的时候客人特别多。那才真的是你薪水进账的时候,杰克。”

    “嗯,我不明白。”杰克说,“这里薪水怎么算?”

    “每小时一块钱。”厄普代克说,“我也希望能多给一点,可是——”他耸耸肩,拍拍桌上那叠单据,隐约带着一抹微笑,仿佛在说:你也看得出来吧,小子,整个奥特莱萧条得像个忘了上发条的怀表,打从一九七一年开始就一直走下坡喽。然而那表情并非真正的微笑。他凝视着杰克,眼神犹如专注观察猎物的猫。

    “嗯,这薪水实在不太高。”杰克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心中却飞快盘算着。

    整间奥特莱酒馆就像个墓穴——甚至连百无聊赖地坐在吧台看着《综合医院》这种剧集的老酒鬼都没有。显然奥特莱的人都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喝酒,把那里当成俱乐部。一小时一块半的薪水用来讨生活是不太容易,但换成在奥特莱的话,一小时一块钱大概也还过得去。

    “说得没错。”厄普代克承认,低头回去按他的计算机。

    “确实不多。”说完摆出一副要不要随你,没得商量的架势。

    “我应该还能接受。”杰克说。

    “噢,那很好。”厄普代克说,“不过,还有个问题我们得先搞清楚。你在躲谁?还是谁在找你?”棕色眼珠再次锁定杰克,凌厉地钻进他眼底。

    “如果你背后有什么狗屁追兵,我可不要麻烦事找到这里来。”

    这句话倒不怎么动摇杰克的信心。也许他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男孩,但起码他有足够的头脑,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个有潜力成为雇主的对象。该是二号身家故事——杰克与邪恶的继父——登场的时候了。

    “我家在佛蒙特州一个小镇,”他说,“凡德维尔。我爸妈两年前离婚了。我爸想要我的监护权,可是后来法官把监护权判给我妈。通常都是这样判吧。”

    “他妈的没错。”厄普代克已经埋头继续研究账单,他腰弯得很低,鼻尖几乎贴到计算机键盘上。杰克觉得无所谓,反正他还在听。

    “后来我爸跑去芝加哥,在一家工厂找到工作。”杰克接着往下说,“他大概每星期都会写信给我,可是从去年开始,他就再也不回来看我了,因为奥伯利揍了他一顿。奥伯利是——”

    “你继父。”厄普代克自己接口。杰克半眯起眼睛,最初的不信任感再度涌现。厄普代克的语气中毫无同情心。相反,厄普代克的态度近乎嘲笑,仿佛在说天下惨事何其多,不差你这一桩。

    “是啊。”他说,“我妈一年半前嫁给他。他常常打我。”

    “真可怜,杰克。你真可怜。”这时厄普代克才抬起脸看他,表情却是狐疑与讥讽。

    “所以说现在你要去芝加哥投靠你老子,以后两个人可以快快乐乐生活对吧。”

    “嗯,希望是这样。”杰克答道,心里突然闪过一个灵感。

    “我只知道至少我真正的爸爸绝对不会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吊在衣柜里。”他把衣领往下拉,露出脖子上的伤痕。现在伤痕已经褪淡,在金匙餐馆工作期间,它们仍是鲜艳丑陋的紫红色,像一圈烙印。不过当时他没有需要露出伤痕的场合。当然,这疤痕是另一个世界的妖树树根缠住他,差点取走他性命时留下的。

    斯莫基·厄普代克惊讶地瞪大眼睛,杰克见状,觉得很满意。斯莫基往前倾,手指翻动着桌上红红黄黄的单据:“真要命,小子,”他问,“你继父这样对你?”

    “就是那时候,我才下定决心闪人。”

    “他会不会忽然跑来这里,吵着要他的车子或皮夹还是什么他妈的别的鬼东西?”

    杰克摇摇头。

    斯莫基又盯着杰克看了一会儿,然后关掉计算机电源。

    “跟我去趟储藏室,小鬼。”他说。

    “干什么?”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搬得动啤酒。我要的时候,如果你能够拉一桶啤酒来给我,这工作就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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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克卖力抓住大酒桶的边缘,将它提起来走了几步,距离正好足够将酒桶摆上手推车,成功地向斯莫基,厄普代克证明他的工作能力。他甚至假装成很轻松的样子——摔倒酒桶,结果鼻子上挨了一拳是隔天才会发生的事。

    “嗯,还过得去。”厄普代克说,“要搬酒桶你的块头还嫌太小,搞不好你会搬到得疝气什么的,不过那他妈的是你的事。”

    他告诉杰克,中午就可以开始上工,直到隔天凌晨一点。(“反正看你能撑多久就做多久。”)他还说,每晚打烊时杰克就能领到当天的薪水。现金,一次付清。

    他们回到外头时,洛丽已经在店里了,她穿着一条极短的深蓝色篮球短裤,人造丝内裤从短裤边缘露了出来。她的上衣是件无袖背心,可想而知是从巴达维亚镇的猛犸量贩店买来的。她嘴里叼着一根长红牌香烟,烟嘴处沾满口红,细细的金发用塑胶发夹绾在后脑,一个银色大十字架坠子在胸前晃动。

    “这是杰克。”斯莫基对她说,“你可以把窗上招人的卡片拿下来了。”

    “快跑吧,小弟弟。”洛丽说,“趁现在还来得及。”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你管我。”

    厄普代克的大手在洛丽屁股上狠狠一拍,毫无调情的成分,力道重得让她撞上吧台边缘。杰克一时错愕,联想到奥斯蒙的鞭子声。

    “暴君。”洛丽咕哝着,眼角泪光闪烁……但脸上竟带着满足的神情,仿佛这是很正常的事。

    杰克的不安感这下更分明、更具体……几乎已经变成了惧怕。

    “别让我们吓到了,小弟弟。”洛丽说着,经过他身旁走向窗边。

    “你不会有事的。”

    “他有名有姓,叫杰克,不是什么小弟弟。”斯莫基说。

    他已经回到先前“面试”杰克的座位,动手收拾桌上的单据。

    “小弟弟他妈的长在裤裆里。你他妈的没见识过啊?去弄几个汉堡给他吃。他中午就得开始上班了。”

    洛丽撕下窗上的招人启事,塞进点唱机后面,轻松流畅得仿佛这动作已经重复过不知多少次。再次经过杰克时,她对他眨眨眼。

    电话铃响了。

    三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刺耳铃声吓了一跳,同时转过头去。在杰克眼里,那部电话就像一条被摔到墙上的黑色蛞蝓。这是诡异的一刻,时间几近冻结。他甚至有余暇注意洛丽的脸色有多苍白——她脸上唯一的颜色来自渐渐褪成淡红色的青春痘疤。他也有余暇去端详斯莫基残酷而神秘的五官和手臂上青筋浮凸的模样。他甚至还有余裕细读公共电话上的黄色标示:“请将通话时间限制在三分钟内”。

    静默中,电话一响再响。

    杰克陡然惊恐地想到:这是找我的。长途电话……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打来的长途电话。

    “接电话啊,洛丽。”斯奠基说,“你是怎么回事,木头人吗?”

    洛丽走向电话。

    “奥特莱酒馆。”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听了一会儿后,“喂?喂?……噢,去你妈的。”

    她用力挂断电话。

    “没人说话。臭小鬼。有时候会有人打来问我们有没有卖罐装的艾伯特王子牌烟草。你的汉堡肉要几分熟啊,小弟弟?”

    “他叫杰克!”厄普代克对她大吼。

    “好啦好啦,杰克杰克。汉堡肉要几分熟啊,杰克?”

    汉堡肉煎得恰恰好,是杰克想要的五分熟,热腾腾地夹着腌过的红洋葱。他大口吞下汉堡,又喝了杯牛奶。吃饱喝足后,不安感稍微减弱了。毕竟还是个小弟弟嘛,就像洛丽说的那样。尽管如此,他的视线仍会不时飘向那部电话,惴惴难安地疑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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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点一到,刚才的空旷便宛如一幕精巧诡诈的布景般消失了。仿佛只是为了诱骗杰克留下来的戏法,就像猪笼草无害的外表与芳甜的气味。

    店门打开,将近一打穿着工作服的男人鱼贯钻进酒馆。洛丽逐一插上点唱机、弹珠台和星际入侵者游戏机的插头。

    几个人大声对斯莫基打招呼,他露出那一大组邮购来的假牙,笑着回应招呼。

    大多数人都点啤酒。一两个人点了黑色俄罗斯。其中一个——杰克敢说,他是晴天俱乐部的其中一员——丢了几枚硬币到点唱机里,点了米奇·基利、埃迪·拉比特、韦伦·詹宁斯和一些其他人的歌。

    斯莫基要他去储藏室把水桶、拖把和橡胶刮水器拿出来,将舞台前方的舞池擦干净。

    这块地方直到星期五晚上,杰纳谷男孩乐队站上舞台前一直空着、等待着。他还告诉杰克,等地板干了之后,要用碧丽珠替地板上蜡。

    “如果你对着地板笑、地板上的倒影也会对着你笑,这工作就算完成了。”斯莫基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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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在奥特莱酒馆的工作便展开了。

    这里一到四五点钟,就会开始忙起来。

    确实,杰克不太能说是斯莫基骗了他。直到杰克推开面前的餐盘,开始干活挣钱的那一刻,酒馆里仍空无一人。可是到了六点钟,店里可能已经坐进了五十个客人。另一个干练的女侍——格洛丽亚——走进门上工时,店里一些老主顾对着她吆喝欢呼。她加入洛丽,替客人送上一些红酒、许多黑色俄罗斯和多如汪洋的啤酒。

    除了雪山啤酒的大酒桶,杰克还搬了一箱又一箱瓶装啤酒——百威啤酒,还有些当地人喜欢的杰纳西黑啤酒、犹地卡俱乐部啤酒或是滚石啤酒,不久他的手心就起了泡,开始腰酸背痛。

    在无数趟瓶装啤酒和“拉一桶啤酒出来,杰克”(这已经成为一句立刻引发杰克恐惧本能的咒语)的来回搬运间,他还必须趁空回到舞池,回到拖把、水桶和一大瓶碧丽珠身边。有次一个玻璃酒瓶从他头顶飞过,差几英寸就要击中他。他及时闪过,胸口咚咚跳动,酒瓶在墙上砸得粉碎。斯莫基龇牙咧嘴地露出假牙,把喝醉的肇事者撵出酒馆。从窗户望出去,杰克看见那醉汉重重撞上计时停车收费表,几乎要把柱子撞歪了。

    “拜托,杰克。”斯莫基在吧台里不耐烦地喊道,“又没打到你,不是吗?去把碎玻璃清一清!”

    半小时后,斯莫基改要杰克打扫男厕。厕所里有两个小便斗,里面装满冰块,有个留着乔·派恩发型的中年男人站在其中一个小便斗前,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晃着他没割过包皮的巨大阴茎。他两腿岔开,中间的地面上有一摊还冒着热气的呕吐物。

    “把它清干净,小鬼头。”中年男人说完,踉跄着走向门口,还顺手猛拍一下杰克的背,差点把他打昏。

    “男人啊,该吐的时候就要吐,该拉的时候就要拉,对吧?”

    等到厕所大门关上,杰克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他勉强撑到厕所里唯一的坐式马桶前,低头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上一个客人没有冲水留下的恶心秽物。不管他的胃里还剩什么,他将今晚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急促地喘了几口大气后,接着又开始吐。他发颤的手摸到冲水把手,然后往下压。韦伦·詹宁斯与威利·尼尔森高歌着《德州卢肯巴赫城》,轰轰的乐音穿透墙壁。

    蓦然间,母亲的脸庞浮现眼前,远比任何电影银幕上的她都要美丽,她的大眼深邃而悲伤。杰克看见她孤零零一个人置身阿兰布拉饭店的房间内,未抽完的香烟被遗忘在一旁的烟灰缸里兀自燃烧。她正在哭泣。为了他哭泣。他对她的爱与思念令他痛彻心肺。他多想回到过去的生活——隧道里没有怪物、没有喜欢挨揍的女人、没有会在小便时吐在自己两腿间的男人。他渴望和她在一起,他痛恨斯皮迪·帕克唆使他踏上这趟可恶的西行旅程。

    这一刻,他最后残存的一点自信心也灰飞烟灭,或说荡然无存,永不复生了。理智完全被击溃,取而代之的是婴孩般原始而惨恸的哭号:我想要妈妈求求你上帝我想要我的妈妈——

    他撑起虚软的双腿,踉跄着走出厕所,心里想着,好啦够了所有人都闪开操你妈的斯皮迪老子我要回家了。随便你们去说吧。这一刻他甚至不在意母亲是不是快死了。在无以复加的痛苦中,他成为彻底属于自己的杰克,就像遭受掠食者猎捕的小动物——小鹿、兔子、松鼠或花栗鼠,心思只能顾全自己的处境。这一刻只要妈妈能抱着他,亲吻他入睡,唠叨他不许大半夜还在床上玩收音机或盖着棉被拿手电筒看书,就算癌细胞从她的肺蔓延到全身、就要夺走她的性命了,他也觉得无所谓。

    他将手撑在墙上,一点一点拾回自己破碎的神智。倒不是出于理性思考,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重整,某种遗传自菲尔·索亚与莉莉·卡瓦诺的特质。他犯了个错,他承认,但他不会就此走上回头路。魔域是真的,当然魔符就有可能是真的。他绝不会因为一时的懦弱而害死母亲。

    杰克从储藏室的水龙头提了桶热水,将厕所打扫干净。

    走出厕所时,已经十点半了,酒馆里的客人逐渐散去——奥特莱镇的居民多半是工人,平常要上班的工作日,酒客通常很早就回家了。

    洛丽说:“你的脸色自得像张纸一样,杰克,你没事吧?”

    “我能喝瓶姜汁汽水吗?”他问。

    她拿了一瓶给他。替舞池地板上完蜡后,杰克喝下那瓶汽水。十一点四十五分,斯奠基要杰克再回储藏室“拉一桶啤酒出来”,杰克将桶勉强拖了出去,差点累垮。接近凌晨一点,斯莫基开始大声吆喝,要客人快点解散回家。洛丽拔掉点唱机插头——乡村歌手迪克·柯里斯拉长的尾音戛然而止——几个客人不怎么真心地发出抗议。

    格洛丽亚拔掉所有游戏机插头,套上粉红色毛衣(颜色几乎就像斯莫基一天到晚吃的加拿大薄荷糖,或是他的假牙牙龈一样),回家了。斯莫基逐一关掉电灯,把最后四五个客人赶出门外。

    “好了,杰克。”客人走光后,斯莫基说,“你干得还不错。虽说还有进步空间,不过今天也才第一天嘛。今晚你就睡储藏室吧。”

    杰克没问起薪水的事(反正斯莫基也没提),他疲累地走回储藏室,颠簸的步伐使他看来就像儿童版的夜半醉客。

    回到储藏室,他看见洛丽蹲在角落——蹲姿让她的篮球短裤往上缩,短到杰克几乎不敢盯着瞧——后来才愣愣地警觉到,也许洛丽正在偷翻他的背包。接着他看见洛丽已经在地上铺好了几个装苹果的粗麻袋,上面又加了几条毯子。她还放了个脏污的小枕头,枕头上印着“纽约世界博览会”字样。

    “替你铺好一个小窝了,小弟弟。”她说。

    “谢谢。”他说。这只是个简单的举手之劳,杰克却要拼命压抑才不至于痛哭流涕。他勉强挤出笑容,“我很感激,洛丽。”

    “别客气。你不会有事的,杰克。斯莫基不是那么坏的人。等你跟他认识久一点,就知道他只有外表的一半坏。”她的话在下意识中透出一种期待,仿佛说出的是自己的愿望。

    “可能吧。”杰克说。接着他冲动地说出口:“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想,奥特莱并不适合我。”

    她说:“杰克,也许你会走……也许你会决定留下来待一阵子。怎么不躺躺我替你铺的床?”这句话隐约有些牵强,似乎隐藏了什么不太自然的东西,和刚才说“替你铺好一个小窝了,小弟弟”时那种真挚开朗完全不同。杰克注意到了,但他实在太累,无力多想。

    “嗯,再说吧。”他说。

    “好。”洛丽走向门口。她用脏兮兮的手掌对杰克吹了个飞吻。

    “晚安,杰克。”

    “晚安。”

    他动手脱掉上衣……脱到一半,决定还是穿着,于是只把运动鞋脱掉。储藏室里又阴又冷。他坐在粗麻袋上,松开鞋带,踢开一只鞋,然后是另一只。他正要倒向洛丽的“纽约世界博览会”纪念小枕头时——他八成头一沾到枕头就会睡死了——酒馆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像只尖锐的凿子般钻入寂静,使他回想起扭动的灰色黏糊树根,想起皮鞭和双头小马。

    铃、铃、铃,钻入寂静,钻入无垠的死寂。

    铃、铃、铃,在那个打电话来询问罐装艾伯特王子烟草的小鬼早已入睡的深夜,电话响起。 铃、铃、铃,哈啰,杰克,我是摩根,我知道你躲在我的森林里,你这个滑头小杂碎,我闻到了,你在我的森林里,你怎么会那么天真,以为溜回你的世界就没事了?那边也有我的森林呢。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小杰克。快滚回家去,否则我就派出手下。到时候,你求我都来不及了。到时候——杰克爬起来,只穿着袜子走过储藏室,全身渗着一层薄薄的冷汗,寒凉彻骨。

    他把门打开一道小缝。

    铃、铃、铃、铃。

    终于:“喂,奥特莱酒馆。你最好说点中听的。”是斯莫基的声音。停顿一阵。

    “喂?”又停顿一阵。

    “操你妈!”斯莫基砰的一声猛力挂上电话。杰克听见他穿过酒馆的脚步声走上楼梯,回到他和洛丽一起睡觉的卧室。

    <er h3">07

    杰克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目光从左手边的绿色纸条,扫向右手边的一小叠钞票——全是一元纸钞一一和一些零钱。此时是隔天上午十一点,星期四的早晨。他刚向斯奠基要了他的薪水。

    “这是什么?”杰克问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识字吧?”斯奠基说,“也会算数吧?杰克,你干活的速度我不太满意——至少现在还没——还好你还算聪明。”

    他坐在桌前,一手握着绿色纸条,另一手握着他的薪水。郁闷的怒火像条血管,在他的前额中心跳动。纸条最顶端印着标题:“消费明细表”。这和金匙餐馆班贝利太太用的表格一模一样。内容写着:

    加起来总共是四块十分钱,用大字写在整张清单最下方,还打了个圈。从下午四点起到凌晨一点,杰克一共赚了九块钱,斯莫基却要走了将近一半。现在他的右手里只剩下四块九十分。

    “你耍赖!”他尖声说。

    “杰克,这么说就不公道了。你看看菜单上的价钱——”

    “我不是这意思,你清楚得很!”

    洛丽畏缩了一下,以为斯莫基会狠狠揍杰克一拳……然而斯莫基只用一种卑鄙的耐性看着杰克。

    “我还没跟你收床铺钱呢,不是吗?”

    “床铺!”杰克大吼,血气直往上冲,脸颊发烫。

    “好个床铺!几个麻布袋丢在水泥地上,你还好意思说那是床铺!你倒是跟我收钱试试看!下流的骗子!”

    洛丽害怕地叫了一声,急忙看向斯莫基……但斯莫基只与杰克面对面坐着,谢罗方头雪茄蓝灰色的浓烟在两人之间袅袅上升。一顶新的厨师纸帽挂在他的尖头上,向前倾斜。

    “我们讨论过让你住在这儿的事。”斯莫基说,“你问我这份差事包不包住,我答应你了。不过我们可没讨论过你吃的东西。要是当初谈过的话,也许我们会有些协议,也许不会。重点是,你从来没提过这档事,所以现在你只能乖乖接受我的规矩。”

    杰克坐着,浑身发抖,愤怒的泪水盈满眼眶。他张嘴想说话,却吐不出半个字,只发出一点哽咽的哼声。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

    “当然啦,如果你现在想跟我讨论员工折扣的话——”

    “下地狱吧你!”杰克终于骂出口,抄起桌上的四张一元钞票和散乱的零钱。

    “下次再有人来应征,记得叫他当心别被坑了!我不干了!”

    他穿过厅堂,走向大门,然而尽管义愤填膺,他却仍知道—他妈的就是知道——他的鞋底连外面的人行道者;沽不到。

    “杰克。”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他想握紧它、转开它——偏偏那声叫唤如此难以抵挡,而且包含着某种威胁。他垂下手,转过身,怒气逐渐消散。顷刻间他觉得自己缩小了、衰老了。洛丽已经走到吧台后方,正在那里哼哼唱唱,打扫清洁。很明显,她早已认定斯莫基不会抡起拳头修理杰克,既然不会出什么状况,那就万事太平了。

    “最忙的周末时段就快到了,你不会想在这种时候离开我的。”

    “你骗了我。我待不下去了。”

    “没这回事。”斯莫基说,“我刚才解释过了。如果要说是谁让你吃亏了,那人也是你自己啊,杰克。我们现在就来谈谈你的食物——五折,也许还可以让你喝点免费的汽水。我可从来没这么善待过在这里工作的年轻小伙子,谁教最近来了很多采收苹果的临时工,这个周末会特别忙。而且,我挺喜欢你的,杰克,所以你对我没大没小的时候我才没有出手教训你。也许我该动手的,可是这个周末,我需要你帮忙。”

    杰克觉得怒火被重新点燃,但转瞬间又熄灭了。

    “我走了又怎么样?”他反问,“我去别的地方随便做也有五块钱工资,能够离开这个像坨狗屎的小镇我还更开心呢!”

    斯莫基的嘴角挂着奸诈的微笑,睨视着杰克说:“你记不记得昨晚扫厕所时遇到的那个吐了的客人?”

    杰克点头。

    “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平头,穿卡其裤。那又怎样?”

    “他是挖墓人阿特韦尔。他本名叫卡尔顿·阿特韦尔,在镇上的墓园干了十年管理员,所以大家都管他叫挖墓的。那是——噢,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尼克松选上总统那阵子他改行当条子,如今可是警长了。”

    斯莫基叼起雪茄,抽了几口,盯着杰克。

    “我和挖墓的是老交情了。”斯莫基说,“假如现在你就这么走了,杰克,我可不敢保证挖墓的不会找你麻烦。也许最后你会被送回家去。也搞不好被送去镇上摘苹果——奥特莱镇有些挺不错的果树……我猜,大概有四十亩地吧。当然也可能会被痛扁一顿。或者……我听说,老挖墓的特别喜欢离家出走的孩子呢。尤其是男孩子。”

    杰克想起那人粗得像根棍子的老二,就觉得又寒冷又反胃。

    “在这里,至少你还在我的地盘上,也就是说,”斯莫基说,“一旦走出酒馆大门,我可就不敢保证了。那挖墓的成天都在街上巡逻。也许你可以安全无事地走出镇外,反过来,你也可能半路遇上他那辆普利茅斯停在你身边。挖墓的不是特别精明,不过也有他的一套,或者说……也许会有人通风报信也说不定。”

    洛丽正在吧台里洗杯子。她擦干手,扭开收音机,跟着“荒野之狼”乐队的一首老歌一块唱了起来。

    “听我的吧,”斯莫基继续说,“再撑一下,杰克,做完这个周末。然后我会亲自用我的小货车,载你离开奥特莱镇。这样如何?等到星期天中午离开的时候,你原本空空的口袋里还能他妈的装着将近三十块钱呢。到头来你会觉得奥特莱也不算太糟的地方。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杰克笔直看进斯莫基棕色的眼珠,看见他浊黄眼白上密布细小的红色血丝,看见他用假牙撑开的诚恳笑容,他甚至出现一阵似曾相识的诡异错觉,看见前几天那只苍蝇又停在他的厨师纸帽上,精心揉搓它细瘦如发的前脚。

    杰克怀疑,斯莫基根本就知道,杰克晓得他所说的一切全是谎言,只不过他压根不在意。等到连着周五周六工作到大半夜,杰克可能会一觉睡到星期天下午两点,然后斯莫基会告诉他,他起得太晚,所以没法开车送他出城了;而他自己现在则要看爱国者队的比赛,没空理他。杰克不仅担心到时自己会累得根本没办法上路,也担心斯莫基会宁愿暂且分神,忘记看球赛这档事,去拨空打电话给他的老朋友挖墓人阿特韦尔说:“他现在走上磨坊路了,挖墓的,你何不去载他一程?接下来爱干什么随便你。我请你喝酒,不过在把那小子逮回来之前,可不许再吐在我厕所里了。”

    故事的发展大约就是这样。杰克还能想到许多不同版本,每一个的情节都稍微不同,但归根结底结局都一样。

    斯莫基·厄普代克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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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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