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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感觉他们的身体倒向一旁,向下滚动,仿佛两个世界之间接着一道短短的斜坡。悠悠忽忽,逐渐退散,直到一切在浪涛中化为空无。杰克依稀听见奥斯蒙尖声咒骂:“坏透了!天底下的男孩都坏透了!天经地义!肮脏!下流!”
有一瞬间他们悬浮在半空中。理查德大叫一声。接着杰克一边肩膀着地,理查德的头撞上他的胸膛。杰克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继续躺着,手臂护着理查德,沉默地倾听,辨认空气的味道。
很安静。并非彻底死寂,但十分安静——两三只鸟儿鸣啭,格外凸显出这份宁静。
空气冰凉,带着咸味。宜人的气味……不过当然无法和魔域相提并论。就连这里——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杰克都能闻到一股潜藏的臭气,像是渗进加油站停车场水泥地上的陈年汽油味。那是太多人开了太多车辆所排放的臭气,早已污染了整个大气层。杰克的嗅觉比过去更敏锐,因此,即便在这完全听不见车声的地方,都能察觉这味道。
“杰克?你没事吧?”
“没事。”杰克睁开眼睛,看看自己这话说得对不对。
率先跃入眼帘的画面令他产生一个惊悚的念头:不知为何,在他慌乱地想要赶在摩根现身前逃离之际,也许他并未成功地带着两个人腾回美国,而是莫名其妙加快了时光的转速。他们似乎仍在同一个地点,只不过这地方老了、荒废了,仿佛经过了一两个世纪。火车依然停在铁轨上,模样没有丝毫变化,其他景物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荒烟蔓草,那道压在阅兵场上、天晓得通往何方的铁轨,看起来老旧不堪,长满厚厚的铁锈。枕木腐朽,看起来软绵绵的,缝隙中冒出长长的野草。
他将理查德抱得更紧了些,理查德虚弱地挪了挪身体,睁开眼睛。
“这里是什么地方?”理查德左顾右盼,一面问道。附近有栋半桶形铁皮屋,坐落在原本应是恶狼营舍的位置。波浪状铁皮屋顶锈迹斑驳,是杰克和理查德放眼望去唯一能看清楚的部分,其余部分则淹没在杂乱的木桩、藤蔓与野草丛中。铁皮屋前矗立着柱子,也许上面曾经架着路牌。若是如此,那上面的告示也老早就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杰克答道,一边将目光投向原本是障碍训练场的方向——如今只是一块长满野生福禄花和麒麟草的泥地一他将心底的恐惧说出口:“我可能把时间加快了。”
出乎意料地,理查德笑了出来:“这样的话,看到未来的世界变化不大,我倒挺高兴的。”他伸手指着铁皮屋前方的一根柱子,上面钉着一张纸,尽管经历日晒雨淋,字迹仍清楚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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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明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杰克为自己的愚蠢发窘,同时又松了口大气。
“那干吗还问?”
“我也是刚刚才看到的。”理查德说。杰克追着他打趣的兴致一下子化为乌有。
理查德看起来糟透了,简直就像染上某种奇怪的结核病,只不过病毒侵蚀的不是肺部,而是脑袋。这倒也不能全怪在来回魔域一趟对他的神智造成的打击——事实上他似乎已经开始慢慢适应——而是如今他除了魔域,还得知了其他真相。虽说魔域存在的这个事实摧毁了他从小到大悉心建立呵护的认知世界,但关于这点,只要给他充分时间,说不定总有一天他能接受。最要命的其实是,杰克认为,有一天发现自己的老爹原来是个超级大反派,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恭贺的人生转折。
“好啦。”杰克尽量让自己听起来高兴点——严格说,他真的有一点点高兴。能够从鲁埃尔那种恐怖怪物身边逃脱,就算是癌症末期病童多少都有几分高兴吧,他这么想。
“理查德小子,我们还有承诺要守,晚上睡觉前有好多路要走,还有你看起来实在真丑。”
理查德做了个鬼脸。
“称赞你有幽默感的人都应该被枪毙,杰杰。”
“咬我啊,佛朗德。”
“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杰克说,“总之那地方就在附近了。我感觉得到,就像有根钓钩卡在我脑袋里。”
“文都岬?”
杰克扭过头,凝视理查德良久。理查德的眼神难以捉摸。
“为什么这么问,查查?”
“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
杰克耸耸肩膀。也许是。也许不是。
两人开始慢慢穿越杂草丛生的阅兵场。理查德改变了话题。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们正逐渐接近生锈的大门。绿油油的草地上方挂着一片朦胧的蓝色天幕。
“这其中有任何一部分是真实的吗?”
“我们在一辆时速只有二十英里、最快三十英里的电动火车上过了好几天,”杰克说,“而且原本我们身在伊利诺伊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市,现在来到加州北部近靠海岸边。现在你自己说说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对……对,可是……”
杰克伸出手。他的手腕上有许多又刺又痒的红肿咬痕。
“看这伤痕,”杰克说,“是虫咬的。从鲁埃尔·加德纳的脑袋里掉出来的虫子。”
理查德把头撇开,作呕地哼了一声。
杰克揽住理查德肩头。如果不这么做,他觉得理查德可能就要腿软倒在地上了。
杰克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理查德的高烧,而他消瘦的程度也再次令杰克心惊胆跳。
“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等到理查德的脸色恢复一些,杰克说。
“太残忍了。”
“嗯,是有一点。不过也许这是唯一能够……呃……”
“说服你的证据?”
“是啊。也许吧。”理查德用他少了眼镜保护、受伤的眼神望着杰克。这时他的嘴唇周围布满小小的烂疮,额头上也出现了不少脓疱。
“杰克,有件事我非问不可,而且我希望你……呃,老实回答我。我想知道——”
噢,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理查德小子。
“再等一下,”杰克说,“过一会儿,我们会把你想问的问题和我知道的答案一口气说个明白,不过现在,有些正事得先搞定。”
“什么正事?”
杰克没有回答,径自走向那辆小火车。他驻足片刻,凝视着火车:矮胖的引擎、空车厢、拖板车。难不成是他无意间连这辆小火车一起带进加州了?他可不这么认为。带着阿狼一起腾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拖着理查德从塞耶中学进入魔域也差点扯断他一条手臂,何况这两件差事都耗去他许多精神才达成。就他目前的记忆判断,他在腾的时候压根没想过火车——他一心只想着在理查德的老爹现身前带他远离恶狼军团的训练营。
每样物体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后在形态上多少会产生点改变——看来迁移的过程似乎也包括了某种转译程序。衬衫会变成中世纪的无袖背心外套;牛仔裤会变成羊毛长裤;钞票会变成一截一截的竹钱。然而这辆火车的外观却和在魔域里时一模一样。显然摩根已成功打造出某个能够进出两个世界却不会产生形变的物体。
还有呢,他们在那里穿的可是蓝色牛仔裤呢,杰克。
是啊。而且虽然奥斯蒙手上拿着他的招牌皮鞭,他还有一把小型轻机枪呢。
摩根的冲锋枪。摩根的火车。
顿时,他的背上冒出一大片鸡皮疙瘩。他好像听见安德斯在嘀嘀咕咕:真是不幸。
对,他说得没错。这档事实在太不幸了。安德斯是对的,这就好像一大堆邪恶的魔鬼齐聚一堂似的。杰克将手探进驾驶室,取出一把乌兹冲锋枪,装上新弹匣,走回理查德身边。理查德一直站在一旁,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似的四下打量。
“这地方看起来好像一座古老的生存战斗营。”他说。
“你是指为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而让雇佣兵进行训练的营地?”
“嗯,类似。加州北部有好几个这种地方……有段时间这种营地接连出现,也兴盛了一阵子。不过后来因为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有马上开打,人们就渐渐失去兴趣。还有些人因为非法持有枪械和毒品遭到逮捕。我……我爸告诉我的。”
杰克不置一词。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堆军火,杰克?”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摧毁那辆火车。有异议吗?”
理查德耸耸肩;他的嘴角往下一撇,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随便你。”
“如果我用乌兹冲锋枪射那堆该死的塑料炸药,你觉得会管用吗?”
“光一颗子弹可能不够。一整个弹匣可能有用。”
“我们来试试。”杰克拉开保险。
理查德抓住他的手臂。
“开枪之前,我们先躲到围墙附近可能比较保险。”他说。
“好。”
在藤蔓密布的围墙边,杰克将冲锋枪对准那堆方正柔软的黄色炸药包裹扫射。他扣下扳机,乌兹冲锋枪撕裂宁静的空气。火焰在枪口神秘地悬挂了好一会儿。空荡荡的营地静谧得宛如教堂,枪声显得格外惊人刺耳。受到惊吓的鸟群振翅而飞,移师到森林里更安静的区域。理查德眉头深锁,两手捂住耳朵。防水布弹跳舞动。
接着,虽然他扣着扳机的手指仍未放松,枪火却停了下来。子弹用完了。
“哈。”杰克说,“这下可好。你还有没有别的主意——”
轰然一声巨响,拖板车冒出蓝色火光。杰克看见拖板车弹跳起来,脱离铁轨,活像要飞起来似的。他勾住理查德的脖子,拉着他趴下。
接连的爆炸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金属碎片在头顶呼啸而过,犹如一阵骤雨,叮叮咚咚落在铁皮屋顶上。偶尔击出较大的声响,像是敲响一记铜锣,尤有甚者,更大的残骸甚至击穿屋顶,凿出大洞。这时某个物体击中围墙,不偏不倚打在杰克头顶上方,击出一个比杰克两拳相加还要大的窟窿,杰克当下决定该是闪人的时候了。他抓住理查德将他往大门的方向拖。
“不对!”理查德大吼,“铁轨!”
“什么?”
“铁——”
嗖的一声,某个东西飞过两个男孩上方,他们同时缩了一下,头撞在一块。
“铁轨才对!”理查德大叫,一面用毫无血色的手揉着头。
“别上马路!沿着铁轨走!”
“收到!”杰克一头雾水,但毫不质疑。反正他们得赶快开溜就对了。
两个男孩沿着生锈的铁丝网围墙下端向前爬行,犹如试图跨越无人地带的士兵。理查德稍微领先,带着杰克前往远端铁轨穿出围墙的闸口。
杰克一面爬,一面回头张望——透过稍微敞开的大门,他需要看见的和想要看见的景象已能一览无遗。火车大半个车身就像凭空蒸发似的。扭曲的金属残块,有些还能辨认,大多数则已面目全非,横陈在一个巨大浑圆的坑洞里;它们回到了美国的土地上,这里是它们被打造、被买卖的地方。杰克和理查德没有被那些满天乱飞的碎片砸死还真是福星高照,甚至连一点小擦伤都没有,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最危急的时刻过去了。他们已经走到大门外,站了起来(如果还有余爆,他们也准备好随时闪避,拔腿开溜)。
“你把他的火车炸了,我爸爸知道一定很不爽,杰克。”理查德说。
说这话时,理查德听起来平静无比,然而当杰克转头望去,才发现他脸上挂着眼泪。
“理查德——”
“对,他一定会很不高兴的。”理查德仿佛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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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相信,离开营地的铁轨约略通往南方,长年荒置的轨道中央杂草茂盛,高度及膝,上面布满铁锈,有些段落的铁轨变形拱起,像波浪一样。
是地震造成的,杰克畏怯难安地想道。
他们身后,塑料炸药仍接二连三传出爆炸声。每当杰克认为爆炸终于结束了,马上又会冒出一阵刺耳冗长的砰!轰轰轰轰——他觉得这听起来简直就像巨人在清喉咙的声音。或一阵突来的旋风。他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黑色烟雾像布幕般遮蔽了天空。他竖耳倾听,等待另一回合劈啪作响的火焰一一就像所有曾在加州沿岸定居过的人,杰克怕火——最终却什么也没听见。这一带的森林看起来让人有种置身新英格兰的错觉,扶疏蓊郁,饱含湿气,俨然与下加利福尼亚地区那种淡棕色调的景致和清新干爽的空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整座森林满是充沛的生命力;前方的铁轨逐渐为森林深处越发浓密的树木与四处纠缠的藤蔓吞噬(我敢打赌,那些藤蔓一定有毒,杰克想着,手指下意识地搔了搔腕上的咬痕),头顶上被树荫遮蔽的天空看起来几乎像是与地上铁轨相映衬的灰蓝色小径。就连铁路上的煤渣都覆着青苔。这地方幽蔽神秘,是藏匿秘密之地。
他大步大步走着,不单为了赶在警察或消防队逮到他们之前逃离现场。这速度也能让理查德保持安静。他卖力的步伐让两人无法继续说话……或提出问题。
他们已经走了约莫两英里,杰克仍在为了自己这桩扼杀对话空间的计谋沾沾自喜,突然间,理查德细细唤了一声:“嘿,杰克——”
理查德落后了一小段距离,杰克回过头,刚好看见理查德踉踉跄跄往前一倒。他的脸色自得像张纸,疮疤鲜艳得犹如胎记。
杰克接住他——差点就漏接了。理查德的体重似乎比一个纸袋重不了多少。
“噢,天哪,理查德!”
“刚刚还觉得没事,突然就……”理查德的声音仍然细得像蚊子叫,他的呼吸异常急促干燥,眼皮半睁着。
杰克只看得见眼白和一小弯蓝色瞳孔。
“就觉得……头昏昏的。抱歉。”
又一回滞重的爆炸声在他们身后进裂,尾随着一阵火车残骸洒落在铁皮屋顶上的骤雨声。杰克往爆炸地点一瞥,又焦虑地朝铁轨延伸的方向望去。
“有力气靠在我身上吗?我背你走一段。”阿狼的影子,杰克心想。
“可以。”
“撑不住的话,尽管说。”
“杰克,”理查德恼怒的口吻不禁令杰克想起原来那个正经八百的理查德,心头紧紧揪了一下。
“如果我撑不住,我不会说谎。”
杰克搀着理查德,让他站直。理查德摇摇晃晃,仿佛只要朝他脸上吹口气就会不支倒地。杰克转身蹲下,一脚踩在铁轨上。他将手臂放在背后,圈成马蹬形状,理查德顺势抱住杰克的颈项攀上去。杰克站起身,踩着枕木快步往前走,快得几乎像在慢跑。背着理查德几乎不算难事,不只因为理查德的体重减轻许多,还因为杰克曾经搬过大酒桶、打过零工、摘过苹果。他还在阳光,加德纳的边疆农场上搬了一个月的石头,哈利路亚。这一切境遇都将他锻炼得更强壮。这淬炼不仅仅是种单纯地、无意识地增强体能的过程,它更进一步地深入他自我意识的肌理中,坚韧他的意志。杰克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这趟旅程的目的并非单纯解救母亲的生命;打从最初,他一直在努力的是达成一个更伟大的成就。他要的是建立属于自己的丰功伟业;如今他慢慢明了,这场疯狂的冒险绝对是为了要让他变得更坚强。
他真的开始慢跑起来。
“要是你让我晕船的话,”理查德说,杰克的步伐颠得他的语音断断续续。
“我会直接吐在你头顶。”
“我知道我能相信你,理查德小子。”杰克一边微笑,一边喘气。
“我觉得……趴在你背上感觉蠢毙了,好像骑在一根人形弹簧高跷上一样。”
“你看起来八成就是这德行,查查。”
“不要……不要叫我查查。”理查德无力地说。杰克笑得更开朗了,他心里想着:噢,理查德,你这混蛋,给我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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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那个人。”理查德对着杰克的头顶耳语。
像是打瞌睡时惊醒,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杰克吓了一跳。他已经背着理查德走了十分钟,让两人又前进了一英里,然而除了铁轨与空气中的咸味,四周仍是杳无人迹的荒凉景象。
这铁轨,杰克揣测着,它的终点是我所想的那个地方吗?
“什么人?”
“那个手里拿枪和鞭子的人。我认识他。我以前常常见到他。”
“多久以前?”杰克微微喘气。
“很多年前了。我还很小的时候。”理查德说完,极不情愿地加了一句,“就是在我……我会做有关衣橱的噩梦那一阵子。”他停顿片刻,“只不过我猜那不是梦,对不对?”
“对。那不是梦,我想。”
“嗯。那个拿鞭子的人是鲁埃尔的爸爸吗?”
“你说呢?”
“是吧。”理查德郁闷地说,“肯定是。”
杰克停下脚步问:“理查德,这铁轨通往哪里?”
“你知道它通往什么地方。”理查德平静得有些诡异。
“话是没错——我想我知道。可是我希望由你告诉我。”杰克顿了一下,“我想我需要听你亲口说出来。它通往哪里?”
“到一个叫文都岬的小镇。”理查德听起来像是眼泪快要掉下来了,“那里有个大饭店。我不知道那会不会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不过八成是吧。”
“我也这么想。”杰克托着理查德的大腿,带着背上逐渐累积的酸痛,循着铁轨的方向继续迈步。这铁轨将带领他——他们两人一起——前往能够找到解救母亲的魔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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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走着,理查德一边继续他未完的话题。他并未单刀直人提起自己的父亲,而是慢慢兜圈子,一针一线将父亲织进这疯狂的故事。
“我以前就认识那个人,”理查德说,“应该不会错。他会来我们家,每次都是从后门进来,既不敲门,也不按门铃,有点像是……用指甲刮门。我听了总会起鸡皮疙瘩,觉得自己要吓得尿裤子了。他个子很高——嗯,大人在小孩眼中都很高,可是那个人是真的非常高——而且一头白发,大多时候都戴着墨镜,有时候是镜片会反光的那种太阳眼镜。当我在《主日周报》上面看到阳光之家的报道时,我就知道我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人。那天晚上节目开始的时候,我坐在电视机前面,我爸在楼上处理公事,后来他下楼看见电视上的报道,手上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接着他就把电视转成了。
“差别只在于他来我们家找我爸的时候不叫作阳光·加德纳。他的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什么巴伦……还是奥尔隆……”
“奥斯蒙?”
理查德领悟过来。
“就是这个名字。我从来没听过他姓什么。他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出现一次,有时候更频繁。有一个星期,他几乎每晚都来,然后就消失了,半年不见人影。每次他来,我都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我讨厌他身上的味道。他身上有股香味……古龙水吧,我猜,可是味道更强烈一点。像是廉价的香水味。可是在那味道底下——”
“在那味道底下他闻起来像是十年没洗澡了。”
理查德睁大眼瞪着杰克。
“他是奥斯蒙的时候,我也见过。”杰克解释道。他早就对理查德解释过这些事——至少解释过一部分——只是当时理查德完全没听进去。现在他肯放开心胸了。
“在魔域版的新罕布什尔见到的,那时候我还没到印第安纳州,没见过他的分身阳光·加德纳。”
“那你一定也见过那个……那个东西。”
“鲁埃尔?”杰克摇头,“那时候他铁定是在焦枯平原,接受进一步的放射线治疗吧。”杰克想起那怪物脸上的脓疮,想起那些小虫。他看着自己手腕上又红又肿的咬痕,脊背不禁升起一阵寒意。
“直到最后我才遇到鲁埃尔,至于他在美国的分身,我从来都没见过。你几岁的时候,奥斯蒙开始出入你们家?”
“一定是我四岁那年。就是那个事件……你也知道,衣橱事件……还没发生前。我还记得,那件事情发生后,我就更怕他了。”
“在衣橱里的怪物抓你的手之后。”
“对。”
“而那件事发生在你五岁那年。”
“对。”
“那一年我们都五岁。”
“对。你可以放我下来了。我可以自己走段路。”
杰克放下理查德。他们低着头,沉默地走着,不看彼此一眼。
五岁那年,黑暗的衣橱中有个怪物伸出魔爪,抓了理查德一把。而当他们两人都是六岁那年。
(六岁,小杰克六岁)
杰克偷听到父亲与摩根·斯洛特谈论起那个他们去过的地方,那个小杰克称之为白日梦国的地方。同一年稍晚,黑暗中也有只魔爪伸向杰克与莉莉。那魔爪不偏不倚,正是摩根·斯洛特电话中的嗓音。电话从犹他州格林里弗市打来的时候,摩根在电话里抽抽噎噎,那时摩根·斯洛特、菲尔·索亚与汤米·伍德拜恩已经一同外出了三天,为的是每年十一月固定举行的狩猎之旅——因为他们的另一位大学同学兰迪·格洛弗在犹他州的布莱辛顿有一栋豪华的狩猎别墅。通常格洛弗也会和他们相偕狩猎,不过那年他出海到加勒比海游玩去了。摩根打电话通知莉莉,菲尔中枪,显然是遭其他狩猎者误击。他和汤米·伍德拜恩临时扎了一副担架将菲尔抬出野地。而在格洛弗的吉普车后座时,菲尔一度恢复意识,摩根说,那时候菲尔交代他,务必要将他的爱转达给莉莉与杰克,十五分钟后,菲尔撒手人寰,当时摩根正疯狂飞车赶往格林里弗市最近的医院。
摩根不是杀害菲尔的凶手;假如有人要求摩根的不在场证明的话(不用说,从来没人要求过),汤米能够证明菲尔中弹的那一刻,他们三人正结伴在树林里。
但这不表示摩根不能雇别人干这档事,杰克如今这么想。这也不代表汤米叔叔这么长的日子以来不曾暗中有过一丝怀疑。若是如此,或许汤米叔叔横死的原因不光只是他阻挠了摩根控制杰克与莉莉的毒计,也可能是因为摩根已经疲于揣测这个老玻璃会不会有天偷偷暗示菲尔的遗子,其实他父亲的死因并非单纯的意外。无比的憎恶与沮丧围拢过来,啮咬着杰克的皮肤。
“我爸和你爸最后一次出去打猎之前,你已经见过那男人了吗?”杰克恶狠狠地质问。
“杰克,那时候我四岁——”
“不对,那是你六岁那年。他开始出入你们家是在你四岁那年,我爸在犹他州中枪去世那年你六岁。你的记性没有你说的那么差,理查德。我爸死前,那男人有没有去过你家?”
“就是他每晚都出现的那个星期。”理查德的声音虚软得几乎听不见,“正好在最后一次打猎前没多久。”
当然严格说来这完全不是理查德的错,然而杰克却克制不了一肚子怨气。
“我爸打猎的时候意外中枪过世,汤米叔叔在洛杉矶出车祸死了,你爸身边朋友的死亡率还真他妈高啊,理查德。”
“杰克——”理查德的声音细小颤抖。
“当然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就像泼出去的水,现在追究那么多都是废话。”杰克说,“可是当我到塞耶中学找你时,理查德,那时候你骂我是疯子。”
“杰克,你不了——”
“对,我想我确实不了解。我累了,你让我睡你的床,很好;我饿了,你带炸鸡回来给我吃,非常好。可是我最需要的,是你相信我!我知道那样也许要求太高,可是我的天啊!当我告诉你那男人的事情,原来你根本就认识他!你知道他是你爸的朋友!结果你对我说什么?‘我的老朋友杰克在西布鲁克岛上晒太阳晒了太久,晒昏头喽!’你说的净是这种屁话!老天,理查德,我还以为我们的友情不止如此。”
“你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因为西布鲁克岛把你吓破胆了,所以你连一丁点都不愿意相信我?”杰克的语调带着疲惫的愤慨。
“不是的,我害怕的不止是这个。”
“哦,是吗?”杰克打住脚步,粗暴地瞪着理查德苍白凄惨的脸。
“对‘理性的理查德’来说,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理查德的语调平静如止水,“如果我知道太多那些秘密的真相……关于奥斯蒙的事,或是衣橱里的怪物……知道得太多,我就会永远失去爱我父亲的能力了。现在我害怕的事情果然成真了。”
理查德用细瘦脏污的手指盖住脸庞,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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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哭泣的理查德·杰克在心中咒骂自己的愚蠢不下二十遍。摩根·斯洛特再怎么为非作歹,他毕竟还是理查德·斯洛特的父亲;摩根的血脉刻在理查德的五官中、在他手指的形状里。难道他忘了这些事吗?当然没忘——只不过那个瞬间,他对理查德的失望一时蒙蔽了他。他心中逐渐增强的紧张感也在旁边推波助澜。他和魔符已经非常、非常、非常接近了,那感觉在他的神经末梢颤动,就像一匹马在沙漠中嗅到水,或是在草原上闻到远方野火燎原的气味。这股紧绷的感觉像是一匹好动的野马就快挣脱韁索。
喂,这小伙子按理说是你最好的朋友,杰克——有必要时偶尔脾气大点没关系,但别伤害理查德。提醒你一声,这孩子病了,怕你没注意到。
他把手伸向理查德。理查德想推开他,杰克不理会他的抗拒,一把抱住他。他们俩就这么伫立在荒废的铁道中央,理查德的头倚在杰克肩上。
“听着,”杰克笨拙地说,“别想太多……呃……你也知道……什么都别担心,理查德。总之就是,慢慢试着适应变化,好吗?”拜托,这话听起来实在太蠢。就像先对病人宣布他得了癌症,然后再告诉他不用担心,因为我们会放盘《星球大战》的录影带,看完后心情马上就会好起来。
“我知道。”理查德挣脱杰克的怀抱。泪水洗去他脸上的尘埃,留下两行清晰的痕迹。他用手抹抹眼睛,卖力挤出笑容。他们大笑了一阵,一切又雨过天晴了。
“好了。”理查德说,“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拿你的魔符。”理查德说,“根据你的说法推论,魔符肯定在文都岬。沿这条路走到下一个镇上就是了。走吧,杰克。我们出发吧。不过走慢点,我还有好多话没说。”
杰克丢给理查德一个好奇的表情,接着他们俩再次一同向前迈进——缓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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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在记忆外围的堤防而今溃决,理查德开始允许自己回想起往昔旧事,他就像一口意外掘出的井,泉涌出许多讯息。渐渐地,杰克有个感觉,仿佛自己一直努力拼凑的那幅拼图,其实缺少了最重要的几块,他却浑然不觉。而那几块关键拼图,就掌握在理查德手上。理查德曾经到过那座生存战斗营;这是缺漏的第一块拼图。他的父亲拥有那块地方。
“你确定你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吗,理查德?”杰克怀疑地问。
“我很肯定。”理查德说,“在另一个世界时,我已经觉得有点似曾相识;等到我们回到……回到这边……我就确定了。”
杰克点点头,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反应。
“我们通常会先到文都岬。每次要来这地方前,我们都会先去文都岬。搭火车真是一大乐事。我是说,天底下有几个爸爸有自己的私人火车?”
“确实不多,”杰克说,“我猜钻石吉姆·布莱迪和某些跟他同等级的人会有自己的私家火车,不过他们有没有当爸爸我就不清楚了。”
“噢,我爸还不到他们那种等级。”理查德笑了一下,杰克心想:理查德,说不定是你太天真了。
“我们总是开租来的车从洛杉矶一路开到文都岬,那里有家汽车旅馆,那是我们固定投宿的地方。就我们两个。”理查德打住话头,亲情与回忆盈满眼眶。
“然后——我们会在那里停留一阵子——我们便搭爸爸的火车前往备战基地。只是一辆小小的火车。”他看着杰克,带着惊吓的表情,“就像我们搭过的那辆,我想。”
“备战基地?”
理查德似乎没有听见杰克的问题,兀自凝视着锈蚀的铁轨。这里的铁轨形状完整,杰克猜想,理查德可能是想起刚才见到的那段扭曲的铁轨。有几段铁轨卷曲得就像断掉的吉他弦。杰克猜想,这些铁轨在魔域里应该还完好如初,悉心保持在最佳状态。
“你看,这里以前是条有轨电车铁道,”理查德说,“叫门多西诺乡间红线。那是三十年代的事了,我爸告诉我的。不过这条铁路不是郡政府的财产,而是由一家私人企业经营的,后来公司破产倒闭,因为加州的情况……你也知道……”
杰克点头。在加州,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汽车。
“理查德,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这地方的事情?”
“这是其中一件我爸吩咐绝对不能告诉你的事。你们全家都知道我们偶尔会到加州北部度假,他说你们知道这些没关系,但我千万不能把火车或备战基地的事泄漏给你。他还说,假如我告诉你,菲尔会很生气,因为这是个秘密。”
理查德停顿了半晌。
“因为自用车和高速公路的关系,有轨电车不得不休业停驶。”他深思了一会儿,“杰克,关于你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有件事我想说。跟那地方本身一样奇怪的是,那里完全没有挥发性有机溶剂的臭味。待在那里并不难受。”
杰克又点了一次头,并未答话。
“后来有轨电车公司抛售了整条铁路——包括祖父条款等一切权利——卖给一家建设公司。他们也预估人口会逐渐往内陆移动。只不过后来没有如愿。”
“接着你爸就买下了那条铁路。”
“嗯,我想是的。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不太会跟我提买铁路的细节……也没说过他是怎么把电车轨道换成火车铁轨的。”
这想必是项浩大的工程,杰克推断,旋即他想起那些火渊,以及奥列斯的摩根显然源源不绝的奴隶。
“我会知道铁轨换了,不过是因为我读过一本关于铁路的书,才注意到两种轨道规格上的差别。电车采用的轨距是十号,而这里用的是十六号的铁轨。”
杰克跪下观察,的确,现存的铁轨内侧有两道非常模糊的凹痕——那是原有的电车轨道遗留的痕迹。
“他有过一辆红色小火车。”理查德出神地说,“只有一个柴油引擎车头和两节车厢。他常拿那辆火车来开玩笑,说男人和男孩之间唯一的差别是他们玩具的价码。文都岬的小丘上有座老旧的电车站,我们会把租来的车开上那里停着,改搭小火车。我还记得那车站的味道——有点老旧,但很舒服……怎么说,像是陈酿多年的阳光。爸爸的小火车就停在车站里。而且他……他会故意跟我说:‘前往备战基地的旅客请尽快上车!理查德,你的车票准备好没?’还会有柠檬汁……冰镇过的茶……然后我们坐在驾驶室里……有时候他会顺便带上一些东西……补给品……放在后面……还有……还有……”
理查德困难地咽下口水,揉了揉眼睛。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他结束话题,“只有他和我,我们两个一起共度的时光。挺酷的。”
他四下环顾,眼角积满尚未滑落的泪水。
“备战基地里有座转台可以让火车掉头。”他说,“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好久好久以前。”
理查德发出一声突兀的抽噎。
“理查德——”杰克想要安慰他。
理查德推开他的手,走到一旁,用手背擦去“那时候不像现在这么世故,”他试着微笑,“一切的一切都没这么世故,对不对,杰克?”
“没错。”此时杰克发现自己脸上也挂着两行眼泪。
噢,理查德。我亲爱的好友。
“没错。”理查德堆出笑容,凝视着向铁道侵入的树林,伸出脏兮兮的手背拨去眼角泪水。
“那时候谁都用不着这么世故。好久以前,那时候我们都还只是小孩,我们所有人都还住在加州,没有人搬去别的地方。”
理查德注视杰克,试着露出笑脸。
“杰克,扶我一把,”他说,“我的脚感觉好像被什么该死的陷阱缠住了,我……我……”
理查德跪倒在地,垂下的头发黏在疲惫的脸上,杰克凑上前,蹲在他身边,而我已不忍再继续详述——只能说,他们俩已尽了力安慰彼此,而诸位或许能够由您自身的经验推知,任何慰藉,总难免有其不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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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围墙才刚筑好,”等到理查德稍微恢复元气,他往下说道。
他们已经又走了一段路。夜鹰在高大的橡树上啼叫。海水的咸味更强烈了。
“我还记得。还有那块招牌——备战基地,上面是这样写的。营地里有一座障碍超越训练场,有些绳索让人攀爬,还有些绳索让人抓着在大水塘上荡过来荡过去,有点像描述二次大战特种部队的电影里那种新兵训练营。不过利用这些设备锻炼体能的人看起来不太像海军陆战队。他们很胖,而且全都穿着同样的衣服——灰色棉上衣,胸口用小小的字体印着‘备战基地’四个字,运动裤两侧有红色滚边。他们全都一个样子,好像随时都会中风或心脏病发。搞不好两种症状同时发作。有时候我们会在那里过夜。还有几次我们一住就是一整个周末。不是住在铁皮屋里;那屋子有点像是给那些付钱来健身的家伙住的宿舍。”
“我怀疑那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对,搞不好不是。说不定他们别有用意。总而言之,我们会搭起大帐篷,睡在吊床上。真是折腾人。”理查德再度流露忧愁的笑容,“而且你说对了,杰克——不是每个在营地里跑上跑下的人看起来都像是想要替自己练副好身材的商人。还有些别的人——”
“那些人怎么样?”杰克温和地问。
“那些人中有一部分——占大多数——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世界里那些浑身是毛的大块头。”理查德的声音很低,杰克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勉强听见。
“就是……狼人。我的意思是,他们看起来有一点像普通人,但不是非常像。他们的样子……很粗犷。你知道吧?”
杰克点头。他明白。
“我记得我不太敢近距离直视他们的双眼。三不五时那些眼睛会发出奇怪的光……好像他们的脑袋瓜里头烧起来了。至于另外剩下的人……”
理查德眼睛一亮,仿佛突然顿悟了什么。
“他们的样子就和那个代课篮球教练差不多。就是穿着皮衣还猛抽烟那个,我跟你说过的。”
“文都岬距离这里多远,理查德?”
“确切的距离我不太清楚。我们通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而且小火车的速度向来不快。可能就和人跑步的速度差不多,快不了多少。所以文都岬和备战基地之间的距离推算起来不会超过二十英里。说不定更近一些。”
“这么说来,我们大概只剩十五英里要走。距离——”
(距离魔符)
“对。没错。”
杰克仰望逐渐加深的天色。仿佛为了让这荒谬的一切看来不那么荒谬,太阳驶入云朵筑成的码头中,气温似乎骤降了十度,天空也越发阴沉——夜鹰已不再啼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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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理查德先看到那块告示的——一块朴素的正方形木板,漆上黑色字体。它立在铁道左边,藤蔓沿着柱子往上盘卷,看来年代十分久远。不过告示牌的内容倒是挺应景:好鸟直上云霄;傻乌死路一条。最后机会:滚回家吧。
“你可以退出,理查德。”杰克静静说道,“我自己一个人没关系。他们会放过你的,我保证。这其实不关你的事。”
“我可不这么想。”理查德说。
“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不,”理查德说,“是我爸拖我下水的。或是命运拖我下水的。或是上帝。管它元凶是谁,反正我跟它拼到底就是了。”
“好吧。”杰克说,“走。”
他们走过告示牌,杰克使出他学过点皮毛的拳脚功夫,一个回旋踢,踢落那块木板。
“帅哦,杰杰。”理查德浅浅一笑。
“谢啦,不过,别叫我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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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虚弱的理查德疲态尽露,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随着两人的步伐逐渐迈向铁轨尽头,深入越来越浓烈的太平洋气息中,他仍持续说了许多话。他解开密封在脑海深处多年的瓶子,倾倒出保存其中的回忆。尽管没有表现出来,杰克心中其实惊讶不已……此外还涌现一股深深的怜惜,他疼惜理查德那急切渴求一丁点父爱的孤独童年,无论理查德是不经意流露,或是刻意表现出来。
他的视线停驻在理查德苍白的面容,与他的脸颊、额头上及嘴唇周围的脓疱;他留神倾听那断断续续、几乎只剩耳语的话语——倾吐的时刻终于来临,理查德再也无须犹豫或压抑;而杰克再次暗自庆幸,摩根·斯洛特不是他的父亲。
理查德告诉杰克,铁路这一带的沿途风景他仍记忆犹新。走到一处,他们隔着树顶看见一座谷仓,上面还挂着一幅褪色的切斯特菲尔德香烟广告。
“‘二十支顶级香烟保证二十回愉快的吞云吐雾’,”理查德微笑着念出广告词,“不过以前站在这里就能把整个谷仓看得清清楚楚。”
他还指出一棵树顶向两边岔开的松树给杰克看。又过了十五分钟,他告诉杰克:“这座小丘背面有块大石头,形状像只青蛙。我们去看看它还在不在。”
岩石还在。杰克觉得那块石头的形状确实有点像青蛙,只要你发挥想象力。也许这样能让一个三岁小孩好过些。或是四岁。或七岁。或无论他几岁。
理查德曾经喜爱过那段铁道,也曾经认为铺了跑道、架起跨栏和绳索让人跳来跳去爬上爬下的备战基地是个正派的地方。可是他从未喜欢过文都岬这座小镇。经过几番深入挖掘,理查德连那家每次和父亲相偕造访这滨海小镇时必定投宿的汽车旅馆的名字都想起来了。金斯兰汽车旅馆……而杰克发现这名字倒不怎么令他讶异。
理查德说,金斯兰汽车旅馆和他父亲倍感兴趣的那家旅馆在同一条路上,从房间窗口望出去就能看见,但理查德讨厌那地方。那是个杂乱无章的庞然大物,种种不同形式的屋顶构成的阁楼与高塔层层相叠,三角顶、多折斜顶、甚至圆形屋顶,上方还立着奇形怪状的风信鸡转动不休。
理查德说,风信鸡就连没有风的时候都转个不停——他还清楚记得自己站在房间里,望着那些形状古怪的铜制风信鸡,有新月形状、甲虫形状、还有类似中国象形文字的形状;它们高高俯瞰着下方翻腾呼号的海水,在阳光中闪烁,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噢,对了,医生,这下我全都想起未了,杰克心里想。
“那旅馆荒废了吗?”杰克问。
“对。等着出售。”
“叫什么名字?”
“阿让库尔。”理查德停顿片刻,接着又添上一笔儿时色彩——那是绝大多数小孩都想尘封在箱子里的颜色。
“那栋旅馆是黑色的。虽然是木造,看起来却像用石头盖的。古老的黑色石头。所以我爸和他朋友替它取了个名字,叫暗黑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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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的问话稍微——不是完全——让沉溺在回忆中的理查德抽离出来。
“你爸买下了那家旅馆吗?就像他买下备战基地那样?”
理查德思索了一会儿,接着点点头。
“嗯。”他说,“我猜他买下来了。过了一阵子,他第一次带我去那里的时候,门前还有块出售的告示,后来再去,那块牌子已经不见了。”
“可是你们从来没在里头住过?”
“天哪,怎么可能!”理查德打了个冷颤,“他要把我弄进去,唯一的办法大概只有在我脖子上拴条铁链……就算那样搞不好我还是抵死不从。”
“甚至连进都没进去过?”
“没有,从来没进去过,这辈子我绝对不可能进去。”
哈,理查德小子,没人教过你话别说得太早吗?
“你爸跟你一样吗?就连他也从来没进去过?”
“就我所知,应该没有。”理查德摆出最专业的架势,食指伸向鼻梁,似乎想推推那副早就不存在的眼镜。
“我也敢打赌他真的没进去过。他跟我一样怕那个地方。不过对我来说,我对那地方只有一个单纯的感觉……就是害怕。可是对我爸爸来说,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他……”
“他怎么样?”
理查德有点不情愿地回答:“他迷上那地方了,我觉得。”
理查德停顿了一会儿,眼神迷蒙,回忆着过去。
“只要我们住在文都岬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去那旅馆门口,出神地站着。我说的可不是短短几分钟那种——他可能一站就是三个小时,有时候更久。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但不是每次都这样。他有些……奇怪的朋友。”
“狼族?”
“大概是吧。”理查德几乎是生气地说,“他们有些可能真的是狼人,或随便你要说他们是什么。他们穿衣服的样子看起来很不自在——他们老是在不该抓痒的正经场合拼命抓痒。还有些看起来就像那个代课篮球教练,有点冷酷卑鄙。有些我在备战基地见过的人也是那副德行。我告诉你一件事,杰克——那些家伙比我爸还怕那家旅馆。一靠近旅馆,他们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阳光·加德纳呢?他也去过吗?”
“嗯,”理查德说,“不过在文都岬的时候,他看起来更像我们在那个世界看到的……”
“奥斯蒙。”
“对。不过那些人不常出现。多半都是我爸一个人。有时候他会要汽车旅馆的餐厅替他包几个三明治,然后他就坐在人行道的长椅上,一边吃午餐,一边注视旅馆。我自己留在金斯兰汽车旅馆里,隔着大厅的窗户看着他看那旅馆。那种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总是让我很难受。他看起来很害怕,可是又有点……有点得意扬扬的样子。”
“得意扬扬。”杰克沉吟。
“有时候他会问我要不要跟他一块去,我总是拒绝。他也只是点点头。我记得有一次他告诉我:‘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所有事情,理查德……总有一天。’我也记得,当时我心想,要是他指的是那乌漆抹黑的旅馆,那我根本不想了解。”
“有一次,”理查德往下说,“他喝醉了,他说那旅馆里有样东西,已经在那里放了很久很久。我记得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躺在床上,那天晚上风很大,我听见海浪拍打在沙滩上,还有阿让库尔旅馆上头那些风信鸡吱吱嘎嘎转个不停的声响。那声音听起来恐怖极了。我想着那间旅馆,那里头的房间,全都空荡荡的,只有——”
“只有鬼才会住在里面。”杰克以为自己听见了脚步声,急忙回头察看。没有人;什么都没有。这条路上一直到他视线尽头都空无一人。
“对,鬼才住在里面。”理查德同意,“所以我问:‘那东西很珍贵吗,爸爸?’
“‘那可是全宇宙最珍贵的东西。’他这么回答我。
“然后我说:‘那说不定会有小偷闯进去把它偷走。’其实我并不想——我怎么能这么说?——我并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可是外面的风吹得好诡异,风信鸡转来转去吱吱嘎嘎,我不希望他睡着。
“他听完我的话开始大笑,我听见他拿起地板上的酒瓶,又替自己添了更多威士忌。
“‘没有人会去偷它的,理查德,’他说,‘而且要是哪个嗑了药的傻蛋闯进阿让库尔,他会看见他这辈子从没见过的东西。’他喝完酒,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困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碰那东西,不过他绝对不会有接近它的机会,理查德。我向你打包票。那东西有一点特别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它在这边一个样子,在那边也是一个样子。它永远不变——最起码就我目前所知道的,它始终如一。我想拥有它,但我甚至不会尝试去得到它,至少现在不会,说不定永远不会。我可以用它达成好多事——我可不是吹牛!——不过综观全局,我想就让它待在原地是最好的办法。’
“这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困了,不过我还是继续追问他开口闭口说不停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告诉你了吗?”杰克口干舌燥。
“他说那是——”理查德停顿片刻,皱起眉头沉思。
“他说那是‘所有世界的轴心’。说完还大笑了一阵。接着他又说了另一个名字。不过我想你不会喜欢那种叫法。”
“怎么叫法?”
“你一定会生气的。”
“拜托,理查德,快说嘛。”
“他把它叫做……呃……叫做:‘菲尔,索亚的傻念头’。”
在杰克脑海里爆发的不是愤怒,而是一阵令他晕陶陶的亢奋。就是它了,没错,那东西就是魔符。所有世界的轴心,有多少个世界呢?只有上帝才知道。美国这个世界;魔域那个世界;可能还有魔域的魔域、魔域的魔域的魔域,永无止境,宛如理发店旋转彩柱上的色带,不停向上旋转,升往天空。一个包含了无限面的大整体,一个囊括所有世界的大宇宙——而在全部的世界里,有一样东西是永恒不变的;那是一股统合一切的能量,拥有最良善的质地,尽管它目前正幽禁在某个邪恶之地;它是魔符,是所有世界的轴心。然而它是菲尔·索亚的傻念头吗?说不定是。菲尔的傻念头……杰克的傻念头……摩根·斯洛特的……加德纳的……当然,它还是两个女王的希望。
“分身不只是像双胞胎那样。”杰克喃喃低语。
原本理查德低着头,蹒跚地向前走,看着生锈的铁轨在脚下一步步退去。这时他抬起目光,紧张地望着杰克。
“分身不是像双胞胎那样只有两个,因为不是只有两个世界。说不定还有第三个……第四个……谁晓得有几个?这边有个摩根·斯洛特,那边有个奥列斯的摩根,搞不好别的地方还有个艾兹瑞尔的摩根公爵什么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踏进那旅馆一步!”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理查德认命的语气仿佛在说:不过我知道反正你会继续鬼扯下去,从莫名其妙的鬼扯变成彻彻底底的疯言疯语。快搭上列车吧,我们要前往西布鲁克岛喽!
“因为他没办法进去。也就是说,加州的摩根没办法进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奥列斯的摩根进不去。而奥列斯的摩根进不去是因为加州的摩根进不去。只要他们其中一个进不了他的世界里的暗黑旅店,那就没有一个有办法进去。你懂这意思吗?”
“不懂。”杰克沉浸于这个发现的狂热中,根本没听见理查德答话。
“两个摩根也好,一整打摩根也好,都无所谓。两个莉莉,或是一大堆莉莉——无数个世界里就有无数个女王,理查德,你想想看!是不是很容易把人搞糊涂?无数个暗黑旅店——只不过可能它在某些世界里是暗黑游乐场……或暗黑拖车屋停车场……或是暗黑什么我也不知道。可是理查德——”
他停下来,两手抓住理查德的肩膀,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笔探人理查德眼底。理查德原想挣脱,然而杰克脸上散发的炽烈美感却如大军压境,压得他忘记挣扎。突然间,短暂地,理查德相信任何事都有可能;突然间,短暂地,他感到自己被治愈了。
“怎么了?”理查德低声问道。
“有些东西不会被拒于门外。有些人不会被拒于门外。因为他们……怎么说……是‘独一本尊’。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形容法。他们就和它一样——和魔符一样。‘独一本尊’。我就是。我就是‘独一本尊’。我曾经有过分身,可是他已经死了。不只魔域里的那个我死了,所有世界里的我全都死了,除了现在的这个我。我知道——我感觉得到。我爸也知道。我猜,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老叫我小流浪汉杰克。我在这边的时候,我就不在那边。我在那边的时候,我就不在这边。而且,理查德,你和我一样!”
理查德凝视着他,沉默无语。
“你不记得了;我和安德斯说话时你大半时间都吓得不省人事。不过他说过奥列斯的摩根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叫拉什顿。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知道。”理查德微弱地答道。他的视线仍无法离开杰克的凝视。
“他是我的分身。”
“没错。安德斯说,那小男孩死了。魔符是‘独一本尊’,我们也是。但你爸不是。我在另一个世界见过奥列斯的摩根,他就像是你爸,但他不是你爸。他没办法进入暗黑旅店,理查德。他现在进不去。可是他知道你是‘独一本尊’,就像他知道我是一样。他希望我死,而他需要你站在他那边。
“因为这么一来,等到他打定主意,觉得自己真的想要魔符的时候,他随时都可以派你去暗黑旅店取回魔符,不是吗?”
理查德开始发抖。
“别担心。”杰克的语气充满坚毅,“他用不着操心这件事了。因为我们会把魔符拿出来,但我们不会让他得到魔符。”
“杰克,我不认为自己进得去那地方。”理查德说得微弱无力,而杰克早已迈开步伐,没有听见他的话。
理查德加紧脚步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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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暂时歇止。正午时分来临又离去。树林变得非常安静,杰克曾经两度见到模样诡异、树干长满节瘤、树根杂乱交错的树丛生长在离铁路非常近的地方。他实在无法欣赏那些树的模样。它们看起来太熟悉了。
理查德踉踉跄跄瞪着脚底一寸寸退去的铁轨,终于不支倒地,撞伤了头,于是杰克再度将他背在背上。
“杰克,你看!”经过了仿佛永恒那么久,理查德开口了。
前方,铁轨尽头消失在一幢老车棚里。敞开的大门露出车棚的幽深,宛如虫蛀出来的漆黑洞孔。车棚(理查德也许曾在这里度过许多美好时光,如今在杰克眼中看来,只令他全身起鸡皮疙瘩)后方是条公路——101号公路,杰克这么猜。
再过去一点就是海岸线了——杰克能听见海浪拍打的声响。
“我们应该到了。”他干哑地说道。
“就快了,”理查德说,“再往下走一英里左右就到文都岬了。天哪,真希望我们不必去那里,杰克……杰克?你要去哪里?”
杰克头也不回。他离开铁轨,绕过一株相貌诡异的树(这株树的高度甚至不及灌木),朝公路方向前进。长长的野草摩挲着他破旧不堪的牛仔裤。电车车棚——摩根·斯洛特往昔的私人小火车场——内,某个东西东滑西窜,笨拙地发出碰撞声,然而杰克甚至连瞄都没瞄上一眼。
他来到公路上,跨越整个路面,走到马路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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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近十二月中旬,一个名叫杰克·索亚的男孩,驻足于海水与陆地相接的交界线,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眺望着平静的太平洋。他十二岁,就同样年纪的男孩来说,他美丽得异乎寻常。他有一头长长的棕发——也许太长了些——海风轻轻拨开那头长发,揭露他秀气英挺的眉毛。他兀自沉思,想着他垂危的母亲,想着他的挚友,无论是仍然陪伴他的,或是已经缺席的。他还想着那些世界里的世界,在它们各自的轨道上运转着。
我走过这么长一段距离,他想着,全身颤抖,以小流浪汉杰克·索亚的身份,从一个海岸出发,横跨大陆,到另一个海岸。泪水陡然涌进他的眼眶。他将海水的咸味深深吸进肺里。他抵达了——而魔符已近在咫尺。
“杰克!”
起初他没去理会理查德;杰克入迷地看着洒落在太平洋上的阳光,将翻卷的浪花染得金碧辉煌。他终于走到了,他成功了,他——“杰克!”理查德用力拍他的肩膀,打断他的凝视冥想。
“唔?”
“快看!”理查德边喘气,边指着道路前方文都岬所在的方向。
“看那边!”
杰克望过去。他能理解理查德的惊讶,自己心里倒是平静无波——就算真有一丝丝惊讶,也只与听到理查德说出“金斯兰汽车旅馆”这名字时相去不远。对,他不怎么讶异,但是——
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感觉真是他妈的好极了。
她的容颜悬挂在二十英尺的高空,那是张比杰克的任何记忆都要年轻的脸庞。那是站在事业顶峰的莉莉。她黄铜般的美丽金发闪耀着热情的光泽,向后梳成一束塔斯黛·韦尔德式的马尾。然而她嘴角那抹满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却是全然属于莉莉·卡瓦诺的。整个电影史上,没有一个人能有她那种笑法——那是她所创造的笑容,迄今仍是她的专利。她的视线越过裸露的香肩,回眸一笑。那笑容投向杰克……投向理查德……投向湛蓝的太平洋。
那是他母亲……而他一眨眼,那脸庞产生了最细致的改变。脸颊与下巴的线条变得圆润了些,颧骨没那么高耸,发色深了一点,眼眸也更蓝了些。这一刻换成了劳拉·德罗希安的脸,杰森母亲的脸。杰克又眨了一下眼睛,那张脸变回他母亲——二十八岁那年的母亲,神采奕奕地展露出她那傲视世界、“玩不起就别来了”的笑容。
那其实是块告示牌,招牌最上方写着:
“杰克,那是你妈妈。”理查德沙哑的声音带着敬畏,“这是巧合吗?不可能吧?”
杰克摇摇头。不,这不是巧合。
招牌上最吸引杰克目光的字眼,那还用说,当然是“女王”。
“走吧,”他对理查德说,“看来我们快到了。”两个男孩并肩踏上通往文都岬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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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