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 top">01
文都岬地处低洼,依附在一路延伸人海的山崖边缘。小镇后方,另一片棱线崎岖的巍峨峭壁耸立,直入阴暗的云霄,犹如远古时代巨象背上的皱折。通往镇上的道路沿途是一片高耸茂密的树林,直到一幢铁皮盖成的棕色建筑物之处才改变方向,那建筑物或许是工厂,也可能是仓库,过了这里,道路为一长排仓库平淡无奇的平台屋顶遮掩。直到这条路开始往上攀爬到小镇后方的山头,往南朝旧金山方向蜿蜒时,它才会再度出现在杰克的视野中。眼下他只看见仓库屋顶像一道阶梯似的往下排列,以及围墙内的停车场,还有远远右方冰冷的灰色海水。放眼望去,触目可及的路面上没有人迹;最接近的一栋工厂背后那排小窗户里也没有半个人影。空荡荡的停车场上尘埃随风旋转。文都岬表面看起来是座荒芜的小镇,但杰克知道实则不然。摩根,斯洛特与他的爪牙——那些在魔域小火车突袭后还幸存下来的家伙——会在这里静候小流浪汉杰克与理性的理查德大驾光临。魔符的呼唤奔向杰克,催促着他向前,而他告诉自己:“嘿,小伙子,该来的总算来了。”而后迈步前进。
很快地,杰克视线范围内的文都岬景观出现了两个新的元素。第一个是一辆凯迪拉克轿车的车尾,大约露出九英寸——杰克看见光泽闪亮的黑色烤漆和保险杆与一部分右车尾灯。杰克多么希望驾驶座上的恶狼在备战基地时就被他干掉了。他再度眺望海面。灰色海水一波波涌向岸边。他踏出下一步,工厂与仓库屋顶上方一阵缓慢的扰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来这里吧,魔符声声切切,焦急地催促着。文都岬似乎正在缩小,像只手掌逐渐收握成拳头。走到这里才看得见屋顶上有个阴暗而看不出颜色的风信鸡,形状是颗狼头,正诡异地前后摆动,全然无视风向。
当杰克目睹那风信鸡毫无规则地由左摆向右边,再由右向左,最后完整地转了一圈后,他便明白,这是他与暗黑旅店的初次会面——起码是一小部分的暗黑旅店。杰克清清楚楚感受到一股敌意,就像脸上被狠狠掴了一巴掌,那恶意来自仓库屋顶,来自前方的道路,来自这整座小镇尚未看见的风景。杰克体认到,透过文都岬,魔域正逐渐渗入这世界;在这里,现实渺小得像一粒沙子。半空中的狼头风信鸡毫无意义地胡乱转动,而魔符对杰克的牵引未曾休止。过来这里吧过来这里吧现在过来吧此时此刻……随着这逐渐增强的惊人引力,杰克明白,魔符正在对他歌唱。这首歌没有语言,没有旋律,就像鲸鱼发出的频率,扬起、落下,在天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而这首歌,除了杰克,没有其他人听得见。
魔符知道,杰克看见暗黑旅店的风信鸡了。
文都岬也许是整个美洲大陆最邪恶与危险的地方,突然间勇气大增的杰克心想,就算如此,也不能阻挠他进入阿让库尔旅馆。此刻,他的感觉就像自己已经专注地养精蓄锐整整一个月,除了休养生息与锻炼身体,没再做过其他事。他转向理查德,努力不将对他病体的担忧表现在脸上。就连理查德都不能阻止他一倘若有必要,他会抓起理查德将他丢进那该死的旅馆。他看见受尽折磨的理查德用指甲抠着身上蜂窝般的疹子,从头皮抓到太阳穴,再抓到脸颊上。
“我们要进暗黑旅店去,理查德。”他说,“我们一定要去,我知道,无论他们要用什么疯狂的手段对付我们,我都不在乎。总之我们去定了。”
“我们的麻烦遇上我们,也算是遇上一个大麻烦,彼此彼此。”理查德引用了苏斯博士的名言——无疑是下意识地。他停顿了一会儿,“我一点信心都没有。这是真心话。我的腿根本动不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我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杰克?”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如何阻止它。”杰克但愿自己没在说谎。
“是我爸害我变成这样的吗?”理查德凄凉地问。他用手掌试探地按了按肿胀的脸颊,接着拉出塞在裤腰里的上衣下摆,检察肚子上那一大片红疹。红疹组成一个类似俄克拉荷马州的形状,从理查德腰际往两侧扩散,再向上蔓延到脖子下方。
“看起来像病毒之类的东西造成的。是我爸把病毒施在我身上的吗?”
“我想他不是故意的,理查德。”杰克说,“如果这么说你会好过点的话。”
“一点也不。”理查德说。
“一切都会落幕的。西布鲁克特快车就要开进终点站了。”
理查德陪伴在身边,杰克向前迈进——他看见凯迪拉克的车尾灯亮起,然后熄灭,终于消失在他视线之外。
这次不是出其不意的突击战了,也没有载着一火车的机关枪和弹药与一口气冲破围墙的那种惊险刺激的战术,然而,就算文都岬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要来,杰克也绝不退缩。突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穿戴上一身盔甲,手里握着一柄神剑。
文都岬里没有任何人有伤害他的能力,至少在他进入阿让库尔旅馆之前,他已经在旅途上了,“理性的理查德”陪在他身边,一切将会是完美的结局。在他又跨出三步前,他全身的肌肉随着魔符的歌声震颤起来,比起刚才那种全副武装的骑土提剑上阵的想象,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更鲜明、更适合用来描述自己的形象。这画面犹如天启,来自一部他母亲主演过的电影。杰克恍若骑在马背上,腰间佩着一把手枪,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帽,正准备大刀阔斧地整肃枯木峡谷。
《通往绞刑镇的最后列车》,杰克想起这部一九六零年,由莉莉·卡瓦诺、克林特·沃克与威尔·哈钦斯所主演的老电影。就这么干吧。
<er h3">02
他们经过的第一栋废弃空屋旁,四五株魔域妖树挣扎着从坚硬的泥地生长出来。也许它们打从一开始就长在这里了,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朝路中央伸展枝叶,几乎伸到分隔线上方。也可能不是这样。杰克回想最初俯瞰这隐秘的小镇时,印象中并没有看到这些妖树。在他和理查德逐渐接近仓库途中,他不断听见树根摩擦着地面塞塞率率的声响。
(是我们的孩子吗?我们的孩子未了吗?)
“我们到马路对面去。”他牵起理查德肿胀不平的手,领着他横跨马路。
他们一走到对面,杰克便清楚地看见妖树朝着他们俩的方向伸长枝叶与树根。
要是树也有胃的话,说不定他们还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叫声。布满树疣的树枝与蛇一般的光滑树根猛然一甩,超过马路上的黄线,接着又一甩,原先与两个男孩间的距离便拉近了一半。杰克用手肘顶了顶理查德,接着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走。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孩子呀!太棒啦!)
空气中突然充满撕裂布匹般的巨响,有一瞬间,杰克以为奥列斯的摩根又要在天上扯开一个大洞,硬闯进这世界,化身成摩根·斯洛特……摩根·斯洛特,他会带着他的冲锋枪、喷火枪或烧红的火钳来到他们面前,向他们提出一个最后的、无法拒绝的提议……结果出现的不是理查德发火的老爸,而是魔域怪树哗的一声倒下,树冠撞上马路中央,弹了一下,折断些许枝叶,往一旁滚动,像某种动物的尸体。
“我的老天,”理查德说,“它们从土里爬出来追我们了。”
杰克心里正想着一模一样的事。
“它们简直就像神风特攻队。”他说,“文都岬的情势恐怕会比之前还难以掌握。”
“因为暗黑旅店?”
“对——不过也因为魔符。”他往道路前方望去,看见这斜坡再往下十码远,又有另一丛这种吃人怪树。
“这里的频率或气氛或随便你要叫什么东西已经整个被搞烂了——因为在这里,一切善恶是非全都被混淆了。”
两人与前方那丛妖树越来越接近,杰克说话时视线仍紧盯着它们不放,他看见最接近的一棵妖树树冠对准他们的方向扭转过来,仿佛听见了杰克他们的谈话。
也许这整个小镇就是个大型的奥特莱酒馆,杰克沉吟着,也许他终究还是会攻克它——不过假如此刻他的面前出现一条隧道,杰克·索亚最不想干的事就是走进隧道。他完全不想见识文都岬版的怪兽埃尔罗伊。
“我好怕。”理查德在杰克身后说道,“杰克,要是有更多树像那样从土里跳出来怎么办?”
“我告诉你,”杰克说,“我观察过了。就算那些树会走路,其实也走不了多远。就连像你身体那么虚的家伙都能跑赢它们。”
他们正要绕过这条路上最后一个弯道,经过最后一幢废弃仓库往下坡走。魔符唤了一声又一声,那声音就像《杰克与魔豆》故事里巨人的竖琴琴音那样美妙。终于,杰克绕过弯道,文都岬剩下的景致在他脚下铺展开来。
是他体内杰森的那一面推动他的步伐。文都岬也许曾是个宜人的度假小镇,但好风光显然早已不复存在。而今整个文都岬镇就是一条奥特莱隧道,而他必须穿越它。龟裂的路面向前蜿蜒,深入一片烧毁的房舍中,周遭为魔域妖树所环绕——过去在那些废弃工厂工作的人们,想必也曾住在这些小小的木屋里吧。光凭还残存的一两处断垣残壁,不难推知这里曾有过什么样的遭遇。被大火焚烧得扭曲变形的车体零零落落散布在房舍附近,早已成为杂草的定居地。妖树的树根慢条斯理地在倾颓的小屋地基底下四处爬行缠卷。焦黑的砖块与木板、翻覆碎裂的浴缸、歪歪扭扭的水管散落在火舌舔过的空地上。杰克看见一片白色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定睛一看,又急忙转开视线,那是一具被搅散的骨骸,纠缠在妖树树根里。昔日,孩童骑着脚踏车在这街上穿梭,主妇群聚在厨房里抱怨薪水和失业率,男人在自家车道上为汽车打蜡——如今,这些景象全都消逝了。一架翻倒的秋千,支架穿出杂草与石砾包围,锈蚀得像要化成铁屑似的。
混浊的天际有一道微渺的红光时现时息。
过了由烧毁的房屋与入侵的妖树组成的两个街区,荒凉的十字路口立着早已不再发光的红绿灯。穿过十字路口,一栋焦黑的建筑侧边还贴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海报,海报里有辆汽车撞穿一扇大窗户,车祸景象上方有句广告标语:噢,糟了!快找马可。
火势蔓延到这里便停止了,然而杰克倒希望它继续延烧下去。文都岬是座堕落腐化的小镇,还不如一把火烧光它。
接下来出现的是排商店街,第一栋建筑便是那贴着马可汽车美容海报的房舍。危险星球书店、同心茶馆、福蒂全天然健康食品行、霓虹村;杰克只认得出少数商店的名字,因为绝大多数招牌早就斑驳掉漆了。这些商家大门深锁,看起来和山丘上那些工厂与仓库一样遭人遗弃。从他目前所站的位置,杰克还能看见商家的窗户早已被打破,看起来宛如失去镜片的镜框、空白无神的眼睛。商店门面涂上厚厚的油彩,红色、黑色、黄色,在沉郁的天色中看起来格外醒目,像伤疤一样。
商店前方遍地垃圾的街道上,有个女子一丝不挂,缓慢而别扭地摆动身体,像个风信鸡似的。她似乎饿了很久,杰克几乎能数出她身上有几根肋骨。她身体苍白、乳房下垂,头发蓬乱得像拖把,整张脸涂成鲜艳的橘色。她的头发也是橘色的。杰克停下脚步,望着那头发和脸庞都染了颜色的疯女人举起双臂,宛如打太极拳般不疾不徐地扭动上半身,左腿一伸,踢向一条苍蝇围绕的狗尸,最后她调整姿势,维持不动,活像一尊雕像,化身成整座文都岬镇的象征。最后她慢慢放下脚,骨瘦如柴的身体兜起圈子,旋转着。
过了女人身边,过了那排荒芜的商店,小镇的干道进入住宅区——至少杰克认为这地方应该是住宅区。两层楼式的娇小住宅曾是明亮的白色,如今和那些商店正面一样布满刮痕与伤疤般的油彩。一幢看来曾是民宿的独栋式建筑,一句令杰克触目惊心的话潦草地写在掉漆斑驳的外墙上:你死定了。这几个字已在墙上存在了好长一段时间。
杰森,我需要你。魔符的歌声传进杰克耳中,这呼唤既在人类的语言之上,也在人类的语言之下。
“我办不到。”理查德在他身旁嘀咕,“杰克,我知道我办不到。”
过了那一排油漆剥落、看来毫无希望的房舍后,下坡路面变得更陡了,远远地杰克只看见两辆黑色凯迪拉克的车尾,各自占据道路一侧,车头朝山脚停放,引擎仍未熄火。简直就像一张经过特效处理的照片,暗黑旅店上半部——二分之一?三分之一?——巍峨耸立在凯迪拉克汽车与那些绝望的房子后方,看起来庞大得不可思议,笼罩着逼人的不祥之气。整幢旅馆像是飘浮着,下端被最后一座山丘隆起的弧线截去。
“我没办法进去。”理查德又说了一次。
“连我们有没有办法经过那些怪树旁边,我自己都不确定。”杰克说,“撑着点,理查德。”
理查德发出一阵古怪的鼻塞似的声音,杰克脑袋里绕了个圈子才意识到理查德在哭泣。他将手搭在理查德肩上。暗黑旅店掌有这镇上的风景——这点再明显不过。暗黑旅店拥有文都岬,它主宰小镇上方的空气,也控制脚下踩的土地。杰克凝视着旅馆,风信鸡旋转的方向彼此冲突,阁楼与高塔像凸起的赘疣般伸向灰暗的天空。从外观看来,阿让库尔的确像是石头砌成的——历经千年的古老岩石,黝黑得像沥青一样。其中一扇窗口突然有道光线闪过——对杰克来说,仿佛是旅馆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正为了他终于驾临暗自窃喜。似乎有个模糊的身影从窗边退去。
下一秒,一抹飘浮的云影映上玻璃,遮掩住窗景。
暗黑旅店中,某个角落,魔符的歌声轻扬,世上只有杰克一人听得见。
<er h3">03
“我觉得它变大了。”理查德说。自从他看见暗黑旅店的轮廓飘浮在最后一个山头,他就忘了要抓痒。泪水爬过他脸颊上肿胀的脓疱,杰克发现,理查德的眼眶已完全被凸起的红疹所包围一—现在理查德用不着刻意挤眼皮也能眯起眼睛了。
“我知道不可能,可是这旅馆以前没这么大,杰克。我很肯定。”
“现在,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了。”杰克的回应几乎是多余的——他们老早老早就跨过那条所谓“不可能”的界限。阿让库尔旅馆如此巨大、威风赫赫,与这小镇相比,显得大得不成比例。
暗黑旅店建筑风格铺张而华丽,塔顶沟槽上装满了转台与铜制风信仪,圆润的穹顶与繁复折叠的屋顶本该将它塑造成一座梦幻美好的乐园,却反而让它看来像一场凶恶的梦魇。暗黑旅店俨然是座讽刺迪斯尼乐园的黑暗城堡,在那里,唐老鸭勒死自己的侄儿休伊、杜威和路易,嗑了药的米老鼠开枪打死米妮。
“我好害怕。”理查德说;而魔符正唱着:杰森,快过来吧。
“跟紧点就是了,老兄,我们一定可以轻轻松松穿越这片树林的。”
杰森,快过来吧!
杰克向前跨步,前方的树丛随之骚动,沙沙作响。
理查德惊恐得向后缩——杰克突然想起,现在的理查德几乎和瞎子差不多,没了眼镜,眼皮也肿得快睁不开。他将手往后一探,拉住理查德往前走,同时惊觉理查德的手腕竞变得如此单薄。
理查德的步伐摇摇晃晃。他枯瘦的手腕在杰克手中发烫。
“无论如何,千万别放慢脚步,”杰克说,“我们只管从它们旁边走过就对了。”
“我办不到。”理查德哭哭啼啼。
“要不要我背你过去?我是认真的,理查德。我是说,原本场面可能更棘手。我猜,要不是我们之前干掉那么多他的爪牙,说不定现在这里每隔五十英尺就有一个站哨的卫兵。”
“如果你背我,就跑不快了,我会拖累你。”
还说不想拖累我,不然你以为你现在拖拖拉拉的是在千什么?这句话闪过杰克脑海,但他仍说:“我替你挡在它们中间。紧紧跟着我,然后我叫你跑的时候就尽全力快跑,理查德,等我数到三,听懂了吗?一……二……三!”
他拽着理查德的手臂用力冲刺。理查德绊了一下,喘着气,勉强维持住平衡才没有扑倒。树脚的尘土如喷泉般涌动,粉碎的泥块掀起一场动乱,一群看似巨大甲虫的生物混在其中四处爬行,亮得像鞋油一样。不怀好意的树群边,一只咖啡色鸟儿飞出草丛,一条树根像柔软的象鼻从尘土中窜出,抓住半空中的小鸟。
另一条树根左右蛇行,企图攻击杰克左脚脚踝,差一点就抓到了,所幸长度不够。树干上的洞口失望得尖叫怒吼。
(可爱吗?是可爱的孩子吗?)
杰克咬紧牙关,巴不得能拉着理查德·斯洛特飞上天。树冠开始低下头,左右摇摆。这时所有纵横交错的树根颤动着,滑溜溜地往路中央伸展,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理查德步履蹒跚,他转过头,视线越过杰克望向那些张牙舞爪的妖树,步伐不禁慢了下来。
“快跑啊!”杰克大喝,揪住理查德的手臂。那些红色肿块的触感简直就像埋在皮肤下的滚烫石砾。眼看着一大堆嘶嘶作响的树根生龙活虎地不断朝路中央爬来,杰克硬是使劲将理查德拖走。
一条树根咻咻作响,凌空飞来,缠上理查德的手臂,同一时刻,杰克伸出手臂抱住理查德的腰。
“耶稣基督!”理查德大叫,“杰森哪!它抓到我了!它抓到我了!它抓到我了啦!”
慌乱中杰克看见树根的末梢竟像一条虫的头部,挺立起来瞪着杰克。它在半空中懒洋洋地晃动,接着又在理查德滚烫的手臂上缠了一圈。其他树根越过马路,也向两人滑行过来。
杰克使尽吃奶的力气拖住理查德,好不容易将他拖回了六英尺。缠在理查德手臂上的树根越收越紧。杰克双臂锁住理查德腰际,毫不留情地死命往后拉。理查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瞬间,杰克生怕理查德肩膀脱臼,然而他脑袋里的声音却对他大喊:用力拉!他将脚跟蹬进土里,更卖力地往后拖。
这时缠在理查德手上的树根断成两截,他们差点倒进一团蠕动的树根里。杰克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才好不容易稳住重心没有摔倒。他弯着腰,让理查德和自己尽量远离马路。他们保持这种姿态,在曾经听过的撕裂声响劈里啪啦的环绕中,闯过最后三株包围上来的妖树。这下子,杰克用不着吩咐理查德,理查德也会没命狂奔了。
最接近的一棵树怒吼着,将自己扯离土壤,发出一声砰然巨响,在理查德身后距离不过三四英尺处倒下。其他妖树也纷纷挣扎着离开地面,摔击在后方的路面上,它们的树根挥舞着,宛如狂乱纷飞的头发。
“你救了我的命。”理查德说完又哭了起来。这泪水的成分中虚弱大过惊慌与恐惧。
“从现在起,让我背着你走。”杰克喘着气说,一边弯下腰,帮助理查德爬到他背上。
<er h3">04
“我早就该对你坦白了。”
理查德滚烫的脸颊贴在杰克脖子上,热气咻咻的低语传进他耳里。
“希望你不要恨我,但如果你真的因此生气,我也不会怪你,真的,我不会埋怨。我很清楚,我早就该告诉你的。”
理查德轻得像是身体里什么都不剩,只剩一具躯壳。
“坦白什么?”杰克调整姿势,将背上的理查德安顿好在中间,那种自己背的只是一具空皮囊的忧虑再度涌现心头。
“那个来我家和爸爸见面的男人……还有备战基地……还有衣橱的事。”理查德似乎失去重量的身体偎在杰克背上,颤抖着。
“我早就该说了。可是我就连对自己都不敢说。”他的鼻息和他的皮肤一样炙热,激动地钻进杰克耳中。
杰克想道,是魔符把他害成这样的。下一秒他又纠正自己,不,是暗黑旅店把他害成这样的。
两人与妖树搏斗期间,原本停在下个山丘边缘的两辆凯迪拉克已在某个时刻悄悄消失,而暗黑旅店依旧挺立,随着杰克每一个向前的步伐变得越发庞大。暗黑旅店的另一名受害者,那个瘦巴巴的裸女仍在商店街前跳着她疯狂的慢舞。混沌的天空中那渺小的红光闪闪烁烁,忽明忽灭。时间在这里丧失意义,既没有早晨也没有下午,更没有夜晚-——这里是时间的焦枯平原。从外观看来,阿让库尔旅馆确实像是石头盖的,尽管杰克知道并非如此——建筑的木料似乎自行钙化,变得更加厚实乌黑,从里到外透出一股黑气。那些奇形怪状的风信鸡,狼形、乌鸦形、蛇形,还有杰克无法辨认的环状设计,它们任意转动,与风向矛盾。有些窗户冲着杰克闪动警示的光芒,当然也可能只是玻璃反映了天上的红光。他迄今仍看不见山脚与阿让库尔旅馆的下半截,非得等到他们过了书店、茶行,还有其他逃过祝融茶毒的商店,才有可能看清楚阿让库尔的全貌。至于摩根·斯洛特,他在哪里?
而且,照这么看来,那一大群列队欢迎杰克驾到的摩根大军在哪里?杰克勾着理查德两条竹竿腿的手臂禁不住收得更紧,他又一次听见魔符的呼喊,并且再次感受到那个更强悍、更有力量的自我在体内膨胀。
“不要因为这样就讨厌我……”理查德的话尾越来越微弱。
杰森,过来吧过来吧!
杰克抱紧了理查德细瘦的大腿,背着他走过曾经房舍林立的焦土。将这些断垣残壁当成自家专属自助餐馆的魔域妖树絮絮叨叨,骚动不已,但此时它们已距离太远,不足以令杰克心烦了。
脏乱空旷的街道中央,女人意识到杰克正要往山坡下前进,于是开始慢慢旋转身体。她操演着一套复杂的动作,然而当她垂下双手,收回一条向外伸出的腿,动也不动伫立在一条死狗旁边,凝视杰克走下山坡时,那仿佛在打太极拳的气氛便烟消云散。一时间,这个骨瘦如柴、脸庞与刺猬般的头发全染成鲜艳橘色的女人活像一座海市蜃楼,虚幻得没有半点真实感。接着她扭着奇怪的姿势横过街道,冲进一家没有名字的商店。杰克不自觉地笑了。
“你真的要背着我走那么远?”理查德喘着气问,而杰克答道:“现在的我没有办不到的事。”
假如那个幽禁在暗黑旅店里高声歌唱的宝物此时向他提出要求,他也会将理查德一路背回伊利诺伊州。杰克再次感受到体内那股不断成熟具体的决心,他心想,这地方太暗了,因为所有的世界统统挤在这里了,挤得像张三度曝光的照片。
<er h3">05
还没看见,杰克就能感觉到文都岬的居民了。他们不会攻击他——自从那个疯女人溜进商店里之后,杰克便能断然肯定这点。他们全盯着他看。他们躲在门廊底下,躲在窗户后方或是空荡荡的房间后头,他们偷窥着杰克,也许是出于恐惧,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某种杰克不能明白的沮丧。理查德可能昏过去了,也可能睡着了,他呼吸灼热,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杰克绕过狗的尸体,顺势往危险星球书店的破窗里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散落各处的书籍,上面摊着许多用过的针筒,凌乱地覆在书店的地板上。墙面上,高大的书架张着嘴打呵欠似的空无一物。这时阴暗的书店深处有个影子动了一下,接着冒出两个苍白的人影。两个男人浑身赤裸,满脸胡须,身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绳索。四只眼睛滴溜溜直瞅着杰克。其中一个男人只有一条手臂,勃起的苍白阳具晃动着,露出牙齿笑着。我一定是看错了,杰克这么告诉自己。那个人的另一只手呢?他偷偷往后又看了一眼。这次只看见瘦巴巴的白皙四肢缠在一起。
杰克不再往其他商店的窗户里看,然而当他经过时,倒有不少视线追随着他移动。
不久,他经过那排两层楼的住宅。
“你死定了”
四个字大剌剌地横在一面墙上。他绝对不会往窗户里看,他对自己发誓,不能看。
一张橘色的脸顶着一头橘色乱发,在一楼的一扇窗口内左右摆动。
“宝贝,”下一幢房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低语,“我的心肝宝贝杰森。”这次他忍不住看了。你死定了。她就站在一扇破掉的小窗户里,玩弄着一条拴住她两边乳头的铁链,侧着脸对他微笑。杰克凝视她空虚的眼眸,那女人垂下手臂,踌躇不定地离开窗边,穿着乳头的铁链松垮地垂在胸前。
幽暗的房间深处、窗棂之间、门廊缝隙底下,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杰克不放。
暗黑旅店的轮廓仍旧阴森飘摇,但已不在杰克正前方。这条路一定在某个地方不知不觉改换了方向,因为此时旅馆已转移到杰克视野的左前方。那幢屋子真的像刚才看来那么威赫逼人吗?杰克属于杰森的那面,杰森本人,在他体内猛然勃发,他眼中的暗黑旅店,尽管巍峨依旧,却不再像山头一样高大难攀。
过来吧,我需要你,魔符在歌唱。你没想错,它只是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
爬上最后一座小山丘,杰克暂停脚步,向下俯瞰。他们就在那里,没错,全都在那里。暗黑旅店也在那里,完完整整的暗黑旅店。小镇的干道往下延伸向海滩,白色沙滩上露出许多大石头,就像残缺不全的褪色牙齿。阿让库尔旅馆在他左方稍后,侧面对着海洋,隔着一道石头砌的防波堤。
旅馆前方,十二辆黑色加长形轿车一字排开,有些蒙尘脏污,有些光亮得像镜子。众多豪华轿车的引擎运转着,排出白色废气,凝聚成低空的云层。
打扮得像是联邦探员、全套黑色西装的守卫沿着围墙来回巡逻,将他们的手抬到眼睛上方。杰克看见其中一名守卫眼前射出两道红光,还没意识到那群守卫拿的是望远镜,就已本能地闪开,躲向路边的小屋旁。
刚才那一小段时间,他看起来铁定就像一个路标,直挺挺地立在山丘上。警觉到一时的轻率差点就让自己被抓到,杰克肩膀倚在屋舍灰扑扑的老朽木板墙上,冒着冷汗直喘气。杰克挺了一下,调整理查德的位置,让他更舒服些。
总而言之,现在他知道自己必须从靠海那侧接近暗黑旅店,这表示,他必须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横跨海滩。
他再次挺直身体,从墙脚偷窥山脚下的情形。摩根·斯洛特残存的军团成员有些坐在车里,有些像蚂蚁似的随机散布在高大漆黑的围墙前面。一时间,杰克有些错乱地回想起第一次亲眼看到女王宫殿的经验。那画面如此精确。当时也是一样的情形,他站在山坡上,望着拥挤的人群随意来去。如今那地方会是何种光景?那天——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史前时代的事了,多么遥远——宫殿前人潮熙攘,却充满无比的祥和与秩序。这一切如今应该都走样了,杰克心知肚明。奥斯蒙会镇守在那幢宛如一顶大帐篷的宫殿前方,而那些还有胆子进入宫殿的人,将会低着头,行色匆匆。那女王呢?她现在怎么样?杰克禁不住忧心起来。他无法控制自己不要想起雪白的亚麻床单上,那张熟悉得令他惊惶的脸庞。
下一秒,杰克的心跳陡然冻结,宫殿前的景象、女王的病容,一下全都跌回杰克记忆的抽屉里。阳光,加德纳堂而皇之闯进杰克的视线,手里握着一个手提式扩音器。一阵海风拉下他一绺白发,遮在他的太阳眼镜上。有那么一瞬间,杰克确信自己闻到他身上那股混着恶心体臭的甜腻古龙水气味。至少有五秒钟时间,杰克忘了呼吸,傻傻呆立在龟裂朽坏的木板墙边,遥望山脚下那个疯狂的男人对着穿西装的守卫发号施令,他踮起脚尖转来转去,指着某个杰克看不见的东西,做出不满意的手势。
杰克的呼吸恢复过来。
“嘿,我们遇上了一个挺有趣的麻烦,理查德。”杰克说,“我们待会儿要去的旅馆能够随它高兴就膨胀成两倍大的样子,而且那里还有个天底下最神经质的疯子。”
理查德突然含糊咕哝了一句,听起来只是嘶嘶一声,让原以为他睡着了的杰克吃了一惊。
“什么?”
“上吧,”理查德气若游丝,“搞定它,杰杰。”
杰克开怀大笑。下一分钟,他已踏着谨慎的步伐走下斜坡,经过成排木屋后方,穿过长长的马尾草丛,前往海滩。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