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面刚讲述的骚乱中,我扮演的不是主要的角色。大师直截了当地说:我对莫斯科的情况不很熟悉,无法指挥当地的魔鬼。因此,我应该继续监视尼基。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还不够冷酷无情,不能在现场指挥。这样一来我的虚荣心受到了很大打击。我觉得任何任务,无论是难是易,我都能胜任,但是我本来就应该明白,研究罗曼诺夫家族的信件和日记的任务将仍然是我的主要工作。了解一点情况在今后几年里也是很有帮助的。罗曼诺夫家族没有在那一天的血淋淋场面中灭亡,但是,他们要在今后的岁月里遭难是毫无疑问的。
一个直接的后果便是短棍们的效率降低了。他们在尼基周围布下的保护圈出现了缺口。举例来说,正午时分尼基和阿丽克斯坐在看台上时,我现在也能到达与沙皇相当接近的地方。凭借大师开辟的了解他思想的途径,他朝皇亭走来时,我可以察觉他脸色苍白难看,而这苍白的脸色是由难以驾驭的强烈情感所造成的。我能够感觉到这情绪的强烈。有的人因愤怒而脸涨得通红,而他是因为没有说出来的盛怒而脸色发白。与阿丽克斯一样,他不愉快主要是针对农民的。他们怎么能够如此忘恩负义,如此毁灭自己?尽管他心上压着沉重的锁链,但宽恕他们也是他的责任。在他被愤怒所困扰的时候,他能唤起这样一种情感吗?他的愤怒有许多方面的表现。他对警察的无能也同样气愤。没过多久他还对自己大发雷霆。他没有重视安全措施。许多事情是可以防止的。要不这是真的?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吗?他的时运就这么倒霉吗?他不得而知。他不会知道。那天晚上他在日记里写道:
到现在为止,感谢上帝,一切都进行得很好,但是今天犯了一个大罪。在霍登广场草坪上过夜的人群冲破了围栏,于是可怕的挤压事件发生了,出事后可怕的是大约有一千三百人遭践踏。
我一直研究“犯了一个大罪”这句话。他指的是骚乱者,还是他自己?因为在五月十八日的下午,尼基最信任的政治家威特伯爵捎话说:“为尊重死者起见,所有庆祝活动都应该立即取消。”威特还补充说,“尤其是法国大使的舞会。”原先安排舞会就在这一天的晚上举行,筹备的时候打算把它办成加冕典礼最隆重的晚会。
不同意威特伯爵的意见很快就有了。尼基的叔叔,莫斯科最高行政长官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大公娶了阿丽克斯的大姐艾勒,除了其他的职权之外他还担任农民节的总指挥。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派人给威特送去了答复:“沙皇觉得霍登广场是个大灾难,但是也通知你,实际上这个灾难也没有大到要让加冕礼庆典活动因此黯然失色。”
老一辈的大公,即这位最高行政长官的几个兄弟都附和他的意见。然而他们的意见却让大公的下一代人即尼基的表兄弟们很反感。实际上,尼基最亲密的朋友——与他妹妹克谢尼娅结婚的他的表兄弟桑德罗——公然宣称他的叔伯们,这些高级别的大公、老一辈的罗曼诺夫家族成员的态度只能说是“绝对错误的”。桑德罗的几个兄弟,即米哈伊尔大公的儿子们情绪激烈地表示赞同。今天晚上的法国舞会,尼基无论如何不可出席。那是对死去的人的极大侮辱!俄国的正义感到哪里去了?已经进入加冕典礼第四天的沙皇正准备赞同桑德罗的意见,就在这时,阿列克赛叔叔走进房间,这一位大公是他已故父亲尚在人世的年纪最大的兄弟。
“尼基,”阿列克赛叔叔说道,“你肯定要明白的是,你的表兄弟们,这些米哈伊洛维奇们。尤其是桑德罗,他们的意见你是听不得的。他们都很年轻,阅历不深。他们很偏激。他们都很蠢,岂止是蠢;我告诉你,他们是绝不会承认他们是站在邪恶势力一边的。他们想把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拉下马,这样他们就可以把他们的人安插进来担任莫斯科最高行政长官。你想想这对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和艾勒会怎么样。你的妻子非常不安,她漂亮的姐姐竟然要大丢面子。”
我就在旁边,所以听到了这些意见。这一回那些短棍们又不在身边。大批刚死的灵魂一定非常需要援助——也许D.K.派短棍们到停尸房去了。无论怎样,这一回要靠近尼基是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我听到了桑德罗的兄弟尼古拉·亚历山德洛维奇说的话。等到阿列克赛叔叔一走开他就说:“尼基,我请求你,今天晚上不要出席法国舞会。想一想我说的话。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我们依旧是活在凡尔赛的阴影里。路易十四和玛丽·安托瓦内特可以长夜跳舞。因为他们很天真,没有意识到正在降临的暴风雨。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尼基,你仔细想想。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已经发生了。这些男人的血,这些女人的血,这些儿童的血,将永远伴随着你的统治。这不公平,因为你是仁慈的,你是善良的。我知道,假如你能够,你会叫这些人起死回生。可是你做不到。因此,尼基,你应该对死者家属表示同情,表示你的热爱、你的尊重。你怎么能让这个政权的敌人说我们的皇帝在彻夜歌舞,而他的遭杀戮的臣民尸骨还没有埋葬?”
他富有说服力的言辞奏效了。尼基现在知道他不想去舞会,而他兄弟的话却未能维持这种高度的说服力。他很快便向愤怒屈服。“我真要问问,”他继续说道,“为什么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没有预料到对警察的需求有多大呢?一个傻瓜也能告诉他。”没过多久,他就暗示这里面有阴谋诡计。他会不会是听信了我们散布的谣言。这谣言在莫斯科传开了。许多人都听说最高行政长官把加冕典礼的资金抽走去偿付他的赌债了。这话不对。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是无罪的。这么做的是他的助手。(这个人不但欠了赌徒的债,还欠了我们一笔债务——我们在俄国的一名调查员。事实上,正是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这名助手散布谣言说最高行政长官腐败。)
可怜的尼基。假如说他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他不能在心里把两个截然相反的想法多思考一下,然后确定哪一个想法更有理。就在他想着要重视表哥尼古拉慷慨激昂的言辞时,他的两个叔叔又回到房间里。他们开始解释,而且言语激烈,假如尼基不出席舞会那将是一个国际上的侮辱。法国大使馆已经作了铺张的准备,沙皇和皇后的缺席将会损害两国的关系。“尼基,我们靠的是法国的结盟。就凭这一点,你也必须出席。法国人以危难之际能保持头脑清醒来衡量自己,并以此为豪。他们以他们表现的froideur而自豪。假如你缺席了,他们会把你看作是一个妇道人家,正值我们需要健全的外交风度之时,却被怜悯所左右。外交政策不应受事故的影响。”
尼基出席了舞会。那天晚上尼基和蒙贝洛伯爵夫人,即法国大使夫人,第一对出场跳舞,而阿丽克斯则与伯爵跳。尼基在日记里记下了这样的评语:
蒙贝洛舞会举办得非常精彩,但是大厅里热得叫人受不了。两点钟吃了晚餐我们就离开了。
在此同时,莫斯科最高行政长官在微笑。他在舞会上尽情享受。谢尔盖·亚历山德洛维奇得意扬扬地说道:“那一天有多么可怕并不要紧。一个人要有勇气和头脑,在音乐欢快、酒兴正浓之时,能够尽情地享受良宵。这也是我们的职责。”
桑德罗和他的几个兄弟早就了解谢尔盖的信条。因此,在这天晚上,他们一见他也在场更加无法容忍。他们打定主意,舞会一开始就退场。阿列克赛叔叔大声说道:“那是罗伯斯庇尔四名傲慢的追随者。”
我满意了。大师会高兴的。我肯定,要是他得知那一夜我居然潜入了寝宫,他也会觉得很有趣。是的,我到达了卧室。短棍们乱作一团,那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在几分钟里(就在短棍们返回而我匆匆逃离之前),我悄悄地潜入了尼基思想的深处,因此我可以报告说他觉得自己注定要灭亡。注定了,该死的。他非常肯定地明白这一点。要确定他今天晚上知道的是什么,那得花二十几年的时间,然而今天晚上他知道了。他真正吓得魂不附体了。他对阿丽克斯说他应该义不容辞地决定引退,到一处隐修院为受害者祈祷。在这样一个充满注定灭亡意识的夜晚,这是绝不可以对一个妻子说的话。这样的话甚至也可以说明,为什么后来阿丽克斯会写信给她的朋友德国伯爵夫人兰策奥。
我觉得我丈夫周围的人都口是心非,而且没有一个人对俄国尽心尽职。他们为他做事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和个人的利益,因此我为自己担忧,接连哭了几天,因为我觉得我的丈夫很年轻,不懂世故——他们就是利用他这一点。
倘若她知道莫斯科的贵妇人是怎么说她的,恐怕她会哭得更伤心。
在加冕典礼之前她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她对她最贴身的女侍臣说了知心话,她非常爱慕尼基。“我非常爱他。我用秘密的称呼叫他。”
“是什么秘密的称呼?”女侍臣问道。
“哦,那我可不能对你说。都是很秘密的。我用许多亲密的词叫他,一般都是英语。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温暖的语言,非常热情友好。”
秘密一点一点地泄露了。最后都传开了——那个女侍臣发过誓绝对不会说给任何一个人听的大秘密。那个女侍臣真没有——一两天里面真没有说。然后,她对她最要好的朋友说了,而这个女人也发誓她是完全可以相信,永远可以相信,不会说出去的。
结果,她最好的朋友倒没有把这个秘密很快就随便说出去。过了几个晚上,她把这个秘密说给一个朋友听了,然后又说给另一个朋友听。这两个人也发誓守口如瓶,但是没过多久也毁了誓言。莫斯科的社交界不久都在暗地里笑话沙皇皇后用英语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爱。任何一个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的包打听都非常熟悉阿丽克斯和尼基相互称呼的话。“Lovy,Boysy,S One,My Soul,Manykins-mine,Sie,Pussy-mine.”
她们笑了一阵阿丽克斯之后,其中一人觉得有必要提醒旁人,“她是从棺材后面冒出来的,她身上有晦气。”
而且,莫斯科最高行政长官现在有一个名字叫“霍登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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