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曼朝着年轻的女人走了几步。她本能地往后退,但是却勇敢、傲慢地抬起目光。
“我很愿意跟你交谈,法妮。但是请你永远不要跟我谈论这个,也不要谈论那天我失去了什么。”
他的对话者低下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就是你的运气。”
流动的河水溅打在他背上。尼曼向警队借了一双步行鞋,现在正在峭壁的天然台阶上行走,相对于攀爬来说,这轻松多了。爬到断层的位置,警官开始观察尸体被发现的凹缝。他戴着特氟龙纤维手套,仔细看着岩壁和周围,在岩墙上找寻着射钉可能留下的痕迹。
石头上有些洞。
裹挟着冰水滴的风拍打着他的脸,但尼曼喜欢这种感觉。尽管环境恶劣,但来到小湖边,他感到很充实。凶手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这个地方的:这里安静、幽谧,没有污浊,没有骚扰。玉一样静润的水带给暴力的灵魂一种平和。
警长什么也没找到。他在凹缝周围继续搜寻,没有射钉的痕迹。他单膝跪在凹缝边,触摸洞穴的内壁。突然,手指碰到一个清晰分明的小孔,就在洞穴上缘的中间。警长想到了法妮·费雷拉。她说得对,凶手可能是装备上射钉和滑轮,在体重上玩了点小伎俩,将尸体吊起来的。
他将手臂伸进洞里,又摸了摸,总共发现三个螺纹切口小洞,约二十厘米深,排成三角形——射钉留下的三个印记是用来固定滑轮的。犯罪情形慢慢还原了。雷米·高约瓦是在远足的时候遭遇袭击的。在那偏僻的高山上,凶手把他绑起来,折磨他,毁伤他的肢体,直至把他杀害。然后借助受害者的尸体,自己下到山谷里。怎么做的呢?尼曼向下十五米低处看去,那里,河水凝滞成一面漆一样的镜子。顺着激流,凶手说不定是借助划艇类的小船,从河上过来的。
可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为什么不把尸体直接抛弃在案发现场?
警长小心翼翼地爬下峭壁。到了地面,脱掉手套,转身背向岩壁,这观察着断层投射在平滑水面上的倒影。他确信:这里是一处圣地,安静、纯洁,这可能正是凶手选择这里的原因。
掌握所有这些情况后,警长认定,他要找的凶手是一个公认的登山运动员。
尼曼的车上配备着一个高频指令发送器,但是这位警官从来不用。
对于机密的沟通,他用它的次数不会多于用手机,但是手机又不那么谨慎安全。事实上,多年来,他较常用寻呼机,一种无线电信号接收器。
标记和模式他会经常变换,没有人能截取到这种只靠密码运行的信号系统,这是从巴黎毒贩那里学来的窍门。警长将号码和密码给了于斯诺、巴纳和维蒙。上车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小盒子似的发射器,在键盘上按着。没有留言。
他发动车,回到大学。
现在是早上十一点,稀疏的人影穿过青翠的广场。几个学生在体育馆跑道上跑步,相对于混凝土建筑楼群,体育馆略显偏僻。
警长走上一条横穿的路,又径直朝主楼方向开去。这个巨型地堡有六百米长,八层楼高。他停下车,查看平面图。除图书馆外,这个巨大的建筑内还包括医学和物理科学的阶梯教室。楼层里大多是授课教室,最高层是寄宿生房间。校园警卫用红笔标记了雷米·高约瓦和他妻子的公寓号码。
皮埃尔·尼曼走过图书馆大门,进入建筑大厅:这是一个单独厅室,宽大的玻璃窗户提供采光。墙上绘有逼真的壁画,在晨光中闪烁。离那儿几百米远的地方,大厅尽头好似消失在弥漫着一种矿物粉尘的黑暗里。这个地方有点斯大林式建筑的风格——与巴黎大学那明亮的大理石和棕色木头所营造的氛围完全不同。这只是尼曼的假想,他其实从没有踏进过大学校门,不管是巴黎的还是其他地方的。
他走上一个花岗岩台阶的悬梯,楼梯的每一阶都像发夹一样呈发射状,被垂直薄板分割开来。这些都是建筑师的奇思妙想,剩下的都是一样繁复的风格。一半氖光灯没有开,尼曼在黑暗与光明间交替着穿行。
最后,他来到一个狭窄的廊道里,旁边嵌着一些小门。他穿梭在这昏暗的小道——所有的灯都灭了——寻找着34号房,高约瓦的公寓。
门虚掩着。警长用两根手指,推了推薄薄的胶合板隔门。
迎接他的是一阵寂静和幽暗。尼曼站在前厅,上方的灯管横穿过狭窄的走道。借着微弱的亮光,警官可以观察挂在墙上的相框,都是些黑白照片,好像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些精力充沛的奥林匹克运动员,用一种呆板的得意,脚后跟点地,朝天空挥舞着手臂。他们的脸庞、身形和姿势都散发出一种令人担忧的完美,一种冷冰冰的非人的纯粹。尼曼想到了大学的建筑:所有这些都形成了一个协调一致的整体,但没法令人产生崇敬感。
这些相框下面,他看到几张雷米·高约瓦的肖像照。他拿下来,细细观看。受害者年轻英俊,面带微笑,留着短发,轮廓僵硬。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特别警戒的光芒。
“你是谁?”
尼曼转过头。一个女人的身影蒙在雨衣里,呈现在走道尽头。警官走近。她应该也是二十五岁以下,光亮的中长发衬着瘦削、凹陷的脸庞,苍白的脸凸显出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她的脸部轮廓骨感而精致。这个女人的美丽只有在突发意外时才会显现,好像是在表达不满的第一印象。
“我是皮埃尔·尼曼,”他说道,“警察。”
“你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抱歉,门是虚掩的。您是雷米·高约瓦的妻子吗?”
女人没有回答,夺过尼曼手中的相框,重新挂到墙上调整好。接着,她脱去雨衣,走到左边的房间里。尼曼偷偷摸摸地,从旧套头衫的缝隙中,隐约看到白色、瘦削的胸脯。他打了个哆嗦。
“进来。”女人勉强说道。
尼曼发现,这是一个狭窄的客厅,精心的装饰庄严朴素。墙上挂着一些现代绘画,匀称的线条、鲜明的色彩,还有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不经意间,一个细节使尼曼产生强烈印象:这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化学气味——胶水的味道。高约瓦家最近刚刚贴过新的壁纸。这个细节抓住了他的心。他第一次颤抖了,想到这对夫妻破灭的生活,想到他们的幸福化为灰烬,这个女人内心深处该充满怎样的悲伤。
他用沉重的语调说:“夫人,我来自巴黎。是预审调查法官派来的,支援您丈夫的死亡调查。我……”
“你有线索吗?”
警官看着她,突然有想摔碎某件东西的欲望,比如一个窗玻璃,随便什么。这个女人悲伤地麻木了,对警察也有敌视。
“目前,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承认道,“但是我很希望调查能……”
“提你的问题吧。”
尼曼坐在组合沙发上,面对着那个女人。她选了张小椅子坐下,像是刻意保持距离。为了不失态,他摸索了几秒钟,抓来一个靠枕。
“我阅读过您的证词。”他又说道,“我只想再了解些补充信息。这个地区,有很多人远足,是不是?”
“您认为盖侬还有什么消遣吗?大家都会徒步旅行、登山。”
“其他远足者知道雷米的路线吗?”
“不会,他从来不说。他选择属于自己的路线……”
“他会做些简单的散步或是跑步吗?”
“看情况。星期六,雷米会步行外出,不带器材爬到近两千米的高度。”
尼曼顿了顿,接着直入问题要害:“您丈夫有敌人吗?”
“没有。”
这个回答含糊的语气促使他提起另外一个问题,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有朋友吗?”
“也没有,雷米是个孤僻的人。”
“他和学生保持着什么样的关系,那些常去图书馆的学生?”
“他和他们的接触仅限于借书卡。”
“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女人不做声了。尼曼追问道:“您丈夫会特别神经质、紧张吗?”
“不。”
“跟我说说您丈夫父亲失踪的事情。”
苏菲·高约瓦抬起眼睛。瞳孔颜色灰暗,但是睫毛和眉毛很好看。她简单地耸了耸肩。
“他1993年死于雪崩。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关于这个,我知道的不多,雷米从来不跟我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警察保持沉默,看着家具摆放整齐的小客厅。他很了解这样的地方。
他知道,这儿不仅有他和苏菲·高约瓦两个人,关于死者的记忆也还在空气中飘荡,好像他的灵魂正在隔壁房间某个地方整理箱子。警长指了指墙上的画说:“您丈夫不在这里保存书籍吗?”
“为什么要保存?他整天都在图书馆工作。”
“他也是在那边准备论文吗?”
女人微微点头承认。尼曼不停地观察这张美丽生硬的脸。他很惊讶,自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就碰到两个如此有魅力的女人。
“他的论文是关于什么的?”
“奥林匹克运动会。”
“不是很学术。”
苏菲·高约瓦表现出轻蔑的神情说:“他的论文讲了比赛和神灵的关系,从身体到思想。他研究阿特龙的神话,就是用自己超出极限的力量,维护地球繁荣的那个原始人。”
“抱歉,”尼曼叹了口气,“我对哲学问题不是很了解……这跟走道里的照片有关系吗?”
“有,也没有。那些都是莱妮·里芬斯塔尔电影的底片副本,关于1938年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
“这些照片真令人印象深刻。”
“雷米说,基于身体和思想的联合、体能测验和哲学表达,这些比赛与奥林匹亚运动会有着惊人的巧合。真是这样的话,就涉及到纳粹思想,不是吗?”
“我丈夫不在乎表达思想的本性。他只热衷于这样一种融合:思想和力量、精神和肉体。”
尼曼对这种费解的哲学毫不理解。
女人突然欠了欠身,粗暴地说:“为什么派你来这儿?为什么是像你一样的男人?”
尼曼忽视这个评语的攻击性,审问的时候,他也总是用相同的方法来莱妮·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德国著名女导演,1934年受希特勒委托,为国社党1934年纽伦堡军事阅兵拍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获威尼斯影展金奖。
1938年拍摄了柏林奥运会的著名纪录片《奥林匹亚》。由于为希特勒拍摄多部纳粹政策纪录片而备受争议,战后逐渐转为摄影师,其摄影技法和美学成就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应对:建立在恫吓之上的无情、冷漠。当你是一名警察,特别是当你要保持气魄的时候,感情用事或心烦气躁都是没用的。
他用蛮横的语气问道:“依您看,有没有谁对您丈夫怀恨在心?”
“你在胡说些什么?”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没有看到尸体吗?你难道不知道是一个变态杀人狂杀了我丈夫吗?不清楚雷米是被一个疯子袭击的吗?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疯狂追击他,把他打倒,折磨他直到最后吗?”
警官深吸了口气。其实,他正在想那个死去的沉默寡言的图书管理员,想这个充满攻击性的女人。真是一对让人血液凝固的夫妻。
他质问道:“您的家庭和睦吗?”
“你有什么毛病?”
“请您回答。”
“我是嫌疑人吗?”
“您很清楚您不是。拜托,回答我。”
年轻女人瞥了下他说:“你还想知道我们每周亲热几次吗?”
尼曼感到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
“请合作,夫人。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请出去,臭条子。”
她的牙齿不白,但嘴唇的轮廓令人陶醉。尼曼盯着她,轮廓鲜明的颧骨、眉毛,那张嘴透过暗淡苍白的脸颊闪耀着。面颊的光泽、眼睛的颜色,所有关于光线和声音的幻想都不重要,美丽只关乎线条、轮廓、不朽的纯洁。警官顿住了。
“出去!”女人吼道。
“最后一个问题。雷米一直在大学生活,他什么时候服兵役的?”
苏菲·高约瓦呆住了,对于这个问题显得很窘迫。她抱紧手臂,好像身体内部突然升起一阵寒冷。
“他没服役。”
“被淘汰了?”
她点点头承认:“什么原因?”
女人的眼睛又重新盯着警官说:“你到底想找什么?”
“什么原因?”
“精神病,我想。”
“他遭受着精神上的困扰吗?”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每个人都会因为一些精神上的原因服不了役,这说明不了什么。你如果装病,说些疯话,你就被淘汰了。”
尼曼没再说什么,他整个身心却想表达一种隐约的不赞同。女人突然轻蔑地打量着他刷子似的发型、古板的打扮。她的嘴唇撇了撇,露出厌恶的表情说:“上帝啊,你快滚吧!”
他站起身,低声咕哝道:“我会走的。但是我想让您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她说道。
“不管这会不会让您感到不快……就是我这样的人在抓凶手,就是我这样的人在帮您丈夫报仇。”
女人的神情僵化了几秒钟,下巴紧蹙,然后啜泣起来。
尼曼转过身来:“我会抓住他的。”他说。
在门口,他轻叩着墙,从肩膀上扔过去一句话:“上帝啊,我向你保证,我会抓住杀了您丈夫的狗娘养的。”
外面,银色的光照在他脸上,黑色斑点在他眼睑下跳动着。尼曼犹豫了几秒钟。他尽量平静地走向车子,然而,昏暗的光晕渐渐变成女人的脸:棕发的法妮·费雷拉,金发的苏菲·高约瓦,两个强势、智慧、咄咄逼人的女人,两个他也许永远不会拥入怀中的女人。
他重重地踢了一脚固定在柱台的垃坡铁桶,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寻日于机。
屏幕闪个不停,法医完成了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