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扎克有三间教堂。一间在重修,另一间由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主教监管,第三间由一位年轻的本堂神甫管理着,外面流传着关于这位神甫的最阴暗的传闻。有人说,他跟母亲一起在住所的密室里酗酒。中尉讨厌所有的萨扎克人,尤其厌恶他们散布谣言的热情。但是那次,他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对的:那次,他也被叫去支援,去将这对母子拉开,结束他们那可怕的扭打。
卡里姆就是选择了这间教堂来获取信息。
他在神甫的住所前突然停下。那是一间毫不考究的水泥平房,紧靠着一栋饰有不对称彩绘玻璃窗的现代教堂。一块小牌板上写着:教区。一些荆棘和荨麻草争先恐后地抢夺着门口的位置。他敲了门。几分钟过去了,卡里姆听到沉闷的响声。他暗暗咒骂着,等得不耐烦了。
终于,有人开门了。
卡里姆好像看到了一场海难。才中午,神甫已经浑身散发着酒气,参差的络腮胡,蓬乱的、好像蒙了一层灰的头发,淹没了他的瘦牛脸;眼睛呈现出尼古丁的颜色;外衣领竖着,几块污渍在他的衬衣前胸泛着光。作为一个神甫,这个男人浑身酒气,名誉扫地,无药可救。他的宗教命运如香叶一般,散出扰人的气味,不可持久燃烧。“有什么能帮你的,我的孩子?”
声音刺耳但坚定。“卡里姆·阿杜夫,警察中尉。我们认识。”
那个男人整了整他淡灰色的衣领。“啊,好像是的……”他的目光扫视着他。“是邻居打电话叫你来的吗?”
卡里姆笑了。“不是。我需要您的帮助,为了一起案子。”
“啊?好,进来吧。”
警察走进屋,立刻感到鞋底黏黏的。他低下头,看见地漆布上反光的污渍。“是我母亲干的,”神甫叹气道,“她什么也做不了,将果酱弄得到处都是。”他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真是疯了,她现在只吃这个。”
屋内装饰显得混乱不堪。一些胶纸歪歪扭扭地贴在木家具、瓷器和织物上。警察看到几块用刀切开的方形黄色慕斯;一些不协调的靠枕,更显出了厅室的夸张;一堆园艺工具散落在地上。对面,另一间房里放着一张弗米加桌,上面是脏兮兮的盘碟,还有一张破床。
神甫摇晃着走进房里,踉跄了一下,然后又站稳。
卡里姆说:“你为什么不喝一杯,那样,我们可以节约点时间。”
本堂神甫转过头,露出敌对的眼神。“看看你自己,我的孩子。你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卡里姆咽了下口水。从摄影师那里拜访过后,他还受着打击,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摆脱出来。他只听到脑袋的嗡嗡声,感觉有锤子捶在胸口。
他机械地用衣服袖子擦了下脸,像个擦鼻涕的孩子。
神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要喝点儿吗?”他不自然地微笑着问。
“我不喝酒。”
穿黑衣服的男人喝了一口。血液在他干巴巴的脸上跳动,他狂热的眼睛像硫磺一样闪着光。他嘲弄地笑道:“伊斯兰教吧,嗯?”
“不是,为了工作,我想保持清醒,就这么简单。”
神甫挥动着杯子。“那为你的工作干杯。”
在过道里,卡里姆看到了神甫的母亲。她走来走去,弯着腰,或更确切说是驼着背,怀里抱着一罐果酱。他想着被撬开的墓室,想着光头党,想着买了学生照片的修女。现在,还有这两个幽灵列车上的人物。他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之后便噩梦不断。
神甫眼神里有些惊讶。“别担心,我的孩子,这没什么。”他坐在一张泡沫床垫上,“你说吧,我听着呢。”
卡里姆轻轻地抬起一只手。“只有一件事,请您不要再叫我‘我的孩子’了。”
“你说得对,”男人冷笑着回道,“职业病。”
教士又喝了一大口,摆出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手势,表示他明白了。“你在查什么样的案子?”
卡里姆很高兴神甫还不知道墓园的渎神事件。克罗齐耶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很抱歉,我什么都不能说。您只要知道我在找一个修道院,在萨扎克或卡奥尔周围,甚至这个地区别的地方。我相信您能帮我找到它。”
“你知道修道会吗?”
“不知道。”
那个男人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密集的反射光在小杯子里晃旋。“这里有几个修道院。”他又冷笑起来,“这个地区倒很适合静心冥想……”
“有多少?”
“一个省少说就有十几个。”
卡里姆在心底简单估计了一下,拜访这些修道院,至少要花他一整天时间。而且,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只剩两小时,行不通。
神甫站起身,在壁橱里掏了会儿。“啊,找到了。”他翻动着一本像圣经纸页的簿子。他母亲进了房间,碎步走到酒瓶前,给自己倒了杯酒,没有看卡里姆一眼。她只看了眼他儿子,眼睛像鸟眼一样闪烁,并充满厌恶。
神甫翻动着簿子,命令道:“别吵我们,妈妈。”
女人没有回答,两只手抓着杯子,关节像小骨一样。她突然盯着卡里姆,发出尖细的声音:“你是谁?”
“别烦我们。”神甫又转向卡里姆,“看,我在十个修道院的页面上做了标记,你如果想记一下的话……不过,修道院之间都隔得很远……”
卡里姆看了看页面,似乎认识所标示村庄的名字。他拿出本子,仔细地记下。“你是谁?”母亲继续追问。“回你房间去,妈妈!”神甫叫道。
他走近卡里姆。“你到底在找什么?也许我能帮忙……”
卡里姆竖起毡笔,盯着教士。“我在找一个修女,一个对照片感兴趣的修女。”
“什么样的照片?”
神甫眼神里的光芒一闪即逝,但卡里姆还是捕捉到了。“关于这类事,您是不是听说过什么?”
男人抓了抓头发,“我……没有。”
卡里姆问道:“您多大了?”
“我?二十五。”
母亲又倒了一杯酒,竖着耳朵听。
卡里姆继续说:“您是在萨扎克出生的?”
“是的。”
“您也是在这儿上的学?”
神甫耸了下肩。“是的,上到小学的基础课程二年级。之后,我就进入了……”
“哪所学校?让·饶勒斯?”
“是的,但是……”
这种关系的拉近似乎让他感到突然。“她来过这里。”
“什么?”
“那个修女,那个我要找的修女……她来跟你买班级照片。该死的,她收集了所有的学生照片。您和茱德·伊特埃洛是一个班吗?这个名字有没有让您想起什么?”
神甫脸色苍白,“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母亲的声音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卡里姆用手滑过脸,好像在自己的脸上翻了一页。“我从头开始说。如果您正常上学,1982年应该是在中级课程二年级,是不是?”
“可是这都快十五年前的事了!”
“1981年是在中级课程一年级。”
神甫僵直在那里,耷拉着肩膀,手指抓扣着椅背。虽然年轻,他的手却跟他母亲的一样,已经衰老,渗透着浅蓝色的青筋。“是的……日期符合……”
“所以你和一个叫茱德·伊特埃洛的男孩一个班。茱德·伊特埃洛,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想想看,这对我很重要。”
“想不起来,老实说,我……”
卡里姆上前一步。“但你记得来找学生照片的修女,是吗?”
“我……”
他母亲没有落下一个字。“小混蛋,这个马格里布人说的是真的吗?”她说。
她转身蹦跳着地朝门走去。卡里姆抓住机会,抓住神甫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
神甫瘫倒在泡沫床垫的一角。“我从来没搞清楚过那晚来的人……”
“1982年7月?”
他点头承认。“她敲了我的门……那天很热……热得可怕……好像太阳要在最后时刻把热度释放出来,炙烤着石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天只有我一个人……我开了门……天哪……你能想象吗?我才刚十岁,这个修女出现在一片昏暗中,还带着黑白头巾……”
“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先跟我聊了学校,聊了我的成绩和我喜欢的课程。她的声音非常温柔……然后她要求看看我的同学……”神甫擦了擦脸上沁出的汗珠。“我……我给她看了班级照片……我们都在上面的那张……我很骄傲能向她展示我的伙伴,你懂吗?就是那时,我明白她在找什么东西。她久久地观察着,然后问我她能不能留下相片……作个纪念,她说……”
“她向你要其他照片了吗?”
神甫点点头,清了清嗓音。“她还想要中级课程一年级的照片。”
卡里姆知道了:他可以询问下这两个年级学生的其他家长,但他们肯定都没有这两个年级学生的照片了。但是为什么一个修女要拿走所有相片呢?卡里姆周围好像耸立起一片石头丛林,一片黑暗将他笼罩。
那位母亲又出现在门口,胸口抱着一个鞋盒。“小混蛋,你把我们的照片送人了,那是你的学校照片。那时候你那么乖,那么可爱……”
“闭嘴,妈妈!”神甫紧盯着卡里姆的眼睛。“那时我已经受了神的感召,你明白吗?我好像被那个高大的女人迷住了……”
“高大?她高大吗?”
“不……我不知道……那时我才十岁……但是,我还是会想起她,和她的黑色披风……她讲话的声音让人身心平静……她想要那些照片,我就毫不犹豫地给了她。她给我祝福,然后就消失了。我相信那是神的指示……我……”
“混蛋!”
卡里姆看了一眼那个老女人,她咆哮着,又看看儿子,明白神甫就要关闭回忆了。他用最抚慰的语气说道:“她有没有说为什么想要那些照片?”
“没有。”
“有没有跟你提起茱德?”
“没有。”
“她给你钱了吗?”
神甫做了个鬼脸。“当然没有!她问我要了两张照片,就是这样!天哪……我……我以为她那次拜访是神的指示,明白吗?一次神圣的相遇!”
他抽噎起来。“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废物,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一个整天泡在酒里的酒鬼。还是这个……女人的儿子……自己都看不明白,怎么去感化别人?”他哀求着卡里姆,紧紧抓住他的皮外套。“当自己都身陷黑暗,怎么可以给别人带去光明呢?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母亲丢掉盒子,一些照片散落在地上。她露出爪子,冲上去,抓在他背上、肩上,像枪炮子儿一样连续击打着。
“混蛋,混蛋,混蛋!”
卡里姆吓得往后退。整个房间都在颤动。他知道他该走了,再不走,他也会精神失常的。但是,他还没有得到全部的答案。他推开那个女人,俯下身。“几秒钟后,我就走了,一切就都结束了。我问你,你后来又看到过那个修女,对吗?”
神甫用鼻子吸着气。他母亲来回走着,嘴里嘀嘀咕咕说着难以理解的话。“她叫什么名字?”
“安德烈修女。”
“哪个修道院的?”
“圣·让·德拉克瓦,加尔默罗会修女。”
“在哪里?”
那个男人将头埋在臂膀里。卡里姆抓住他肩膀扶起他。“在哪里?”
“在……塞特和阿格德角之间,靠海。我迷茫时偶尔会去看她。对我来说,她是依靠,明白吗?一个帮助我……”
门已经在风中摇晃。警察向他的车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