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记日志的时间是中午。本在楼下读什么东西。他以为我在休息,不过尽管我很累,却没有歇下来。我没有时间。在忘记之前,我必须把它写下来。我必须记日志。
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本提议下午一起去散散步,我还有一个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
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不知道自己是谁。睁开眼睛时我以为会看到床头柜坚硬的棱角、一盏黄灯、房间角落里四四方方的衣柜、有隐隐羊齿草花纹的壁纸。我以为会听见妈妈在楼下煎培根,或者爸爸在花园里一边吹口哨一边修剪树篱。我以为自己会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床上除了一个被扯坏了一只耳朵的玩具兔子什么也没有。
我错了。我在父母的房间里,刚开始我想,然后才意识到屋里的东西我一件也不认识。卧室是完全陌生的。我倒回床上。出错了,我想。非常非常可怕的错误。
下楼前我已经看见了贴在镜子上的照片,读过了上面的标记。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小孩,甚至已经不是少女,并明白过来现在我听见的、那个一边做早餐一边向广播大吹口哨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室友或男朋友,他叫做本,是我的丈夫。
在厨房外我犹豫了。我很害怕。我马上要见到他,仿佛是第一次见面。他会是什么样子?跟照片里的样子一样吗?或者相片也很失真?他会老些,胖些,还是秃一些?他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他会有什么举动?我嫁得好吗?
突然一种幻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告诉我要小心。别草率结婚……我推开了门。本背对着我,正用铲子翻着平底锅里“咝咝”作响的培根。他没有听见我进来。
“本?”我说。他一下子转过身来。
“克丽丝?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说:“没事。我想没事。”
然后他笑了,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我也一样。他看上去比楼上的照片要老——脸上有更多的皱纹,头发已经开始发灰,在太阳穴的地方稍稍有些掉发——但这些非但无损他的魅力,反而让他更加迷人。他的下巴有力,适合年长的男人;眼睛闪烁着调皮的光芒。我意识到他有些像是年龄稍大的我父亲。我本可能嫁个比这糟糕的人,我想。糟糕得多。
“你看过照片了?”他说。我点点头。“别担心。我会解释一切的。你为什么不到走廊那边找个地方坐?”他对走廊做了个手势,“穿过去就是餐室。我马上就来。给你,拿着这个。”
他递给我一个胡椒磨,我去了餐室。几分钟后他端着两个碟子跟了进来。油里浸着一条泛白的培根,煎过的面包和一个鸡蛋摆在碟子边上。我一边吃,一边听他解释我是如何生活的。
今天是周六,他说。他在工作日上班;是一名教师。他解释了我包里的那个电话和钉在厨房墙上的一个白板。他告诉我应急的钱放在什么地方——两张20英镑的纸币,卷得紧紧地塞在壁炉上的时钟后面——又给我看了那个剪贴簿,从中我可以粗略地了解自己生活的多个瞬间。他告诉我,只要齐心协力,我们应付得来。我不确定自己相信他,但我必须相信。
我们吃完饭,我帮他收拾干净早餐的东西。“待会我们该去散散步。”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答应了,他看来很高兴。“我读一读报纸就来,”他说,“可以吗?”
我上了楼。一旦等到独处,我的头脑便开始天旋地转,装得满满当当却又空空荡荡。我感觉什么也抓不住,似乎没有一件东西是真实的。看着现在所在的房子——现在我知道这是我的家了——我的目光却是全然陌生的。有一会儿我甚至想逃跑;可我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坐在昨晚睡过的那张床边上。我应该铺好床,我想。或者去打扫,让自己忙起来。我拿起枕头拍松,这时传来了一阵嗡嗡声。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低沉,时断时续。是细细的、微弱的铃声。我的包在我的脚下,当拿起它时,我意识到嗡嗡声似乎是从那里面传来的。我想起了本说过的手机。
找到手机的时候它在发亮。我瞪着它看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地——在内心深处,或者记忆的边缘——我清楚地知道这个来电意味着什么。我接起了电话。
是个男人的声音。“喂?”他说,“克丽丝?克丽丝?你在吗?”
我告诉他我在。
“我是你的医生。你没事吧?本在旁边吗?”
“不。”我说,“他不在——你有什么事?”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还说我们已经在一起进行了几个星期的治疗。“针对你的记忆。”他解释说。我没有回答,他说:“我希望你相信我。我想让你看看卧室里的衣柜。”我们又沉默了一阵,然后他接着说,“衣柜里有个鞋盒,往里面看一眼,应该有一个笔记本。”
我望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衣柜。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告诉我的。”他说,“昨天我们见面了,我们说好你应该记日志,你告诉我会把日志藏在那里。”
我不相信你,我想说,但这似乎既不礼貌又不全是真话。
“你能不能去看一眼?”他说。我告诉他我会的,接着他加了几句,“现在就去。一个字也不要和本提。现在就去。”
我没有挂电话,而是走到了衣柜旁。他是对的。衣柜的底板上是个鞋盒——一个蓝色的盒子,盖不严实的盒盖上写着“爽健”牌字样——里面是一本用棉纸裹着的小簿子。
“找到了吗?”纳什医生说。
我取出小簿子拿掉棉纸。它是棕色的皮革封面,看起来价格不菲。
“克丽丝?”
“是的,我拿到了。”
“好。你在上面写过东西了吗?”
我翻开第一页。我发现我已经记过日志。我的名字叫克丽丝·卢卡斯。日志开头说。47岁,是一个失忆症患者。我感觉又紧张又兴奋,像是在窥视谁的隐私,不过窥视的对象是我自己。
“我记过了。”我说。
“好极了!”他说明天他会打电话给我,我们结束了通话。
我没有动。蹲在打开的衣柜边的地板上,放着床没有整理,我开始读日志。
刚开始我感到很失望。日志里写的那些东西我一样也记不起来,想不起纳什医生,想不起我声称他带我去过的诊所,也想不起我说我们做过的测验。尽管刚刚听过他的声音,我却想象不出他的样子,也想不出我跟他在一起的场景。日志读起来像一本小说,但接着在日志快要结束的两页中间,我发现了一张相片。我在照片里的房子里长大,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以为自己置身其中。是真的,这就是我的证据。我见过纳什医生,他给了我这张照片,一块来自过去的碎片。
我闭上了眼睛。昨天我描述过我的旧房子,储藏室里的糖罐,在树林里采浆果。那些回忆还在吗?我能想起更多吗?我想着我的母亲和父亲,希望能记起别的东西。一幅幅画面悄悄地浮现了。一张晦暗的橙色地毯,一个橄榄绿色花瓶,一条粗毛地毯,一件胸部织有粉色鸭子、上衣正中有排暗扣的连衫裤,一个海军蓝色的塑料车座和一只退色的粉红便壶。
色彩与图形,却没有一样是关于活生生的生命。什么也没有。我希望见见我的父母,我想。正在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明白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叹了一口气,在没有整理的床边坐下来。日志中间夹着一支笔,几乎想也没想我就把它拿了出来,打算再写些东西。我拿着笔悬在纸面上,闭上眼睛集聚精神。
事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意识到一个事实——我的父母已经过世——因此触发了连锁反应,但感觉好像我的意识从一场又长又深的睡眠里醒了过来。它活了过来,但不是一步一步活过来的;而是突然一下子,火花一闪。突然间我不再是坐在一间卧室里、面前有一本空白待写的日记本,而是到了别的地方。回到了过去——我以为丢失了的过去——我能够摸到、感觉到、尝到一切。我意识到我陷入了回忆。
我看见自己回到了家,回到了我生长的地方。我在13岁或者14岁左右,急着要继续写一个还没有完工的故事,却发现厨房的桌子上有张纸条。我们必须得出门一趟,纸条上说。泰德叔叔6点会来接你。我弄了杯饮料和一个三明治,拿着笔记本坐下来。罗伊斯太太说我的故事有力且感人;她认为我以后可以从事这一行。但我想不出要写什么,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我默不做声地生着气。这是他们的错。他们在哪儿?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带上我?我把纸揉成一团扔掉。
画面消失了,但立刻换成了另一幅。更有力,更真实。爸爸正开车载我们回家。我坐在车后座上,盯着挡风玻璃上的一个斑点。一只死苍蝇。一粒沙子。我认不出来。我开始说话,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没有人回答。
“妈妈?”
“克丽丝。”我的母亲说,“别这样。”
“爸爸?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沉默。“你会死吗?”我的眼睛还盯着车窗上的斑点,“爸爸?你,会死吗?”
他回头向我露出微笑:“当然不会,我的天使。当然不会。要等到我变得很老很老,有很多很多孙子孙女的时候才那样!”
我知道他在说谎。
“我们会打赢这一仗的。”他说,“我答应你。”
抽了一口气。我睁开了眼睛。幻觉消失了,不见了。我坐在卧室里,今天早上我在这间卧室里醒来,但有一会儿它看上去不一样了。完全是平的,没有颜色,没有活力,仿佛我看见的是一张在阳光下失了色的照片,仿佛生气勃勃的过去使此时失去了生命力。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日志本。笔已经滑脱了我的手指,落到地板前在纸面上划了一道细细的蓝线。我的心在胸口狂跳起来。我已经想起了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它没有被忘掉。我从地板上捡起笔开始把它记下来。
我在这里停笔。当闭上眼睛试着再次回忆那幅画面时,我仍然能够想得起来。我自己。我的父母。驾车回家的场景。它还在。不再那么生动,仿佛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逐渐退色,但还在那儿。尽管这样,我还是很高兴我已经把它记下来了。我知道它最终将会消失,不过至少现在还有迹可循。
本肯定已经读完了报纸。他对着楼上叫了几句,问我是不是准备好出门了。我告诉他是的。我会把日志藏在衣柜里,找件夹克和靴子穿上。待会我会记下更多的东西,如果我记得的话。
上面的日志是几小时前写的。我们出去了整整一个下午,但现在已经回到了家里。本在厨房里做晚餐吃的鱼。他打开了电台,爵士乐的声音飘到卧室:我正坐在这里记这篇日志。我没有主动提出要去做晚饭——我急着上楼来记录今天下午看到的东西——可是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去睡一会儿吧。”他说,“吃饭还要等大概45分钟呢。”我点了点头。“做好以后我会叫你的。”他笑着说。
我看了看手表。如果写得快我应该还有时间。
快到1点时我们出的门。我们没有走多远,把车停在一栋又矮又宽的建筑旁。屋子看上去没有什么人住;一只孤零零的灰鸽子在每扇用木板覆盖的窗户上都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建筑的大门藏在波纹铁后面。“这是露天游泳池。”本从车里钻出来说,“夏季开放,我猜。我们走吗?”
一条水泥小路蜿蜒着爬上山巅。我们默默地走着,只听见空空的足球场上落着的乌鸦群里有一只偶尔会突然尖啼,远处一只狗在哀伤地吠叫,还有孩子们的声音、城市的嗡嗡声。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和他的去世,想到至少这件事我已经记起了一点点。一个独自慢跑的人沿着一条跑道前进,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到脚下的小路越过了一道高高的树篱把我们领向山顶。在山顶我看得见有血有肉的生命:一个小男孩在放风筝,他的父亲站在他身后,一个女孩遛着一只系着长狗绳的小狗。
“这是国会山。”本说,“我们常来这儿。”
我没有说话。低矮的云层下,城市在我们的面前铺开,貌似一片宁静。它比我想象中要小;我可以一眼越过整个城市望见远处低矮的山峦。我可以看到电信塔的尖刺顶、圣保罗教堂的圆顶,巴特西发电站,看到一些认识——虽然只是隐约认出且不知为何——的事物;也有一些不那么熟悉的标志性景观:一栋像胖雪茄一般的玻璃房、离得非常远的一个巨轮。跟我自己的脸一样,景色似乎有点陌生,却又莫名的熟悉。
“我觉得我认识这个地方。”我说。
“是的。”本说,“是的。我们有一段时间常来这里,虽然景色一直在变。”
我们继续向前走。大部分长凳上都有人,有独自一人的,也有成双成对的。我们走到山顶近旁的一张长凳旁坐了下去。我闻到了番茄酱的味道;长凳下的一个纸箱里扔了一个吃了一半的汉堡。
本小心地捡起三明治丢进一个垃圾箱,再坐回我身边。他又指了指一些标志性景观。“这是金丝雀码头。”他说着指向一个建筑。即使隔得很远,它也显得无比高大。“是上世纪90年代初建成的,我想。全是些办公室之类的东西。”
90年代。听到有人用几个词就轻轻松松地概括了我经历过却毫无印象的十年,我感觉颇为奇怪。我一定错过了很多。那么多音乐,那么多电影和书,那么多新闻。灾难,悲剧,战争。当失去记忆的我日复一日地迷失时,有些国家可能已经整个分崩离析了。
我也错过了那么多自己的生活。有这么多我认不出的景色,哪怕它们每天都在我眼皮底下。
“本?”我说,“跟我说说关于我们的事情。”
“我们?”他说,“你的意思是?”
我转身面对着他。山顶上吹过一阵大风,寒意迎面扑来,有只狗在某处吠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明白关于他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记得。
“对不起。”我说,“我和你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结的婚,还有其他任何东西都记不得。”
他露出了微笑,沿着长凳蹭过来挨着我,搂着我的肩膀。我刚刚开始退缩,却记起他不是个陌生人,而是我嫁的人。“你想知道些什么?”他温和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好吧,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念大学。”他说,“你刚开始读博士,还记得吗?”
我摇摇头:“不记得。我学的什么?”
“你的学位是英文。”他说,这时一幅图像在我的面前一闪而过,又快又突然。我看见自己在一所图书馆里,并模模糊糊地记起当时正在写一篇关于女性主义理论和20世纪初文学的论文,尽管实际上论文只是我在写小说之外可能投入的余事;这些论文我的母亲可能理解不了,但她至少认为是正道。那幅闪闪发光的场景停留了一会儿,真实得几乎可以触到,但这时本说话了,画面就此消失不见。
“我在念我的学位。”他说,“化学。我总是看到你。在图书馆,在酒吧,所有地方。我总是惊讶你有多美,但我一直没有办法开口跟你说话。”
我大笑起来:“真的吗?”我想不出自己让人一见钟情的样子。
“你似乎总是那么自信,还很认真。你会坐上好几个小时,周围堆满了书,一心埋头阅读、记笔记,偶尔喝上几口咖啡。你看上去那么美。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对我感兴趣。可有一天在图书馆我碰巧坐在了你旁边,你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咖啡洒得我的书上全是。你抱歉得很,尽管其实没什么要紧的,我们拖干净了咖啡,然后我坚持要给你再买一杯。你说应该是你给我买一杯才对,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你,于是我说好吧,我们便一起去喝了咖啡。就是这样。”
我试图想象那个场景,回忆年轻的我们同在一个图书馆里,身边全是湿漉漉的纸张,笑着。可是想不起来。我感到悲伤的刀锋冰冷地刺中了我。我猜想每对情人都十分喜爱他们相遇的故事——谁先向谁说了第一句话,说了些什么——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们的故事。风刮着小男孩的风筝尾巴,好像有人垂死时发出的喉音。
“那后来呢?”我说。
“好吧,我们约会了,很平常的,你知道的,我读完了学位,你拿到了博士,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怎么结的?谁向谁求的婚?”
“噢。”他说,“我向你求的婚。”
“在哪儿?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
“我们非常相爱。”他说。他掉开目光望着远方:“我们总是在一起。你跟人合住一栋房子,但你根本很少在那儿,大部分时间你会陪着我。顺理成章地我们想要生活在一起,也想要结婚。于是在一个情人节,我给你买了一块香皂。昂贵的香皂,你真正喜欢的那种,我拿掉玻璃纸包装,在香皂里压了一枚订婚戒指,包好后送给你。当晚准备睡觉时你发现了戒指,于是你答应了。”
我偷偷地笑了。听起来有点乱糟糟的,又是戒指又是压在香皂里,还很有可能好几个星期我都不会用那块香皂或者发现不了戒指。但尽管如此,这还不失为一个浪漫的故事。
“跟我合住一所房子的是谁?”我说。
“噢。”他说,“我记不清了,一个朋友。不管怎么样,第二年我们结了婚。在曼彻斯特的一间教堂里,离你妈妈住的地方不远。那天天气很晴朗。那时候我还在进行教师培训,所以我们没有太多钱,但仍然很好。阳光灿烂,每个人都很开心。接着我们去度了蜜月,去的是意大利。湖区。十分美妙。”
我试着想象教堂、我的结婚礼服、从酒店房间观赏到的景色。什么也没有。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说,“抱歉。”
他转移目光,扭过头不让我看见他的脸:“没关系。我明白。”
“照片不多。”我说,“剪贴簿里的,我是说。没有一张我们婚礼的照片。”
“我们遭遇过一次火灾。”他说,“在我们之前住的地方。”
“火灾?”
“是的。”他说,“几乎把我们的房子烧光了,我们丢了很多东西。”
我叹了一口气。事情似乎很不公平,我已经失去了记忆,过去的见证也没有留下。
“然后呢?”
“然后?”
“是的。”我说,“然后发生了什么事?结婚后,蜜月过后?”
“我们搬到了一起。我们非常开心。”
“再然后呢?”
他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可能,我想。我的整个生活不可能就这样说完了。那不可能是我的全部。一场婚礼,蜜月,婚姻。可是除此以外我还期待些什么?还能有什么?
答案突然冒了出来。儿女。孩子。我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这正是我生命里、我们的家庭里似乎缺失了的那一块。壁炉上没有儿子或者女儿的照片——捧着学位证书、去漂流,甚至只是百无聊赖地为照相摆着姿势——我没有生过孩子。
我感到失望狠狠地击中了我。没有满足的欲望已经深深地植根在我的潜意识里。尽管每天醒来时连自己的年龄也不知道,但我隐隐地清楚自己一定想要个孩子。
突然间我看见自己的母亲在说生物钟的事情,仿佛它是一个炸弹。“赶紧去成就生命里你想要成就的东西吧,”她说,“因为今天你还好好的呢,也许第二天就……”
我明白她的意思:嘭!我的野心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想做的就是生儿育女。“我就遇上了,”她说,“你也会遇上。每个人都会遇上。”
但我没有遇上,我想。或者我遇上了别的什么事情。我看着我的丈夫。
“本,”我说,“然后呢?”
他看着我,捏了捏我的手。
“然后你失去了记忆。”他说。
我的记忆。最终还是绕回来了,总是逃不开。
我仰望着城市上空。太阳低悬在半空中,透过云层隐约地闪耀着,在草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我意识到天马上就要黑了。太阳最终会落下山去,月亮即将升上天空。又一天要结束了。又是迷失的一天。
“我们从来没有过孩子。”我说。这句话不是一个疑问。
他没有回答,却扭头望着我。他握住我的手搓着,好像在抵挡寒意。
“是。”他说,“是。我们没有。”
哀伤刻在他的脸上。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我?我不知道。我让他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握在他的手里。我意识到尽管有许多迷惑,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时我却感觉很安心。我看得出他很善良,周到,而且耐心。即使我的处境现在多么糟糕,可它原本有可能要糟糕得多。
“为什么?”我说。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着我,脸上是痛苦的表情,痛苦和失望。
“怎么会这样,本?”我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觉得他紧张了起来。“你确定你想知道吗?”他说。
我盯着远处一个骑脚踏车的小女孩。我知道这不可能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不是他第一次不得不向我解释这些事情,也许我每天都在问他。
“是的。”我说。我意识到这一次有所不同,这一次我会把他告诉我的写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是12月,结冰的天气。你在外面工作了一整天,在回家的路上,其实是一段很短的距离。没有目击者。我们不知道那时是你在穿过街道还是那辆撞你的车冲上了人行道,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是撞上了汽车引擎盖。你的伤非常严重,两条腿都断了,还断了一条手臂和锁骨。”
他不再说话。我可以听到城市响着低沉的节拍。车流声,头顶一架飞机的声音,风刮过树林的低语。本捏了捏我的手。
“他们说一定是你的头先撞到了地面,因此你失去了记忆。”
我闭上了眼睛。那场车祸我根本记不得,所以并不感到愤怒,甚至也不难过,相反我心里满是无声的遗憾。一种空虚感,一道从记忆的湖面上掠过的涟漪。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我用另一只握住他,感觉到他手上的寒意和硬邦邦的结婚戒指。“你很幸运地活了下来。”他说。
我觉得身上涌起了寒意:“司机呢?”
“他没有停车,是肇事逃逸。我们不知道是谁撞了你。”
“但谁会这么做啊?”我说,“谁会撞了人,然后自顾自地把车开走了呢?”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知道我原本期待的是什么。我回想着从日志中读到的、跟纳什医生的会面。一种神经系统问题,他告诉我。结构性或化学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尔蒙失衡。我猜他指的是一种病。是那种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事情,天灾。
可是眼前的原因似乎更糟:是别人对我犯下了错误,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那天晚上我挑另外一条路回家——或者如果撞我的司机挑了另外一条路——我本来可以不出事的。我甚至有可能已经做了祖母。
“为什么?”我说,“为什么?”
这不是一个他可以回答的问题,因此本没有说话。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市却是亮闪闪的,一座座建筑都开了灯。冬天即将到来,我想。11月已经快过去一半了,随后是12月,圣诞节。我无法想象我将如何从此时此刻到达那些日子,我无法想象一直活在一连串相同的日子里。
“我们走吗?”本说,“回家?”
我没有回答他。“我在哪儿?”我说,“被车撞的那天。我在做什么?”
“你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说。
“什么工作?我在做什么?”
“噢。”他说,“你有个秘书的临时工作——其实是私人助理——在一个律所,我想。”
“可是为什么——”这句话我没有说完。
“你需要工作,我们才付得起月供。”他说,“日子很艰难,不过只有一段时间。”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告诉我我有个博士学位。为什么我会接受一份秘书工作?
“可是为什么我会做秘书呢?”我说。
“这是你唯一可以找到的工作,那段时间不景气。”
我记起了早前的感觉。“我在写东西吗?”我说,“写书?”
他摇了摇头:“没有。”
这么说写作只是一个短暂的梦想。或者我可能试过,但失败了。当我转身问他时,云朵亮了起来,片刻之后传来巨大的轰隆声。吃了一惊的我放眼看去,遥远的天空闪着火花,星星点点地落到脚下的城市里。
“那是什么?”我说。
“是烟花。”本说,“马上就是‘篝火之夜’了。”
过了一会儿另一抹烟花照亮了天空,又是一声巨响。
“看起来会有个烟花秀。”他说,“我们去看吗?”
我点了点头。这不会有什么害处,虽然我有点想赶紧回家写日志,记下本告诉我的事情;不过我又有点想留下来,希望他会告诉我更多东西。“好的。”我说,“我们去看烟花吧。”
他笑着搂住我的肩膀。天空黑了一会儿,接着传来噼啪声、咝咝声,然后一点小小的火花带着尖细的哨声窜上了高空。它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嘭一声炸成了一个灿烂的橙色光团,非常绚丽。
“通常我们会去一个烟花秀的现场观看。”本说,“那是大规模观赏点中的一个。但我忘了是在今天晚上。”他用下巴蹭了蹭我的脖子。“现在这样还好吗?”
“很好。”我说。我放眼望着城市,望着城市上空炸开的团团色彩,望着灿烂的光亮:“很好。这样我们能看到所有的烟花秀。”
他叹了口气。我们的呼吸在面前结成了雾气,交织在一起,我们默默地坐着,望着天空变成五彩的亮色。烟雾从城中的花园升起来,被各色光照得透亮——红与橙,蓝与紫——夜色变得雾蒙蒙的,渗透着干燥、铿锵的火药味。我舔了舔嘴唇,尝出了硫黄的味道,这时又一幕记忆突然浮现出来。
它跟针尖一般锐利。声音太响了,颜色太亮了,我觉得自己不像在一旁观看,反而仿佛置身其中。我有种正在向后倒的感觉,于是抓住了本的手。
我看见自己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她长着一头红发,我们站在屋顶上,看烟花。我可以听到脚下房间里音乐跳动的节拍,一阵冷风吹过,把刺鼻的烟雾吹到我们的上空。尽管只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我却感觉很暖和,因为酒精和还夹在指缝里的大麻烟卷而格外兴奋。我感觉到脚底下有沙子,才想起已经将鞋留在这个女孩楼下的卧室里了。她转脸朝着我,我看着她,只觉得活力十足,晕头晕脑的高兴。
“克丽丝,”她说着拿走烟卷,“想不想来个药丸?”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脸茫然。
她大笑起来。“你知道的!”她说,“药丸。迷幻药。我敢肯定尼格带了些来。他告诉我他会带的。”
“我不知道。”我说。
“来吧!很好玩的!”
我笑了,拿回大麻烟卷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要证明我不是无趣的人。我们答应过自己永远也不会变成无趣的人。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那不是我。我想我还是守着这个,还有啤酒。好吧?”
“我想是的。”她一边说一边从栏杆后回过头。我可以看出她有些失望,尽管没有生我的气,我有点好奇没有我陪,她是不是还是会去。
我不信。我从来没有过像她这样的朋友。一个知道我一切的人,一个我信任的人,有时甚至比我自己更可信赖。现在我看着她,她的红头发随风翻飞,大麻烟卷的尾稍在黑暗中发着光。她对渐渐定型的人生满意吗?还是现在言之过早?
“看那个!”她指着一个罗马焰火筒炸开的地方,它的红色光照出了附近树木的影子。“真他妈的漂亮,不是吗?”
我大笑起来,同意了她的说法,我们沉默地站了几分钟,互相递着烟卷。最后她给了我一个湿漉漉的烟蒂,我没要,她用靴子把它在柏油地面上碾碎。
“我们该下楼去。”她说着抓住我的手臂,“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
“又来了!”我说,但我还是去了。我们从在楼梯上接吻的一对情侣身边经过。“不会又是一个跟你上同一门课的蠢蛋吧?”
“滚!”她说着快步下了楼梯,“我还以为你喜欢艾伦呢!”
“我是喜欢他没错!”我说,“直到他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叫克里斯蒂安的男人。”
“是啊,好吧。”她大笑起来,“我怎么想得到艾伦会选你听他的出柜宣言呢?这一个可不一样,你会爱他的,我知道。只是去打个招呼。别担心。”
“好吧。”我说。我推开了门,我们加入派对中。
房间很大,四面是水泥墙,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些没有灯罩的灯泡。我们走到吃东西的地方拿上啤酒,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那家伙在哪儿呢?”我说,但她没有听见。酒精和大麻的作用让我难以自控,跳起舞来。屋里挤满了人,大多数穿着黑衣服。他妈的艺术生,我想。
有个人走过来站在我们的前面。我认得他。基斯。我们以前在另一个派对上见过面,最后在那里的一间卧室里接过吻。但现在他正在跟我的朋友讲话,手指着客厅墙上挂着的她的一幅画。我不知道他是决定不理睬我呢,还是不记得我们见过面。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觉得他是个浑蛋。我喝光了啤酒。
“还想来一点儿吗?”我说。
“好啊。”我的朋友说,“我留下来对付基斯,你去拿点啤酒?然后我会给你介绍刚说过的那个家伙。好吧?”
我笑了:“好啊!随便。”我晃荡着去了食品区。
有个人在说话,接下来。在我的耳朵边大声说话。“克丽丝!克丽丝!你没事吧?”我觉得很迷茫;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我睁开了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屋外,在国会山的夜幕中,本叫着我的名字,面前的烟花把天空染成了血色。“你闭上了眼睛。”他说,“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说。我的脑子非常混乱,几乎不能呼吸。我扭过脸避开我的丈夫,假装在看余下的烟花秀。“我很抱歉。没什么事。我很好。我很好。”
“你在发抖。”他说,“你冷吗?想回家吗?”
我意识到我想回家。我的确想回家,我想记下刚刚看到的东西。
“是的。”我说,“你介意吗?”
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看烟花时见到的幻觉。它清晰的质地和分明的棱角让我震惊。它完全吸引了我,仿佛我又一次身临其境。我感受到了一切,尝到了一切。冷空气和啤酒泡。在我喉咙深处灼烧的大麻。我舌头上暖暖的基斯的唾液。那个画面感觉真实,几乎比它消失时我睁开眼见到的生活还要真实。
我不确定画面发生在什么时候。大学或刚刚毕业的时候,我猜是。我看到的那个派对是学生喜欢的那种。没有责任感,无忧无虑,轻松。
而且,尽管我不记得她的名字,这个女人对我很重要。我最好的朋友。永远都会是,我曾经认为,而且尽管我不知道她是谁,但跟她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感。
我心里闪过一个疑问,有点好奇我们的关系是不是还很亲近。开车回家时我试着对本提起这幕幻觉。他很安静——不是不高兴,而是有点心不在焉。有一会儿我想告诉他关于那幅画面的一切,但相反我问他我们相遇时我有些什么朋友。
“你有些朋友。”他说,“你很有人缘。”
“我有最好的朋友吗?什么特别的人?”
接着他望了我一眼。“不。”他说,“我不这么认为,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却想起了基斯,还有艾伦。
“你确定吗?”我说。
“是的。”他说,“我敢肯定。”他转身看着路面。开始下雨了,商店里发出的光和头顶霓虹招牌的光亮映在路面上。我有许多事情要问他,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几分钟过后为时已晚。我们到了家,他已经开始做饭。太晚了。
我刚刚写完,本叫我下楼去吃晚餐。他已经摆好了餐桌,倒上了白葡萄酒,但我不饿,鱼也很干。我剩了很多菜。然后——因为晚饭是本做的——我主动提出来收拾。我拿走碗碟,在水池里放上热水,一直希望着待会儿能找个借口去楼上看我的日志,也许再写上一些。但我不能——大多数时间都独自一人待在我们的房间会引起怀疑——因此我们把晚上花在了电视机前面。
我放松不下来。我想着我的日志,看着炉台上的时钟指针慢慢从9点指到10点,指到10点半。当它们快指到11点时,我意识到今晚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于是说:“我想我要去睡觉了。今天忙了一天。”
他笑着歪了歪头。“好的,亲爱的。”他说,“我马上就来。”
我点点头答应,但刚刚离开房间,恐惧便让我后背发凉。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我告诉自己,我嫁给了他,但我还是觉得跟他睡觉是错的。我不记得以前这样做过,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浴室里我上了厕所刷了牙,全程没有看镜子,也没有看镜子周围的照片。我走进卧室发现我的睡衣叠好放在了枕头上,便开始脱衣服。我想在他进来之前就做好准备,钻到被子里。有一会儿我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觉得自己可以装睡。
我脱下套衫照着镜子。我看见今早穿上的米色胸罩,这时一幅小时候的画面一闪而过,我正在问妈妈为什么她穿了一件胸罩而我没有,她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穿的。现在这一天已经到了,它不是一步一步来的,而是突然降临了。在这儿,比我脸上和手上的皱纹还要明显的是我不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女人。在这儿,这个事实在我柔软丰满的胸部上。
我把睡衣穿上,理平整。我伸手到睡衣里解开胸罩,感觉到自己沉甸甸的胸部,然后解开长裤拉链脱了下来。我不想再细看自己的身体了,至少今晚不行。于是脱下今早穿上的紧身裤和短裤后,我悄悄地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侧躺着。
我听见楼下的钟报了时,过了一会儿本就进了房间。我没有动,但听着他脱衣服,他坐到床边时床往下一沉。有一会儿他没有动,然后我感觉到他的手沉甸甸地放在我的臀上。
“克丽丝?”他说,几乎是小声私语,“你还醒着吗?”我低声回答说是的。“今天你想起了一个朋友?”他说。我睁开眼睛,翻身仰面朝着天。我可以看到他宽阔赤裸的后背和肩膀上散布的细毛。
“是的。”我说。他转身面对着我。
“你想起了什么?”
我告诉了他,尽管只含糊说了两句。“一个派对。”我说,“我们都是学生,我想。”
他站起来转身上床。我看见他全身赤裸着。他的阴茎从它毛茸茸的黑色巢穴里垂下来,我只好压住咯咯发笑的冲动。我不记得以前曾见过男性的生殖器,甚至在书上也没有见过,但它们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不知道对它们我究竟了解多少,有过些什么经验。几乎不由自主地,我扭开了头。
“以前你想起过那个派对。”他一边说一边拉开被子,“我想你经常想起它。你的某些记忆似乎定期突然出现。”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什么新奇的,他似乎在说。没什么可兴奋的。他躺在我的身边,拉过被子盖着我们两个人。他没有关灯。
“我经常想起事情吗?”我问。
“是的,有些事情。在大多数日子里。”
“同样的事情?”
他转身面对着我,用手肘撑着身体。“有时候。”他说,“通常是的。很少有特例的时候。”
我从他的脸上转开目光望着天花板:“我想起过你吗?”
他向我转过身来。“没有。”他说。他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捏着它:“不过没有关系。我爱你。没关系。”
“我对你来说肯定是一个可怕的包袱。”我说。
他伸出手摸起我的胳膊来。静电发出噼啪一声响。我缩了缩。“不。”他说,“完全不是。我爱你。”
他探过身来挨着我,吻了吻我的嘴唇。
我闭上了眼睛,有点迷茫。他是想做爱?对我来说他是个陌生人,虽然理智上我知道我们每天晚上同床共枕,自从结婚以来我们天天如此,可是我的身体认识他还不到一天。
“我很累,本。”我说。
他压低了声音,开始小声说话。“我知道,亲爱的。”他说,轻轻地亲了我的脸颊、我的嘴唇、我的眼睛。“我知道。”他的手在被子里向下滑,我感到身上涌起了一阵不安,几近恐慌。
“本。”我说,“我很抱歉。”我抓住他的手不让它下滑。我忍住扔开那只手——仿佛它是什么讨厌的东西——的冲动,反而抚摸着它。“我累了。”我说,“今晚不行。好吗?”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抽回了手仰天躺下。他身上一阵阵流露出失望。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有点儿觉得应该道歉,但更加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因此我们沉默地躺着,同在一张床上但不挨近,我有些好奇这种情况多久发生一次。他上床来渴望做爱的时候频繁吗?我是否有过自己想做爱的情况或者觉得可以回应他的时候?如果不回应他的话,是不是总有现在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默出现?
“晚安,亲爱的。”过了几分钟后,他说,紧张气氛消失了。我一直等到他发出轻轻的鼾声再溜下床到这里,在这个空房间里坐下来写这篇东西。
我想记住他,哪怕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