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男人与男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司马辽太郎 本章:第二章 男人与男人

    三成的佐和山城,坐落在琵琶湖畔。

    笔者目前仅有资料,也只能靠资料来了解历史。笔者不曾长久眺望过那座山。每当乘坐东海道列车通过彦根时,总是冲着车窗寻找那座山,口中叨咕:

    “佐和山应该在这一带吧。”

    多年来,这已形成了我的癖习。然而,最终我的视线都投往明朗的方向,东侧窗外以湖水为背景的彦根城,而总是漏看了佐和山。此山为青松和杂树覆盖,列车奔驰在山腰上,佐和山与映着彦根城的车窗,方向相反。

    (就是那座山!)

    当我察觉到这一点,赶紧转过身来,慌忙掉换视线时,列车早已经驶过了青松和杂树覆盖的山腰。

    准备创作这部小说之际,我想:这次必须仔细看一看佐和山。于是,我从岐阜出发,经过大垣,到关原下车。在古战场休息之后,利用掠过关原町郊的付费名神高速公路,越过滋贺县境的峡谷,驶入了举目望去绿草茫茫的近江平原。

    琵琶湖水,波光粼粼。

    汽车一直向右驰去,不久,进入彦根市内,又驶出了市区。佐和山展现于眼前。古时候,琵琶湖水一直延伸到弯弯曲曲的山脚。包括现在东海道铁路线通过的地方,当年都泡在湖水中。

    山脚伸入湖水中,悠然高耸入湖东昊穹的,就是古代的佐和山。

    (就是这座山吗?)

    我仰望了一会儿,没感觉腻味。苗条秀气的纺锤形主峰,统率着略低的峰林。

    “这座搦手门相当于佐和山城的阴面。”

    向导手举阳伞,向我解说道。也就是说,靠近东海道铁路线车窗的山貌相当于佐和山城的阴面。

    山城的阳面即大手门,威逼旧中山道,位于华表柱下。主峰比湖面高一百五十公尺,峰巅被削平,在人造平地上,三成时代建有一座五层天守,金碧辉煌。从古图上看,这是一座宏伟的巨城。据说支撑天守的石墙高两丈五尺。

    古籍传其惊人之处,载云:“城池甚高,屋脊兽头瓦等,天阴之日,不可见也。”

    以“本丸”为中心,其他各峰的高耸城墙支撑着外廓“二丸”、“三丸”、“大鼓丸”、“钟丸”、“法华丸”、“美浓殿丸”、“腰曲轮”等。这是一座依照欧洲式筑城法修筑的山城。

    大手门和搦手门周边,武士住宅鳞次栉比,还有城下街镇。如今举目望去,只有一片田园。

    搦手门旁,琵琶湖的湖汊之水,静静波荡。湖汊对面有沙洲。湖汊与沙洲之间架设着一百间的曲折桥梁,通称“百间桥”。但据说这座桥的实际长度超过百间,至少有二百公尺。

    丰臣秀吉时代,佐和山赫赫有名,当时有短歌吟云:

    现在,近江乡村还流传着当年传唱的童谣,大概是边拍手球边唱童谣吧。当你一哼唱童谣,就彷佛觉得在那随手球节拍唱童谣的乡村少女对面,浮现出壮丽的佐和山城。

    归根结柢,建造如此规模的城池,与大名石田三成的身分很不相称。他的年禄仅为十九万四千石。这是一座与身分不对应的山城。三成缘何募求岛左近那样的人物?缘何必须建造天下屈指可数的巨城?

    答案如下。城内一切墙壁,竣工后概不粉刷,全都裸露着泥土本色的粗壁。由此极易想见,三成并非要修建极尽壮丽的山城,而是时刻将实战意义放在心头。

    三成是雄心勃勃的人物。文禄四年(一五九五),佐和山城动工,这是秀吉辞世几年前的事。左近负责丈量设计城池,三成对设计图加以推敲修改,二人细致协商。此城是二人合作的产物。他俩可能一边建城,一边说道:

    “太合殿下万一仙逝,主君秀赖尚且年幼,天下大乱,势在必然。必会发生决定接班人的战争。到那时,必须竖起我们的大旗!”

    佐和山城旨在表现三成其人曾是怎样一个雄心勃勃的人物。

    石田三成一顾近江高宫乡庵,岛左近初次见他,感觉他“纯是个黄毛小子”。三成皮肤白皙,长时间不眨眼,睫毛整齐浓密。个头矮小。左近甚至想像“三成或许出身于秀吉的‘宠童’吧?”再仔细一想,秀吉不曾酷好男色。

    (威风凛凛。)

    左近又这样看待三成。可以说,这种气质支撑三成的性格中流露出神秘精干之感,令左近折服。

    “愿效犬马之劳。”

    三成具备的魅力,终于征服、搬动了左近。

    岁月流走不居。如今三成已经三十九虚岁了,但他的面容与当年毫无变化,好像从少年倏然变成了大人。现在,他增添了一点傲气。

    孩子脸带傲气,自然是不可爱的,因此,令人对他产生不必要的逆反心理,觉得反感。左近认定的三成的那种魅力,恰恰构成了三成如今树敌的原因。左近觉得这一点挺有意思。

    “主公这样下去,可不好啊。”

    某次,发生了一个事件,左近温和地规劝三成。

    有个冬晨,三成在大坂城内的土木建筑工地,和同僚的“奉行”(行政业务执行官)弹正少弼浅野长政一起烤火。三成戴着头巾。

    “治部少辅。”

    长政直唤三成的官名。

    “何事?”

    “你那头巾摘下来为好。少顷,江户内府(家康)将要登城。”

    三成支颏置若罔闻,照常平静地烤火。浅野长政与德川家康关系近密。但是,三成在世间再讨厌别人,也没有像家康那样令他最讨厌的了。

    但是,家康是日本关东年禄二百五十五万余石的大名,位居“五大老”之首,在丰臣秀吉统帅的众大名中官位最高。和三成的身分相比,家康是云上人物。所以,作为成年人再讨厌家康,此刻也应该摘下头巾。

    (我讨厌他。)

    三成每当感到厌恶之时,就露骨地表露出来,活像个孩子。这就是三成。

    “治部,你没听见吗?”

    浅野长政一片好心建议,三成却置之不理。这一次,长政怒火满怀了。俄顷,家康在前簇后拥中登城。长政怒不可遏。

    “你这家伙!”

    长政拽下三成的头巾,抛入火中。纵然如此,三成依然若无其事,继续烤火。

    (不是个大人。)

    后来,左近风闻此事,心里觉得他举止古怪,事后也不想规劝他了。

    这一次,三成又干了同样的事,地点在京都方广寺工地。按照秀吉的命令,家康和三成等人到现场验收工程。三成手执一根用于现场指挥的竹杖,随意扔掉了。家康从后面跟上来,轻轻捡起来,递给了三成。

    “这是你的吧?”

    三成一言不答,转过身去,疾步走去。一时,众人不知如何是好,都屏住了气息。家康本人抹去了异样表情,慢腾腾地走向别处,这才平静无事了。

    “这样做,简直就是个孩子。”

    针对这件事,左近直言进谏。他觉得三成的举止绝非大丈夫的风度。

    “左近,你说我像个孩子,那也改不了啊。我自幼就是这种性格。对令我讨厌的男人,我无法像演戏似地压抑真感情,陪假笑脸。”

    “世间称这种人为‘傲慢人’,主公可知道?”

    “不知道。”

    三成瞅了一眼左近,微微歪头思索,心里纳闷。在左近眼里,这个动作非常可爱。三成只有在左近面前,才会做出接触意气投合的叔叔时的那种动作。

    “主公自称自幼如此,但现在已不是孩子了。家康是五大老之一,深受太合恩宠。他手握大权,连势力很强的大名都怕他哩。”

    “那又如何?”

    “同是不悦的神情,主公出自天真性格,不似微不足道的不悦。那种态度令人觉得主公好似丰臣家最大当权派在仰仗权势,显示傲慢。”

    “哼!”

    三成哼了一声。这是他的癖习。也许是鼻子有病。但这个习惯有时因情境场合不同,会引起别人反感。

    “是吃亏的性格。”

    左近苦笑着,看了一眼三成那周正的鼻子。长着这样一个惹人反感的小道具的男人,实属罕见。

    “且慢,左近,我有话说。”

    三成态度骤变,严肃起来。这一变,谈锋锐利。他那极其尖锐的议论,正是得罪人的根源。

    “你知道家康这怪人最近在做何事?可曾耳闻?他正暗中向朝廷献金。”

    这是事实。秀吉尚健在,家康却看到了秀吉过世后的态势。他通过一介豪商(茶屋四郎次郎),向朝廷献上了两只天鹅,十片黄金。这分明是在为问鼎天下铺路。日本有条规则,纵然靠武力打下了江山,若不拥戴、利用朝廷,江山则不能稳固。出于这个习俗,向朝廷献金的事,织田信长做过,丰臣秀吉也做过。

    “太合贵体日衰,家康这老奸巨猾的家伙!”

    三成这样称家康。

    “家康在窥伺时机,太合一辞世,他就会杀死丰臣秀赖君,篡夺天下。对这般阴谋的人,我没必要摘掉头巾。即使我丢竹杖他捡起还我,也不必致谢。”

    “诚然如此。”

    左近的胖脸上浮现微笑。

    “言之有理。但是,主公对家康如此;对和家康近密的各位大名,例如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等人,也是如此。这会引起不必要的反感。将来欲成大业者,却树立不必要之敌,此乃拙策中之拙策。”

    “左近,你希望我八面玲珑吗?”

    “真拿主公没有办法。”

    左近一声苦笑。

    “谁也没那么说。古来所谓英雄,指具备智辩勇‘三德’者。由此看来,除了当代的太合,主公是堪与家康并列的英杰。”

    “但是,”左近又说:“单靠智辩勇‘三德’,无法支配天下。有时,世间会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不,不仅不合作,或恐还会激烈攻击而来。真想做一番大事业,还需一德。”

    “何德?”

    “甚至受到幼儿喜爱追慕。”

    “左近,”三成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你这是强我所难啊。人生而带来的毛病,到死也改不掉的。与其为改掉毛病而受大苦,当务之急,倒不如盘腿稳坐毛病之上,扬己之长。”

    “是的。”

    左近没有反驳。

    “臣并非在讲那么费解的理念。臣的意思是,人家给主公捡起了竹杖,至少应该露个笑脸,随意打个招呼。对方是家康,尤当如此。”

    三成和左近的对谈就到这里。但是,“竹杖事件”激起了意外的波纹。来到家康伏见宅邸的家臣们听见这件事,有人建议:

    “干脆杀掉治部少辅!”

    舆论大哗。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压住了这种声音,他劝诫道:

    “杀他,需要有可杀的地点。再说,必须有利于主公家才能杀他。那一天迟早会来的。眼下杀他是只图一时之快。切不可轻率闹事,有损主公家。”

    然而,正信并不知道“竹杖事件”。当夜,正信来到家康寝间,打听事件真伪。正信得到特许可进入家康寝间。不知何故,家康总是在寝间与正信谋计论事。

    “事件若果然当真,弥八郎(本多正信),你该做何计较?”

    “无疑,三成当杀!”

    “何时杀他?”

    “当在太合死后。”

    “死后何时?”

    对谈宛如对弈,津津有味。

    “当他拥戴秀赖君和淀殿起兵之际。”

    “那样也还不能杀。只有给他及其同伙加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然后才可杀。”

    “哟,这盘棋,臣输了。”

    正信脸上浮现出卑下的笑容,手势模仿着输棋的动作。当然,正信分明悟到了时机成熟之后的韬略。但他将最后的一招让给了家康。二人与其说是主从关系,毋宁说是谋友。正信年长家康四岁,是年纪相仿的两个老人。

    正信出身驯鹰师,青年时代专心崇信一向宗(净土真宗),支持过农民起义,背叛过家康。后来得到了家康的宽恕和重用。

    三河(爱知县东部)多出武将。然而三河人正信在家康的家臣里,却是罕见的谋士型人物。家康随着年纪增长,对他愈发器重,对待正信与其说是家臣,不如说是宾友,封他为从五位下佐渡守,赴任相模甘绳,年禄二万二千石。

    后来,正信因陷害小田原城主大久保忠邻,丢了官。大久保忠邻一族的大久保彦左卫门着随笔《三河物语》,这样评价:

    “大久保家败落后,佐渡守本多正信三年不出门,脸上生梅毒大疮,面容破相,皮肉剥落,臼齿暴突,死去。本多正信之子上野介正纯被革职(俗称‘宇都宫吊天井事件’)。这是陷害大久保忠邻的因果报应吧。”

    无论怎么说,正信是名浑身极富谋略之才的人物。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关原之战(上)》,方便以后阅读关原之战(上)第二章 男人与男人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关原之战(上)第二章 男人与男人并对关原之战(上)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